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未時(中午一點到三點)。
風從東南方向而來,掠上東門城樓,將城樓上的戰旗吹得獵獵作響,戰旗之下,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短鬚中年人,一身儒袍,長袖飄飄,從城樓下方遠遠望去,宛若神仙中人,此人正是現任清河郡通守楊善會。
此時,瀰漫在楊善會臉上的是一絲難以掩藏的憂愁,他向東方遙遙望去,那目光穿越了無盡的關山,到達了一個未知的地方。
大廈將傾,岌岌可危,在此風波雲急之際,究竟誰能當仁不讓,力挽狂瀾呢?
楊善會歎了口長氣,目光轉向城樓之下,在距離東門兩里左右,紮著一個營盤,營盤裡煙塵繚繞,隨風飄來一陣陣的喊殺之聲,偶爾傳來一兩聲駿馬的長嘶聲。
那個營盤駐紮著數千清河郡郡兵,這支軍隊由他一手建立,花了他無數的心血,最初,這些士兵只是一些拿鐮刀的農夫,為了保衛他們的家園,他們的親人,他們將手中割草的鐮刀換成了殺人的武器,走上了分隔生死的戰場。
這支軍隊,在他的統率之下,由最初的幾百人慢慢變成了如今的數千人,由最初心怯力弱的菜鳥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悍卒,逐孫宣雅,敗孝德,驅楊公卿,斬張金稱,殺高士達,大小前後七百餘陣,未嘗負敗。
然而。每次率軍與賊作戰,總是敵眾我寡,就算得勝,也不能滅賊,張金稱,高士達地敗亡和楊義臣的大軍不無關係,他的清河兵在一旁只是略盡綿力而已。
如今,楊義臣已去。關東各地,依然盜賊如麻,流民如蟻,郡縣微弱,陷沒相繼。他這區區幾千士卒,只能守護清河一地平安。沒有力量掃除國賊,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這也是他如此憂愁的原因。
一月初,他的手下敗將竇建德在河間郡樂壽築壇稱王,各地流賊紛紛來投,一時之間,聚眾十來萬人,聲勢日盛。
竇建德並非那些只知道過一天就算一天的賊首,抓住讀書人和當官的人,也不曾胡亂殺害。他稱王之後。在宋正本,凌敬等儒生的幫助下。按照朝廷官職分派百官,收攏流民。開荒墾田,新修水利,勸慰農桑,深得人心。
這樣地一個人,其志不小,要讓他成了氣候,非同小可。
一月中,為了籌集糧草。也為了佔據地盤,竇建德率軍來犯信都郡。頓時,全郡告急,烽煙四起,告急文書一封封地向江都而去,同時,信都郡也向周圍的郡縣請求援兵。
楊善會知道,竇建德一旦攻陷信都,聲勢大振之下,絕不會放過清河郡,出於唇亡齒寒的考慮,他也該率軍前往增援信都。
然而,一個叫高暢的人卻突然冒出頭來,一舉佔據了相鄰的平原郡,他帳下的幕僚在平原郡有大量地眼線,那邊的事情不時傳了過來。
那些情報表明,這個高暢絕非等閒之輩,當他從某個隱秘的渠道知道,高暢乃是已逝的高穎公的孫子時,更是大吃一驚。
本來,他準備先東後北,趁高暢在平原立足未穩之際,通過平原當地世家大族的配合,一舉將之擊敗,再集合兩郡之力,北上與竇建德相抗,竇建德雖然來勢雖凶,不過,自己只要避其鋒芒,堅壁清野,據險而守,待其糧盡,自然不戰自潰。
然而,獲悉高暢是高穎公的孫子時,他猶豫了,他不相信高穎公的孫子會成為一個流賊,當他得知高暢殺掉的是宇文世家的宇文醒時,不由將平原發生地兵變往私人恩怨的方向去想,據他所知,高穎公雖然死在當今聖上手裡,卻和宇文家不無關係。
就在他猶豫之際,平原郡地內應卻被高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根拔起了,良機既失,徒歎奈何。
不管怎樣,他也不能將平原郡的高暢放在一旁,置之不理,若他率部北上信都抵禦竇建德,高暢從平原出兵攻打他地後路該怎麼辦呢?根基若失,孤軍在外,必敗無疑。
周圍的郡縣的援兵,根本不能指望,要不是一心自保的軍閥,就是流賊作亂自身難保,人,只能靠自己。
因此,楊善會下了決心,不管高暢的身世如何,他也要出兵攻打平原郡,絕不讓這根芒刺紮在自己背後。
然而,就在他集合全軍準備出發之際,事情又有了新的變化,臨清賊王安舉兵數千與竇建德相呼應,出兵來犯清河,希望借此拖住楊善會北上的步伐。
在楊善會看來,王安以及他的這數千賊兵只不過是跳樑小丑,不足為慮,他地注意力始終放在平原的高暢身上,那可是一頭臥在榻旁沉睡地猛虎,不能讓他甦醒過來。
因此,他決定留一千人馬在清河,與王安相拒,自率主力輕騎潛行,突襲平原,殺高暢一個措手不及。
然而,他的這個計劃並沒有能實行,在外力的強大干擾下,他放棄了這個計劃。
清河崔家,從某種角度來說,並不比博陵崔在世家大族中的影響力小,在北齊之時,門閥世家的勢力尤為強大,崔家曾經出過幾位皇后,至於那些達官貴人,無不以和崔家結親為喜,清河郡之所以名揚天下,也全因高門崔家。
崔家乃系十世膏粱,其先人歷任漢、魏、晉三朝將相大官,貴不可言,也富不可言。清河方圓八百里人家,俱是崔家農田;八百里所有人等,俱是崔家的奴僕雇農;整片清河,均是崔家之物。
真正決定清河郡事務的並不是楊善會這個清河通守,而是清河崔家,沒有崔家的點頭,楊善會根本當不上這個清河通守,就算當上了,這個位子也坐不長久。
北周代齊之後,雖然吸收了大批山東門閥世族,供職周廷,歷周、隋兩代,山東世族已漸失去顯赫的政治地位,以至於到「世代衰微,全無官宦人物」的沒落境地,儘管如此,在這些豪族所在的當地,官府的威信力遠比不上這些豪族。
之所以能成立這支郡兵,楊善會得到了崔家不少的幫助,組成軍隊的丁壯大多來自崔家,武器甲冑,後勤糧
些統統由崔家供給,崔家這樣做,也只是希望楊善會賊,保住清河郡的一方平安。
可以說,沒有崔家,楊善會不會立下這麼多功勞,也不可能常常以寡敵眾,戰無不勝,故而,崔家的意見對楊善會非常重要。
崔家並不贊成楊善會僅留一千人對抗臨清賊,自己率主力去突襲平原高暢的計劃。
崔家是一個非常重視身份地位以及血統的家族,在崔家當家家主崔無鋒看來,平原的高暢畢竟是高穎的後代,血統高貴,絕非像竇建德,王安這樣的平民出身的流賊可比。高暢在平原的所作所為,崔家也有所瞭解,根據崔家長老團的綜合意見,高暢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有能力,有野心,因此,為了家族的利益和未來,有必要和高暢接觸。
有隋一朝,崔家所受的壓制實在是太大了,這個大隋王朝,也該是到結束的時候了,既然天下風雨飄搖,大廈搖搖欲墜,不如,幫助一些人去暗地裡推它一把,要它倒塌得更快。
所以,崔家也好,還是關東別的那些家族也好,他們在暗地裡紛紛出力,尋找家族的代言人,希望自己的人能夠將隋王朝丟失的這條名叫天下的鹿追逐到手,恢復自家的榮光。
相比於竇建德,魏刀兒,孟海公等人,平原的高暢勢力現在雖然不大.良地血統,高穎一族有著北齊的皇室血統,北齊時候崔氏一族的榮光也是現在的崔家人念念不忘的,因此,高暢在崔氏一族心中的份量比起竇建德等人便要高了許多。
既然有這樣的打算,崔家就一直在觀察高暢在平原的動靜,自然。不允許楊善會破壞他們地計劃,楊善會這人雖然也有能力,對隋王朝卻忠心耿耿,不是代理人的人選,只能作為走狗,一個沒用就可以拋棄的走狗。絕不能讓他坐大。
這就是楊善會每次對敵總是敵眾我寡的原因,要是崔家全力他,現在,他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困守在清河。
既然崔家不同意楊善會的計劃,沒有崔家的,楊善會也無法可施,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平原地高暢坐大。甚至,為了避免在自己出征的時候,高暢抄自己的後路,他還派出了使者去聯繫高暢。在信中提出希望和高暢攜手起來,共保一方鄉土的願望。
楊善會並不是害怕高暢在自己攻打王安的時候出兵。在他看來,王安之類的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他擔心的是他馳援信都之時,高暢出兵攻打平原,雖然,高暢在朝廷的官職沒有被剝奪,但是,他畢竟曾經投在竇建德麾下,現在。也難保兩者之間沒有聯繫。
在他派出使者之時,崔家也派出了自己的使者前往平原。不過,崔家的這個人並不會表露自己地身份。高暢在平原招貼出了招賢令,他是去應召的,要想對高暢這個人有全方位地瞭解,要想知道高暢的做事方法,要看他是不是符合崔家地需要,就必須近距離地去和他接觸,崔家這個人就擔負這樣的一個任務。
風吹得楊善會的鬚髮散亂地向一旁飄拂,楊善會的視線轉移到官道上,那條官道直通平原郡,他的使者剛剛出發,現在那隊人馬的身影才剛剛消失在地平線上。
讓楊善會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使者剛剛出發,竇建德地使者尚智已經到了平原。
尚智帶給高暢的密令正是楊善會所擔心地,竇建德在密信中希望高暢能配合自己出兵,在自己攻打信都的時候,出兵攻打清河郡,讓對方兩面受敵,無力抵抗。
口頭上,高暢答應了竇建德的要求,同意配合竇建德進攻清河郡。
不過,高暢也提出了自己的難處,那就是饒陽的官兵歸降不久,軍心不穩,在這種情況下,勉強拉上前線作戰,極有可能打敗仗,如果打了敗仗,就無法完成牽制清河郡敵軍的任務。因此,他希望尚智能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整合全軍,存強去弱,練出一隻精兵來,更好地完成長樂王交代的任務。
雖然,在尚智看來,高暢這個理由有拖延時間的嫌疑,不過,就算他是竇建德的使者,也不敢在高暢的地盤上耍威風,因此,不怎麼樂意地同意了。
知道竇建德要攻打信都,清河兩郡之後,高暢明白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快練出一隻絕對忠於自己,有一定戰鬥力的部隊來,否則,只能像蝦米一樣被那些大魚吃掉。
高暢知道,如有可能的話,竇建德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吞併掉自己的部曲和基業,一旦信都和清河被攻克之後,他就會騰出手來收拾自己了,現在,只有傻子才會相信自己依然對他忠心不二。
不過,現在他們是互相需要的局面,所以不會馬上撕破臉,要想這種局面繼續下去,他就必須擴大的勢力,讓竇建德明白,吃掉自己並不容易,一時不慎,不要說吃掉自己,甚至有可能崩壞他的牙齒,讓他不敢妄動。
配合他攻打清河郡,好啊!
要是自己能同時佔據清河與平原兩郡之地,同時又有一隻精兵,竇建德絕對不敢輕易動自己,唯有和自己保持現狀。
不過,高暢對盤踞在清河郡的楊善會並不敢小視,要知道,他的情報庫裡面有許多關於楊善會這個人的情報,楊善會的確是一個將才,非常善於打仗,在兩軍對壘之際總是能抓住最好的時機發起攻擊,不是一個容易擊敗的對手。
單憑現在自己手中掌握的力量,要想擊敗楊善會,一個字,難。
不過,就算這塊骨頭再難啃,也必須啃下去,不然,等竇建德攻下信都之後,自己依然無法解決楊善會佔據清河,到時就會很被動。
高暢把尚智送出書房之後,緊閉房門,不允許任何人進入,開始絞盡腦汁思考要如何才能啃掉清河郡這塊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