玉芳婚後,性格變得沉默寡言了,蔣炳文時不時也帶她出去參加一些酒會。一則是怕她寂寞,更主要的是把她帶出去,向人們展一下他夫人有多美。蔣炳文只要玉芳能和他一起參加酒會,他的情緒特別高昂,大碗喝酒,大話說得唾沫橫飛。玉芳也是無可無不可,除了禮節性地向客人們表示一下,掃視一眼在坐的尊顏,簡單應酬,每每淺嘗則止,或者借口看書,或者去看電視。她與蔣炳文參加了不少酒會,竟然從來沒有發現過類似朝旭,哪怕是有一點點象朝旭影子的男人。後來,她再也沒興趣參加了,蔣炳文也不勉強她。第二年,他們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蔣懷秀,乳名也叫秀秀。為女兒取這個名字,玉芳頗費了一番心思。她自從回到西北老家,直到結婚後,仍思念遠在南方的朝旭,雖然發病初期,她給朝旭的電報沒有回音,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可動搖。楚雲人將「旭」念成「秀」,尤其是朝旭家鄉口音,簡直「秀」、「旭」不分,玉芳與朝旭接觸時間長,對楚地口音印象最深,與朝旭相處時,玉芳還常學幾句楚詞與朝旭調侃。懷秀即懷念朝旭之意,意寓自己終身難忘。從字面上看,並不失文雅。
本來就沒什麼大病的玉芳出院後,身體日見好轉,氣色、模樣都已恢復到原來狀態。結婚、生孩子一切都非常正常。玉芳面對現實,雖說無奈,總還算把自己調整過來了。然而,事有湊巧。她的婚姻介紹人,原縣人民醫院院長奚衛東,不知犯了何事,前幾天被公安機關逮起來了。玉芳也沒把這看成什麼大不了的事,認為現在領導幹部犯罪沒有什麼新鮮?他不過是一群當中的一個罷了。還是她的好朋友陳婕,給她透露了一件令她震撼的事,說奚院長被「雙規」後,還交待了一件與她何玉芳有關的事。
「這怎麼可能?我何玉芳與姓奚的索無來往,他犯事與我何干呢?」玉芳大驚失色,又極力辯護說。陳婕一直與玉芳保持著良好的友誼,畢竟她倆是一同從印刷出走,一同南下深圳,又一同回到西北的姐妹,彼此都很瞭解。陳婕對玉芳的事一向敏感得很,當她聽到被「雙規」的奚衛東交待了蔣炳文的事後,立即把玉芳約到茶館,並原原本本地將蔣炳文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況,特別是牽涉到玉芳的情況告訴她。
「咋說?與我有關係,這是從何說起?」玉芳不解地望著陳婕。陳婕繪聲繪色地說奚衛東在「雙規」期間交待,他與蔣炳文小時同過窗,後來一起嫖過娼等等,毫不保留地一鼓腦全告訴了玉芳,末了她說:「你老公要不是那位常務副縣長保他,肯定也死定了。」
玉芳開始一頭霧水,後來聽陳婕解得那樣有根有據,又十分驚異地看著她。
「兩年前,縣人民醫院蓋了一棟大樓,就是你上次去看病的門診大樓,那就是你老公蔣炳文承建的,但他沒有奚衛東作內應,這樓讓他去承包是不可能的。這個意思你明白了吧?」玉芳點了點頭。
「奚衛東和蔣炳文都從建樓中撈了一把,這肯定是沒說的,可是奚衛東並不知足,他養的那個*貪得無厭,老找他要錢,奚沒招就想法擠蔣炳文的油水,你與蔣炳文的今天,其中就有奚的功勞,奚就是以這個理由不斷地揩你老公的油。你老公沒法,為了不讓奚到處亂捅,只好用錢去堵他的嘴巴。」
「用錢堵嘴巴?」玉芳不解的重複陳婕的話。陳婕點點頭。玉芳又問:「做個媒人,又有什麼呢?就是送個紅包給他也無可非議呀!」
「這其中的文章你就不知道了吧!做個媒人是沒啥,可你咋不想想,他一個醫院的院長,與你有什麼關係,他攀的是哪門子親戚?在你與蔣的婚事上,為什麼這樣賣力?所以說,為什麼說牽涉到你呢?還是讓我給你把這個蓋子掀開吧!」
陳婕從容不迫地說出了玉芳並不是患癌症,蔣、奚二人如何勾結,欺瞞她父母,直到與她結婚,等等和盤托出。玉芳聽了,如夢初醒,更令玉芳震顫的是陳婕最後幾句話。
陳婕說:「奚衛東在『雙規』的時候交待說,蔣炳文強佔人妻,說你是有夫之婦,你本來在楚雲市有一個姓朝的男人,看來就是那個朝總了。說他還在你生病其間給你匯來一大筆款子。這是蔣炳文親口對奚衛東說的。」
玉芳聽到這裡,無異晴天霹靂,痛苦不已,只覺得一陣心悶,雙手緊緊抱著腦袋,一頭秀髮被她抓得稀亂,她好悔好恨。她第一次口出髒言,罵自己是「渾蛋!」是「怕死鬼!一聽說患了癌症就絕望了,腦袋裡像灌了鉛,成天混混噩噩,隨人擺佈。如果自己稍許清醒一點,把生死看得淡一點,何至於造成今天這樣的惡果。」她痛苦到了極點,她是從不願意在別人面前示弱示軟的,這次在陳婕面前她失聲痛哭了,並且向陳婕訴說事情的全過程。
玉芳更加沉默了。她愛恨交加,重重心事。她恨自己、恨隨文、恨這個令她生厭的環境,更恨人面獸心,然而又與他朝夕相處的騙子丈夫;她好想念楚雲,好想念深圳,好想念那位巍然正氣的朝旭。雖然那些天並不知道是蔣從中作祟,母親一個勁兒地挖苦,嘲笑她曾無限崇拜過的朝旭,但她絕對相信自己的眼光,也從未說過朝旭半個「不」字。而且對母親的態度不屑一顧。她的心中,既便朝旭不來半個字,不寄一分錢,他都總是對的,他仍然是任何男人不可比擬的偉丈夫。當陳婕對她述說真相後,更勾起她對朝旭的無限思念,靈魂深處她和朝旭貼得更緊了。
玉芳覺得好對不起朝旭,自電報發出到現在,一年多時間,她沒向朝旭回應一句話,哪怕是一封感謝他的信也沒有,咋辦?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不行!我這樣的結果,朝旭是最不願意知道的,他把我當成親妹子看待,而我,卻是如此的無情無義,如此的不爭氣。
她感到從來沒有的惆悵與痛苦。從那以後,玉芳與蔣炳文分居了。
蔣炳文雖然知識淺薄,但他做人卻極有深度。這些年,他通過利用上層關係,確實賺了不少錢,隨之又施展手段,攫取了一位絕世佳人做壓寨夫人,應是躊躕滿志了。但他是一個善於總結厲害關係,不絕不滿足現狀的人,回顧自己的發跡軌道,如果說是生意上的成功,倒不如說是攻克官方的成功。然而,多年來周旋於各衙門與官宦之家,不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受盡了求人的屈辱,可以說整個黃金時代,是從別人的胯檔下爬過來的。現在雖說有錢,可並沒有令人尊重的地位,見到個股級幹部都得點頭哈腰。我蔣炳文難道天生就這副賤骨頭?天生就只能富而不能貴?他想,既然可以讓當官的權力為我所用,何不也採用類似手段,乾脆取而代之?也韻一韻被人求的滋味!從這一野心萌發之日起,他開始迂迴曲折地向官場發起衝擊。蔣炳文頭顱是發達的,他在進軍官場中連連得手,兩年後,他當上了隨文縣經委主任,又通過一種不為人知的特殊手段,一躍成為xi城經委副主任。賺足了錢又挺進官場的蔣炳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冠冕堂皇,統轄一方的頭面人物。如日中天的蔣炳文,其觀念也可謂與時俱進,原來,他只認得錢,並不認得臉,通過從商場到官場質的飛躍,他體驗到了居廟堂之高的尊貴。如今,這位市經委副主任,倒把他的地位和臉面看得比錢,比什麼都重要了。他在官場混的時日並不算長,但他善於用經商的意識視政,他看到,官場與商場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集中在一個「利」字上,但在如何以私謀權,以權謀私等手段上,比商場具有更高的學問。經商也有誠信也有虞,可以充分運用自己的智慧,虛實相濟、巧取豪奪等等,一次失去商機,還可以重新獲取,甚至多次失敗,仍然可以東山再起;從政則比經商要複雜、殘酷、危險得多,一著不慎,很可能全盤皆輸,不僅永世不得翻身,還很有可能今是座上賓,明為階下囚。一貫認定的當官必備條件是人品與才能,可現今不大時興了。現在的官場說不清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構?知識型、智慧型?還是關係型、圈子型?蔣炳文進入官場以後,邊摸索總結,邊不斷地適應這個錯綜複雜地環境。他對官場藝術還不盡其然,儘管自己採用「利而誘之」的策略取得了卓越成就,但他漸漸感到,官場深不可測,機巧遠不止如此,危險性要比商場大得多。面對如此嚴酷的官場,他並未想到退縮,而且,覺得這種人搞人的把戲有意思,很適合他。蔣炳文認為,憑自己的智商,別說是在隨文,就是再高一級,我蔣某人也應付得了。他總結:官場,黑要黑得明,假要假得真。摸要摸得準,送要送得豐。官場少有明爭,重於暗鬥,看不到誰是你的競爭對手,分不清哪是你的致命對頭,不經意中,一句話可以斷送你的前程,甚至讓你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官場少有人情,重在利用,從政就意味著人情的泯滅,一切從屬於政治的需要,甚麼親情、友情,今天你是我的領導,明天我可能一腳將你踩死;蔣炳文的悟性很高,很快就進入了角色,而且,他還將這一鬥爭藝術,運用到了與妻子玉芳的關係處理上。蔣炳文早就意識到玉芳的心並不屬於他,正如下級對他,他對上級一樣,口服心不服,那麼就這樣吧!啥夫妻感情不感情的,只要她能在機關、在公眾面前亮一亮相就足夠了。
深受傳統文化薰陶又不乏現代意識的玉芳,並不為蔣的陞遷而欣喜,含恨負屈的她,為了孩子,也隨蔣炳文從隨文搬到了xi城,住進了高級幹部別墅。誰也不清楚這對外表看似般配,生活條件優越,地位很高的夫妻,原來貌合神離,過得十分痛苦、艱難,她這樁不如意的婚姻,使她如同踏進了一座地獄,她體驗不到夫榮妻貴的尊嚴,感受不到豪華住宅、高檔車乘、錦衣玉食、恭敬有加的高貴。面對蔣炳文的官職地位、物質條件、手中權力,玉芳感到十分的羞恥、淒惶,與憎恨,他所擁有一切不都和自己一樣,是他蔣炳文欺世盜名的產物麼?本來素質不凡的玉芳,打心眼裡看不起蔣炳文。她的眼中,朝旭才是融金塑玉的活佛,週身無時不放射著耀眼的光芒;而蔣炳文則是一具齷齪骯髒的行屍走肉,渾身冒出一股叫人作嘔的酸味、晦氣。不過,她卻從不在人前表露對蔣的鄙視。當陳婕把真相告訴她後,雖然心中痛苦不已,她還是向現實妥協了。除了把有關朝旭匯款的事問清楚,要回朝旭給她的電報(蔣給她的是複印件)並罵了蔣一句「無恥!」的話後,玉芳再也沒有糾纏過這事,她不像安娜卡列妮拉那樣,敢於當著自己的丈夫瀟灑的去愛別人,也沒有象李湘君那樣投河自盡,她把痛苦和憂傷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與蔣炳文雖相處一室,卻形同陌路,感情早已是零度以下。玉芳沒有工作,條件優越的蔣炳文也不讓她在外工作,於是,外表顯得格外平靜的她,除了簡單的家務和哄哄孩子,教子而不相夫。她內心痛苦而又無處抒發,是謂「思君如滿月,夜夜減青輝」喲!外面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都與她無關,成天在家時看書、練字、寫作,她悲憤地對陳婕說:「且把地獄當桃園吧!」雖然物質生活算得上當今的上流社會層次,無所事事,養尊處優。然而,年紀輕輕的玉芳,兩鬢卻過早地生出了幾束白髮,她深切地體驗到了,悲,莫大於心死矣!
蔣炳文如今酷愛臉面,狡猾與聰明相應的他,當然清楚玉芳對他的看法,也知道她從心底裡恨他,更瞭解玉芳的心中只有一個人,但決不是他。地位如同套在脖子上的一根絞索,稍有閃失它就會毫不留情的把自己給絞死,他的所作所為瞞得了天,瞞得了地,卻瞞不過生活在身邊的妻子。他的擔心雖說是多餘的,嘗到了做官甜頭的他,畢竟做賊心虛,時刻擔心到手的風光一旦化為烏有。蔣炳文只求玉芳在大面子上過得去,也就相安無事。他在外面耀武揚威,回到家中精神狀態便一落千丈。他對這位被人羨慕的妻子且止百依百順,簡直除了敬畏、恐懼,就剩下一種似乎永遠也抬不起頭來的負罪感。他也清楚自己在妻子心中並沒有地位,玉芳對蔣炳文的冷戰是殘酷的,不同床也無所謂異夢。平時,別說如何關心丈夫的衣食冷暖,就連正眼也沒有看過他姓蔣的一回,蔣炳文有什麼要說的話和要辦的事,只好求助孩子出面。他的忍耐並不是修養好,也非意識到自己有什麼過錯,更不去想什麼因果報應之類的佛教倫理,但他深深懂得商場賺錢不易,官場生涯更難。我這個生意人,如今混跡官場,也深知謹慎的重要,稍一疏忽,沒準弄得個人仰馬翻,必須控制好自己。為了保持自己這個領導幹部的尊嚴,維護外界認為非常幸福的家庭組合,他不敢也不會提出來與她分手。隨著時間的推移,倆人都已習慣了這種不即不離的狀態。玉芳已從骨子裡看清了這個偽君子,他需要她裝潢門面,滿足他的虛榮心,擔心她暴光而影響他的前程,玉芳料定姓蔣的奈何不了她。玉芳雖說主觀上並不想折磨他,怎奈從人品到氣質都有著天壤之別的兩個男人,使她心理總也無法平衡和接受,可又無可改變這一既成事實。她外表冷若冰霜,內心卻被遠方的朝旭揪得隱隱著痛,也許朝旭早已淡忘,她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玉芳面對殘酷的現實,表現出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的驚人抑制力,這大概是聰明人智慧所在,受到委屈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特殊風格。蔣炳文對玉芳的內心深處雖然一清二楚,但他從未追悔過自己曾經無恥之尤的行徑,憑直覺,他知道她仍眷戀著那個為她匯過款的朝某,他注意到,玉芳訂報,公然只訂《楚雲日報》,購買的書刊雜誌,楚雲出版的佔大半,連看電視也只看楚雲台。蔣炳文既感到淒涼、懊惱、苦悶和憤怒,又對她毫無辦法。有時獨自關起房,私下拿出朝旭回給玉芳的電報原件,一字一句的嚼,咬牙切齒地恨,就是那個素不相識的他,奪走了她的心咯!身居要位,意識卻停留在農民階段的蔣炳文,雖與遠在楚雲的朝旭不曾謀面,但在他的心裡,卻埋下了一顆永不消失的仇恨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