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草屋頂上的聲音將郭璞從睡夢中吵醒。
他睜開眼睛,清冷的天光從一側牆上開著的窗傾瀉進屋內,隨之而來的是絲絲的雨點,窗下的地面已被濡濕了一團。
郭璞坐起身,活動了一下脖子,打了個呵欠,靠牆而坐,閉上眼睛,開始了晨間例行的禱告,將今天要做的事情在心中默念一片,希望神君保佑能順利完成。
郭璞,本是渤海郡樂陵人,家中略有資財,因此,算是粗通文墨,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就算不能像他的父親那樣,在某個縣府謀一個書吏的職務,也能靠家中的那幾十畝薄田活下去,然而,誰叫他生活在動盪不安的大業年間呢?
最初是旱災和蝗災,還好郭家平時也存有不少糧食,勉強能將災荒年度過,甚至,郭璞還打開糧倉,救濟自家的佃戶,然而,天災易擋,人禍難過,楊廣第三次向全國發出征討令,想要遠征高句麗(前文我作的是高麗,其實我知道是高句麗,只是懶得改而已,後來被某些讀者教訓了一頓,說是歷史書要嚴謹,從現在開始,把名字改過來得了,呵呵!),於是,天下大亂。
短短幾年間,在流賊和官兵們的共同努力下,整個樂陵成為了鬼域一般的荒城,人們紛紛離開了家園,踏上了顛沛流離的求生之路,郭璞一家人也在其中。
倒斃路上之人,十有四五,人人易子而食,只求能活下去,然而,真正能活下去的,卻十有其一。
郭璞是幸運的,他逃到了平原郡,當時,高暢正好打下平原郡,正在收攏流民,將精壯和讀書人徵入軍中,郭璞由於讀過書,識得字,雖然,他的身子很瘦弱,卻也有幸入選高暢軍中,熬過最初的一段艱苦訓練之後,僥倖活了下來。
同時,郭璞又是不幸的,當初和他同時從樂陵出發的一家人,活下來的人也只有他一個而已!
作為讀書人的郭璞,原本對忠孝節義非常看重,認為天子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存在,不是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然而,經歷過顛沛流離的流浪生涯之後,目睹了親人的紛紛離去,看慣了人間的慘劇,郭璞對大隋王朝深惡痛絕,他覺得自己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看著這個龐然大物倒塌,他不介意在這件事上出一分力,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
當高暢在軍中發展神教的時候,需要一大批識文斷字,並且對他忠心耿耿的士卒擔任神官之時,曾經不敬鬼神,只尊聖人的郭璞義無反顧地加入到了神官中去,成為了高暢最狂熱的擁戴者,願意為高暢的大業付出一切。
這其中,信仰有之,感恩有之,仇恨也有之!
總之,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郭璞終究成為了高暢的信徒,成為了最狂熱的白衣神官中的一份子。
高暢在樂壽築壇稱王之後,靈寶神教正式成立,在他治下的各個郡紛紛建立了神廟,神廟神官的組成人員一部分由荷花仙子的人擔任,大部分則是從高暢軍中抽調而來。
所謂的神廟,並非像佛寺或是道觀那樣修建得莊嚴肅穆,華麗無比,也不像它們一樣擁有大量不用繳納賦稅的良田。
在平原,清河這樣的大城內,靈寶神教的神廟外表和佔地面積才稍微像樣一些,像郭璞所在的這樣位處鄉間的神廟則不然了,也就是三兩間瓦屋,中間供奉高暢神像的大堂才稍微寬敞一些,有些神廟甚至只是茅草屋而已,就像郭璞所在的這間一樣。
郭璞所在的這間神廟位於清河郡,武城縣西南四十餘里的趙家屯。
趙家屯,顧名思義,是趙家人的聚居點,然而,由於戰爭和饑荒的原因,趙家的族人已經全部離鄉別井,逃難去了,能活著返回家鄉的人寥寥無幾,如今,這裡已經成為了流民的聚居點,容納有幾百戶人家。
高暢的流民政策非常簡單,就是將那些流民以一百來戶為一個屯將他們集中起來,分給他們土地,以及種子,農具,耕牛,然後,分發給他們一點口糧,那些口糧並不多,不過加上流民從野地裡採摘的果子,挖掘的野草,雖然依舊吃不飽,卻還是勉強能活下去。
就是這樣的一些小小恩典,在那些流民的心中,高暢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高暢靈寶神教的主要信徒除了來自自己軍中的將士外,也就是這些受到了他的恩惠的流民。
然而,高暢並非天上那些救苦救難的慈悲菩薩,他這樣做,並非單純出自善心,是有著自己目的的。
很簡單,要想發展下去,他的領地就需要人口,需要人參軍為他打仗,需要有農民為他耕種糧食,供應大軍。
畢竟,他不是那些只知道破壞,卻不知道建設的流賊頭子。
高暢將土地分發給那些流民,這並不是表明那些土地就屬於流民所有了,流民只有土地的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所以,那些土地是屬於國家的,不允許私人買賣,
樣做有自己的長遠打算,他想徹底杜絕土地的兼併。▋
要想徹底杜絕土地的兼併,以免出現更多的豪強世家,以免他們將國家的經濟拖垮,這是一件長遠而艱辛的事情,作為一個眼光長遠的人,高暢現在就在制定一系列政策,在這四郡之地施行,看是否能夠大面積的施行,在他竊取這個國家的權柄之後。
因為戰亂的原因,清河郡,信都郡,平原郡,河間郡這些地方到處都是荒地,世家大族雖然趁戰亂之機佔據了大量無主之地,不過,還是有不少田地荒蕪,高暢所建立的當地政府就派人丈量了這些土地,將他們分給了流民耕種。
然後,在這些流民的聚居點,高暢修建了不少神廟,派了大量神官下來。
這些神官不僅要負責流民們的精神信仰,他們還有別的任務,這些任務繁重,林林種種,全都和宣揚神教關聯在了一起。
高暢佔領這些郡縣之後,因為手底下人才奇缺,他的將軍們識文斷字的並不多,要他們打仗還行,要他們治理地方就不行了,僅有幾個文武雙全的人,高暢也捨不得讓他們去治理地方,因此,若非必要,大隋王朝的那些郡縣官吏們基本上都留任了下來,負責他們原本負責的事情。
不過,軍權卻沒有掌握在這些人手中,高暢在幾個大城池裡都有駐軍,這所謂的駐軍不是高暢的嫡系部隊,並非職業軍隊,在農忙的時候,他們都要下到田間耕地的,只是在農閒的時候才集中起來,進行短期訓練,有點類似後世的預備役官兵,當正規軍隊減員,需要人頂上之時,就會在這些人中間挑選。
這樣的軍隊只能作為守土留用,至於開疆闢土,高暢用不著他們。
高暢抽調了一些低級軍官負責訓練他們,同時,這些低級軍官也負責當地的軍務,不過,他們不能干涉政務,政務還是由舊隋官員打理,像給流民分發田地就是他們的職責。
不過,就算有監察司的利劍在此,高暢還是害怕那些官吏會從中中飽私囊,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牟利,畢竟,在這個時代,官員的貪腐現象比比皆是,不比後世差多少。
所以,那些流民聚居點的神廟神官們還負責有這樣的一個任務,監視官員們的所作所為,若有不妥,就會收集證據往上匯報,從這方面來說,神官們也肩負著監察司探子的任務。
當然,郭璞他們所做的並不僅僅如此而已!
流民的聚居點,和以往單純的村落並不一樣,這些流民來自於四面八方,很少出現那種一個聚居點都來自同一鄉同一地,都是同一姓的那種現象,因此,在這樣的聚居點,宗族勢力相當於完全沒有。
在普通的村落,村民之間出現了紛爭,只要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情,基本上都不會告到衙門去,而是到祠堂那裡,由族長和族中德高望重之輩調停,然後分別處置。
在流民的聚居點,自然沒有什麼家族長老來調解紛爭,當流民之間出現爭執時,就要由神廟的神官出面了,為他們調紛爭,斷是非。
從這方面來說,神官又擔負著後世保長,里長之類的職務。
和廟裡的和尚,觀裡的道長不同,郭璞他們那樣的神官是要自己耕田種地的,就像他們心中的神靈高暢高大王所說的那樣,在這艱苦的時刻,我們需要咬緊牙關,艱苦樸素,自力更生,作為神靈使徒的神官們更是要以身作則。
因此,郭璞他們這樣的神官,禱告的時間遠遠比不上勞作的時間,就像在軍中,那些白衣神官訓練的時間遠比禱告時間多一樣。
在郭璞他們到這些流民聚居點修建神廟,傳播教義之前,他們接受過一段時間的培訓,在培訓的過程中,他們對自己肩負的職責更為明確了,對自己的任務也有所瞭解了,並且,還學到了許多的東西。
每一個神官,隨身都帶著神典,在神典裡面,他們不僅能深刻地體會到神君大人的精神,並且,裡面有許多實用的東西。
贈醫施藥是其中之一。
在這個時代,並沒有多少醫生,準確地說,是郎中,就算有郎中,也只是為富人服務,貧民百姓是看不起的,老百姓生了病,也只有等死而已,跟後世的某段一切為經濟服務的時期到是蠻像的。
況且,這個時代的郎中的水平非常之低,有許多醫術仍然帶著遠古巫術的痕跡,神秘有之,對病痛的效果並不大。
作為一個神官,基礎的藥理知識是必須具備的,高暢的神典中有一卷就是關於這些知識的描述,在那本書中,沒有晦澀難懂,故作神秘的東西,只有一些常見病症的特徵介紹,以及如何護理的知識,另外就是一些藥物的常識,學懂了這本書的神官們,在治病救人這方面,並不比那些郎中差。
在這方面,神官們又擔負著赤腳醫生的職務。
在高暢賜予,由管家的印刷廠負責印刷的神典中,還有其
識。
其中有一卷就是專門講到的農耕知識,隋朝的耕田法比較落後,對土地的利用率並不高,而且,農作物也很單一。
在那卷關於農耕的神典中,高暢將後世的耕種法記錄在了其中,對土地的利用效率要高了不少,像郭璞那樣的神官們就要負責將先進的耕種法以神靈的名義傳播開去。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一句來自神典總綱中的話,郭璞等人深以為然。
這種耕種法,郭璞先要在神廟的土地上實施,如果效果真的很好,他才會向流民們推廣,將沒有經過實踐的技術以神靈的名義傳播,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除了這些,像郭璞這樣的神官,還要負責別的事務,說起來,那個事務應該是最為重要的,那關乎高暢建立的這個夏國的未來。
閒暇之餘,郭璞會將流民聚居點的孩童們集中起來,教他們讀書識字,與此同時,培養他們對神君高暢的敬畏之心。
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個人崇拜,也要從娃娃抓起!
以上這些就是神官郭璞們所必須完成的任務。
像趙家屯這樣的流民聚居點遍佈清河,信都,平原,河間四郡,為此,高暢花費了大量財賦,他從那些世家大族那裡搜刮來了大量的錢財,基本上都耗費在了這上面,以至於他的嫡系常備軍的人數始終不能超過兩萬人。
高暢知道,他和那些世家大族之間只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一切靠利益說話,那些人只能同富貴,不能同患難,就算現在再是打得火熱,從骨子裡來說,也是靠不住的。
他能夠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軍隊,以及那些把他當恩公供奉的流民們,是他高暢,給了流民們一條活路,讓他們能夠活下去,雖然,也僅僅是只能活下去而已!
高暢分給了流民田地,給了他們一個家,同時,也在他們那裡得到了許多,除非那些流民的家中,有子弟在高暢軍中當兵,否則,收成之後,他們要向高暢繳納許多糧食,自己能夠保留的糧食只能勉強供應一家人果腹。
高暢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的,要供應兩萬完全不是生產的職業軍隊,他需要大量的糧食。
為了讓那些流民不懷二心,讓他們仍然對高暢感恩戴德,就需要神官們出面了,一方面在實際生活上幫助那些流民,一方面在精神上繼續奴役他們,讓高暢成為真正的神靈。
後世有人曾經說過,本無所謂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了。
高暢這樣認為,本無所謂神靈,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成神了!
一個流民聚居點只有一隻耕牛,少量農具,所以,在郭璞等神官的倡導下,農業合作社正式成立了,當然,這個主意來自於高暢,靈感出自於後世。
對這個時代的統治者來說,像農業合作社這樣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存在的,這就是所謂的集社,庶民造反是怎樣來的,最初都是集社開始的。
不過,高暢不在乎這些,因為農業合作社是掌握在神官手中,在神靈的名義下進行的,而這個神靈並不是虛無縹緲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它就是高暢本人。
這個時代的人還是蠻純樸的,他們知道要想活著,只能互相幫助,努力幹活,在神官們,信神君者,得永生的號召下,在物資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方面,他們都得到了大大的提高。
郭璞做完禱告之後,從自己的床上起身了,所謂床,其實只是一張薄蓆子而已,作為一個狂信者,郭璞並不在乎物質上的享受,當然,他也不是想像那些佛門苦修士一樣自虐,自討苦吃,一切只因環境使然,使得他必須艱苦樸素。
洗漱完畢之後,郭璞走出了茅草屋,這間茅草屋是他的居所,在居所的對面就是神廟大殿,那間供奉高暢神像的屋子要比他的居所大了許多,不過,屋頂同樣是由茅草紮成的。
神廟位於村東頭,流民們的居所在西面,趙家屯的房子是現成的,經過一番修葺之後,流民們搬了進去,比起某些需要自己動手修建房子的聚居地,這要好上許多。
瞧著天空中飄散的雨絲,郭璞站在屋簷下,神遊物外。
幸好秋糧已經收割完畢了,不然,要在這場雨中收割莊稼,還真是糟糕的,多虧神君保佑啊!
今日,看來做不成其他事情了,只有將那些小不點叫到神廟來,教他們識字了,那些小不點也還懂事,都是經歷過生死的人,知道要想出人頭地,只有認真讀書識字,比起以前的自己,要好多了。
想到以前,郭璞的臉色暗了下來,他甩甩頭,戴上斗笠,走入雨中,朝西面被雨絲籠罩的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