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轎車穿過市中心,七彎八拐開進了一處別緻的住宅小區的院子,在一幢兩層樓的別墅前停下,看來這就是他們的家。這是一個神仙般的所在,環境幽雅,每一棟高檔建築的周圍,都植有珍貴樹、名貴的花,且錯落有序,井井有條。十幾幢藝術雕刻般的別墅雖說在一個院內,但都是獨立的院落,相互間的空間很大。小區的東面是商業區,但宅區的進伸很長,圍牆已經將鬧市區隔開,進了大門要走一百多米遠才能到達別墅區。別墅區西邊是青翠公園,圍牆過去不到五十米就是青翠湖,沿堤,特別是在這棟別墅周圍,都按季節適時換放花卉盤景,如春夏秋冬,梅蘭竹菊什麼的。真可謂深深庭院,肅穆候門,在xi城,這樣的人居環境並不多見,便是億萬富翁,也未必能佔有如此佳境?這便是xi市經委領導住宅區---怡園別墅轎車小心翼翼地停穩,開車人拉上車閘,微笑著勇敢地回望身後的女士一眼,這是他自公園見到她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不知是善意還是得意、蓄意、或刻意?但他用力按了幾聲喇叭,實在是有意。乘車女士雖連眼角都未瞟他一下,臉上卻佈滿了陰雲,她皺了皺眉頭,雖一舜即逝,卻被為她開車的男子從反光鏡中窺見,那男子一見這女士不悅的表情,立即像犯了錯誤似的孩子,臉色好不難看,他沮喪地低下了頭,扶著方向盤,沒精打彩地看著車的前面。女士並不顧及他情緒的變化,慢悠悠從車上伸出一雙腳來,剛剛站穩整了下胸前衣襟,就聽到「媽媽——!」一個甜美的小女孩聲音,隨著「咚咚咚」跑步,聲從二樓的房間閃到了陽台上。
「媽媽、媽媽——!」一個稚嫩美麗的小姑娘俯瞰在二樓陽台,天真的臉蛋貼在欄杆上,看著樓下的母親跳著叫著,高興得不得了。
少婦撫了撫腋下的手提電腦,又一次緊了緊胸前風衣,露出她難得一見的淡淡笑容,抬頭朝二樓陽台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以埋怨的眼神看了看從駕駛室走出來,一臉青菜色的中年男子,便加快腳步迅速朝樓上走去。這中年男子眼皮和臉皮都顯得有些傭腫,見著婦人那帶有責備的眼色,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很不自然趕緊解釋說:「她在奶奶那裡吵著要回來,死活要和你在一起,是爸打電話叫我接她回來的,玉芳你……。」他說話時,舌根象喝多了酒,直直的沒一點兒彈性。
女士沒有聽他解釋完,已經走向了樓梯口,小姑娘這時也跑到了她跟前,她伸出手牽著從樓上跑下來的孩子上樓去了。中年男子又趕緊回身從車上提出一包東西,大概是小孩的衣物、食品和玩具等。他鎖上車門,也上到了二樓。
「玉芳?」,啊!原來是她!貂蟬故里,米脂婆姨,曾供職於華宇公司,工作在朝旭身旁的何玉芳,她還活在人世?她不是化作了清風明月麼?沒有,她沒有死,玉芳她還實實在在地活人間。這中年男子便是他的丈夫蔣炳文,下樓迎接她的小姑娘,是他倆的獨生女兒懷秀,快五歲了。
六年前,玉芳從深圳回到西北老家隨文縣城關鎮,短短的六年,玉芳的人生,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的巨大變化。她的家境雖不是很好,但生活還是過得去。她回到隨文時,父母已經從鎮辦企業退休在家,鎮辦企業的效益不好,工資不高,不過,退休工人的基本生活費還是保證了。她在深圳其間也有少許積蓄,回家後隨即全部交給了父母。玉芳回到家裡,開始幾天還覺得有些新鮮,畢竟離開家鄉快兩年了,看到高中時的同學,原來印刷廠的同事,還有一些親戚朋友感到好親切。今天這個請吃,明天那個請玩,倒也高興了一陣子。可是,這是一個以名利為驅動器的世界,為名忙,為利忙,從孩子呀呀學語之日始,父母就開始授以求生存之術,直至日薄西山猶未了,如蟲覓食,似鳥籌巢,這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那剛回家時的鬧景,不過是忙裡偷閒的插曲,匆匆而過的游標,殘酷的現實,*迫人們在娛樂場中稍許停留後,又不得不為各自的生計奔波去了。親朋戚友陪伴是有限的,不久都陸續的離她而去,玉芳又回到了兩年以前煩惱之中,而此時的煩惱卻又更深一層。她,經歷了一番情與火的礪練,大城市、高層次、新觀念的洗禮,從視角、理念到情感、乃至生存方式,完全不是兩年前未出門的那個單純女孩了。面對門上桃符,陋室清境,她空虛、寂寞、淒惶、孤苦;她無限懷念過去那詩一般地美好時光,懷念那種雖說是埋藏在心底的情思,卻深深感到甜甜的生活環境,人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憧憬在花未全開,月未圓的美好期待之中麼!甚麼「水是家鄉美,月是故鄉明」?這只不過是得意者的謊言,交際場中矯情的漂亮詞令。玉芳又開始厭惡身邊的一切,腦際時刻只有深圳的高樓大廈,公司高層次、文雅、精幹的氛圍,井然有序的工作場所,特別是、特別是那位英俊瀟灑、氣質不凡、博學多才、善解人意、令她寢食不寧的中年人朝旭的身影,拂之不去,記憶猶新。
她的精神越來越有些萎靡不振,隨文雖屬老家,在她看來,所有一切都是淡淡的、冷冷的、類人猿一樣原始的。這個原來因無比較的縣城,她並不在意,現在看上去處處不順眼,一個座落在大西北旮旯彎的老少邊窮小鎮,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噁心的小鎮。寒冷的氣候,齷齪的習俗,儘管是縣級城關,這裡的人們竟然不知道什麼叫講究。既便是官兒、款兒,雖也西裝革履,可稍一留神就叫人反胃,那油光發亮的衣領袖口,遠遠就能聞到身上散發出嗆鼻的牛羊膻味,從那染成醬色的牙縫裡噴薄出來的口臭,折射出「他們」這裡的層次。
這個可惡的小鎮上,終日灰濛濛的街道,沙塵飛揚的天空,橫七豎八的電桿,黃黑繚繞的濃煙。渣屑滿街堆,驢糞蛋到處滾;不論白天黑夜,大人小孩扯開褲子對著牆根就撒尿,豬狗牛羊隨心所欲在街頭漫步,有持無恐;每晚都有幾個醉漢睡倒在街道巷尾,酒醉後嘔吐出來的污穢物,如牛糞般這裡一堆,那裡一灘。身穿制服的交警、公安、城管隊員對此熟視無睹,只知道坐在茶坊、酒館談天說地、猜拳行令,任憑拖拉機、三輪車、馬車、牛車、驢車,牛氣沖天地在街上橫衝直撞,吆喝薰天。哪像深圳那些交警,筆挺的制服,標準的手語,風雨無阻的崗位形象,在他們維持下的城市井然秩序。相形之下,天壤之別呀!哼!這也叫縣城。漫步在街頭的玉芳,隨時躲避那些穿插迂迴的車輛,還有那些肩挑手提沿街叫買的小販們。她邊走邊環顧左右,巨大的反差,鮮明的對照,猛烈衝擊著她的心田,回想自己曾經工作過的環境----深圳,那是一個多麼發達、多麼文明、有格調的城市,自然而然,又勾起她難以忘懷的那人——朝旭。
她心事縈懷,陷入深深地回憶:和他漫步在明亮的街道,指點憐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沐浴柔和的海風,評判佈局雅致的城區綠化。節假日,晚霞中,倆人曾久久地停步在羅湖路旁,檢閱從深圳香港進出口岸的人們,還品茗於陽光環繞的旋轉餐廳,俯視全市美景,遙指海那邊的澳門,談論香港,研討詩文。雙方雖謹守著各自的底線,但那種時隱時現、若即若離的情絲,卻如一首永遠無法演奏完的樂曲,總是縈繞在心靈深處,令人回味無窮……。那一切是多麼地愜意啊!正如他說的「那才叫人過的日子呢!」
年三十了,她一想起深圳的新春佳節情調,看看眼前俗不可耐現實,坐臥不寧,茫茫然如失魂落魄。這兒翻翻,那兒尋尋,她無意中翻出一本《唐詩》,拿起來坐在炕沿上心不在焉的看著,眼球定格在中唐姚合的一首詩上,看著看著,頓時感慨萬千——衰殘歸未遂,寂寞此宵情。
舊國當千里,新年隔數更。
寒猶盡北峭,風漸向東生。
誰見長安陌,晨鐘度火城。
她拿起紙筆,著意抄錄下來。寫完,凝視詩作,心靈世界有如風起雲湧。她第一次感悟到生命的流逝,意識到人生短促、青春難佇,並由此引發到對往事的聯想,當然也想到了韓寶儀那首歌——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我只能在夢裡相依偎。
她的眼簾中總是浮現出----美麗的深圳,高雅的華宇,帥氣的朝旭……
她無奈地看看眼前情景,看著兩扇門上貼著的「爆竹聲中除舊歲,東風送暖換新桃。」的春聯,口中恨恨地說:「俗俗!」再看那些驅鬼與招財送寶的桃符,她的心乃至整個人,像掉進了寒冷的冰窟,往事不堪回首啊!南唐後主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句傷透心屝的詩,令她越想越痛苦,眼淚也不知不覺地流淌,滿臉滿腮。她後悔極了,後悔不該回來,突然,她緊緊抓著自己的胸襟,爬在炕頭,捶著炕沿,失聲痛哭:「我為什麼要回來?我為什麼要離開他?為什麼唷!我神經病!我……。」
母親走過來,撫摸著女兒的背:「咋啦?這幾天還好好兒的嘛!咋回事呢?」
父親從外面進來,側過頭看了看,也來臥室:「咋啦?」
母親流著淚不說話,只顧撫摸著玉芳的背。
父親:「前幾天不好好兒的嗎?和印刷的女孩子們,有說有笑的——,今兒個咋啦?」說完,走出來,坐在對屋炕上抽煙。
玉芳慢慢爬起來,披頭散髮,瞇縫著帶紅腫的眼,對母親:「我沒事!我沒事!」
連日來,玉芳一直在憂鬱、苦悶中徘徊,她似乎是從人生的頂峰摔落到人生的最低谷,她後悔、茫然、埋怨自己任性,不會處理事。玉芳並不是嚮往大城市的優越條件,從小家境就不寬裕,生活儉樸,沒有至尊至貴的體驗,她並不追求豪華奢侈的享受,更談不上會有上流社會的意識。然而,自從在深圳工作一段時間後,所見所聞和親身體驗,使她對人生價值、乃至對人世間的看法,產生了一個無法自控的質的飛躍。尤其是朝旭,他的層次,簡直就代表了當今社會最先進、最優秀的一面。
兩個一輩子都在隨文沒出過門的老人,又怎麼能夠理解女兒此時此刻的心思呢!
西北民間的生活是很儉樸的,尤其是老百姓,多少年來一直默守著順垅溝找豆包吃的陳規。既是改革開放的今天,別說農村,就是縣城關鎮的普通平民家庭,每天生活能夠保持饅頭包子就很不錯了。早餐一般都是傳統的粭饹、苦粒,也就是用簡單的工具擠壓而成,形同米粉(粭饹),或大麥麵粉調製成顆粒狀炒熟了吃的(苦粒)。餐餐有饅頭、包子、烙餅或油條,就是上好的人家了,南方各大中城市普遍流行的北方餃子,實際上當地只是在過年的時候吃。玉芳從深圳回來,父母怕她吃不好,連日來一直給她做好的吃,當然只是北方風味。
早餐又擺上了炕桌,弟弟早拿著幾張烙餅,邊吃邊往學校上學去了。父親盤著腿坐在炕上抽煙,玉芳晚上有些失眠,還在睡覺,母親幾次向那邊房間探頭,看看玉芳醒來沒有,倆個老人耐心地等著女兒醒來一起吃早餐。玉芳起來得比較晚,看到父母親坐在飯桌前等她,說:「你們吃嘛!我隨便吃點東西就行了。」母親笑了笑,說:「鄂(我)們不鄂(餓)一塊兒吃。」父親沒開腔。一家三口圍在炕桌旁默默地吃著飯,開始誰也不說話,父親有些憋不住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瞥了女兒一眼,說:「鄂(我)說玉芳啦!爹媽年歲大了,家裡條件又不咋的,鄂(我)想,你還是要打算打算才好。比方說,找個工作,找個對象……。」玉芳本來心情就不好,沒想到今天吃這頓早飯,父親又給她說起工作和個人婚姻的事,她一聽,飯沒吃完,把飯碗往桌上一扔,跑到對面自己的房間,扒到坑上傷心地抽泣起來。母親瞪了老頭子一眼,放下碗筷,緊張地走跟進房去依坐在她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背,顫聲問道:「咋啦芳芳?是咋回事呢!這幾天不好好兒的嗎?咋會這樣呢?你爸也真是,剛回家,說這些幹啥呢!」玉芳哭得更厲害了。母親不知就裡,仍勸道:「鄂(我)說芳芳,鄂……。」玉芳心煩地說:「別說了、別說了。」她回來的前些日子,聽著母親和鄉親們帶「鄂」音的「我」,地道的西北語音,她感到非常親切,現在、現在聽了怎麼、怎麼那麼剌耳唷!母親越是勸慰她,玉芳越覺得煩躁、傷心,如今沒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心事,也沒有傾訴的知心人。母親翻來倒去就那麼幾句話,令玉芳心煩得不能自己,胸悶得要嘔吐,頭脹得要暴裂,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親情所在了。她的心中又只有朝旭瀟瀟灑灑的身影,耳邊也只有他那款款而談,幽默風趣的一口京腔。她痛苦,母親也痛苦,兩種絕然不同,互不理解的痛苦無法調和。母親默默看著痛苦萬狀的女兒,從她回話的態度也意識到,她已經不是一年多前繞膝而轉的芳芳了,女大十八變啊!面對不可名狀的女兒,老人措手無策,不知怎樣才能使她安定下來,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深感力不從心,甚至連站在她的面前都覺得自慚形穢。
父親吃完飯,仍舊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桌子邊上抽著煙。
「媽!您也別惱心啦!爸說的也沒錯,都是我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幫不了我,我自己也幫不了自己。」玉芳到底是個通情達理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變化已經從感情上傷害到了親人,也深知父母親對自己的疼愛,雖然,自己再也恢復不了以前那種心態,但她不想使父母親為難。她從床上爬起來,擦拭著眼淚想對母親說什麼。可還沒開口又哭了起來,還哭著責罵自己說:「我神經病!前世造的孽啊!我咋會這樣子呢!他現在咋樣了啊?」母親驚異地問:「你在說啥呢?他到底是誰呀?」玉芳不再哭泣,含著淚水搖搖頭。母親也不好再問,默默地陪她坐了一會兒,擦拭眼淚走到飯桌邊,拿起筷子無心地嚼了起來,腦子裡在想女兒剛才的話,老頭兒並不知道女兒的心事,只是一個勁地抽著悶煙,望著一聲不吱老伴,不時又看看房裡。
母親離開房間後,玉芳心裡倒有些過意不去,自怨自艾地歎了一會兒氣,又側身躺在炕上,眼淚默默地往下流。她輾轉反惻,尋思父母親也不容易,自己是老大,一個弟弟還在唸書,不能叫老人太*心了,唉!還是什麼也別說了,認命吧!
從那以後,父親「找個工作,找個對象」的話,總在玉芳耳邊響著,她打算想另外再找份工作,可每次一出門看到縣城這模樣,想起上次那家房地產公司,她心裡就直打顫,「啊!這一輩子就呆在這裡了嗎?一輩子就和那樣的人打交道嗎?他,我還能見到他嗎?難道、難道……。」她不敢往下想了,幾次走出家門又返回。後來,她不再出門了,父母也不再強求。她平時沉默寡言,總喜歡獨自一人待在房裡悶著,有時拿起書翻幾頁,眼睛卻呆呆地看著南方,食慾也漸漸減少了。玉芳身體本來就比較瘦羸弱,加上心事茫然,又不想傾訴也無處傾訴,人顯得更加瘦了。從那天早晨,父親和她說起工作與婚姻的事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她終於病倒了,而且還發現左手腋窩裡有一塊硬腫,隱隱著痛。父母發現她得了這樣一個怪病,這心裡好不著急,趕忙把她送到縣醫院診治。經切片檢查。醫生告訴她父母,可能是癌症,這下可把兩個老人嚇壞了。心急火燎地當時就叫她住進醫院,縣人民醫院條件不好,老倆口又想將她轉到省城大醫院治療,可手頭又沒有足夠的錢,父母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