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
隨著一聲尖利的嘶叫,平原城外,官兵大營的帥帳,頓時亂做了一團,香案等物匆匆擺好之後,在十來個御林軍的簇擁下,一個內侍昂首而入。
在營帳內,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的高級將領,頭盔上的紅纓甚是顯目,那個臉上塗了一層白粉的內侍滿意地點了點頭,也只有在這樣的一個時候,他才能體會到做人的一點尊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內侍所特有的公雞嗓子,還帶著獨特的淮揚口音,高低起伏,婉轉悠揚地在帥帳上空飄蕩,讓這些多為北方人的將領們聽得頭昏腦脹,暈頭轉向。
「謝主隆恩!」
宣旨結束之後,楊義臣讓人把內侍和那些御林軍領到旁邊的營帳休息。
「楊大人,聖旨叫你隨我等快快上路,你可別讓咱家等得太久了!」
「這位公公,請多多擔待,等我把軍中的事情安排妥當後,一定馬上上路!」
「這個?不是讓咱家為難嗎?」
那個內侍面有難色地說道,之所以所以,理由很簡單,想要撈一點好處,雖然知道眼前的楊大人是個油鹽不進的主,並且,聖旨宣佈的也不是什麼好的內容,他還是想試一試,因此,擺出了這幅模樣。
「叫你等一會,就等一會,哪裡這麼囉嗦,快隨我來!」
楊義臣的親兵站到了那個內侍面前,手按在腰刀上,那個內侍嚇得往後退了一步,瞧了瞧營中那些殺氣騰騰的漢子,臉上不由擠出了一絲笑容。
「楊大人,你慢慢忙,咱家不慌,你把事情辦妥之後,再隨咱家上路吧!」
趕走了那個蒼蠅一般討厭的內侍後,楊義臣的心情並不曾有所好轉,和宇文醒見面時,瞧見那得意洋洋的神色,以及明顯不是從正途得來的郡守任命詔書,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是,當聖旨到達的時候,他仍然無法裝作若無其事。
「好了,大家不要站著了,回到位置上吧,有一些事情我要你們去做!」
各將領默默地歸座,等候楊義臣最後一次行使大帥的權力,氣氛頗為壓抑。
「聖旨上說什麼大家都清楚了吧?讓你們各歸其所,也就是說,幽薊的士兵北返,東都的士兵南歸,關中的士兵西還,平原等郡的士兵就此解散。」
楊義臣的目光緩緩地在這些大將的臉上掠過,這些人這幾年隨著他東征西討,敗向海公,滅張金稱,殺高士達,斬格謙,戰功赫赫,如今,卻落得個這般下場,說起來,頗為心酸。
「大家回營之後,就收拾行裝吧,一定要約束好底下的士卒,對這些士兵來說,能夠不打仗,平安回鄉,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正常的情況下,對大多數士兵們來說,能夠回家種田,不用打仗當然是好事,只是,對楊義臣現在所擁有的這隻大軍來說,卻並非如此。
他手下有一批正規士卒,已經幾年沒有回家了,自然非常渴望,雖然,在家鄉等候著他們的也許是荒蕪的田地,以及倒塌的房屋,森然的白骨,當然,這只是可能發生的情況。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他的軍中,有許多人是真的無家可歸的,他們原本是變民軍中的成員,被官兵俘虜之後,搖身一變,成為了官兵。
這些人已經失去了土地,無以為生,故而加入了變民軍,投降官兵之後,雖然還是要打仗,也有可能戰死,至少不用餓肚子,至少能夠活下去。如果全軍解散,這些人連吃上飽飯的機會都沒有了,在走投無路之下,他們一定會走上老路,再次聚眾為盜,並且,經過嚴格訓練的他們,比起從前,必定為禍更烈,要想活下去,他們也只能這樣做。
楊義臣並不是不瞭解這個情況,不過,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對這些投誠的變民軍已經有了安排。
「各位將軍,你們回營之後,把那些投降的變民抽出來,我們不能讓他們就地解散,不然,以前所做的那些就沒有意義了!」
將軍們點頭稱是,他們也深知其中的厲害,其中一個將軍問道。
「大帥,這些人,我們該怎麼處置呢?」
沒待楊義臣回話,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個人插嘴說道。
「還能怎麼處置?這些亂民,不能放任不理,最好,全部殺了,落得個乾淨!」
楊義臣壓壓手,示意兩人不要爭吵。
「你們只管去做就是了,把他們集中到校場來!」
等各位將領出帳之後,他把鄧有留了下來。
「據探子回報,竇建德的大軍已經離開了饒陽城,那裡幾經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幾乎成了一個空城,那裡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你整合隊伍之後,就駐紮在那裡吧!」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這些亂民不能讓他們四散鄉里,不然,地方將受禍害,殺了也不是一回事,他們也多少算是我們的同袍,要不是活不下去,又有多少人想要當盜賊啊!所以,我把他們獨立為一營,交由你來統率。一方面,能夠讓他們有事情做,有口飯吃,另一方面,也可以震懾平原,清河,信都等地的反賊,並且,你還要負責監督那個宇文醒,要是對方露出反意,你一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勢頭將他平定,宇文家啊!多年前,他們也曾是一國的皇族,其野心不可小視!」
「謹遵大人號令!」
鄧有知道自己承受著楊義臣的期盼,他不由單膝跪地,感覺肩膀上沉甸甸的。
「前段時間,我從平原的那些豪族那裡,得到了一些糧食,勉強夠你那一萬多人用一段時間,回鄉的那些部隊的輜重也全部留給你,這樣,你的實力也算說得過去了,另外,我寫了一封信給清河郡的通守楊善會大人,他會支助你一些糧食,不過,這只能解燃眉之急,你要想辦法,儲存一些糧草,要是不能讓這一萬多人吃飽飯,事情的嚴重性你應該清楚吧!」
「卑職明白!」
「那你準備怎麼做?」
「現在是冬天,暫時就用大人留下的那些糧食度日,開春之後,號召軍隊屯田,饒陽一帶,不是有很多荒田嗎?只要能填飽士兵的肚子就行了,軍需輜重,大人已經留得夠多了,大人,請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一定能保這一方鄉土,不會容忍那些反賊流民,亂臣賊子胡作非為,為所欲為!」
說罷,鄧有從身邊的箭壺抽出一支箭,把它折為兩截,以此為誓。
「你下去吧,好自為之!」
瞧著鄧有的背影昂然走出營門,楊義臣長歎了一口氣,把這個重任壓在了這個年輕人的身上,自己會不會太自私了?只是,全營將官之中,也只有自己的這個學生才能擔任這個大任,他能想出用曹孟德用過的屯田來解決糧食的問題,就比那些只知道上陣殺敵的將領們要強,要想在平原紮下根,對各方的勢力形成威懾,智慧比武勇更為重要。
大廈將傾!能力挽狂瀾否?只能盡盡人事啊!
就在楊義臣一片愁雲慘淡的時候,在平原城內的醉仙居,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各位,請舉杯痛飲!」
宇文醒高舉酒盞,向席間眾人高呼,三縷長髯微微顫抖,酒意奔湧,滿面春風。
「宇文大人擔任平原郡的郡守,實乃我平原之福啊!以宇文大人的雄姿英發,那些宵小匪徒還不聞風而遁?我平原一地,從此安也!無恙也!」
把這樣的話說得如此順溜,一點也不臉紅的,自然是我們的醉仙居主人管平管先生,他站起身,高舉酒盞。
「來!來!讓我們代表平原的父老鄉親,感謝宇文大人,敬他三杯!」
雖然,不恥管平的為人做派,在座的平原各大世家的代表們卻不能不照顧宇文醒的面子,宇文世家,曾經身為皇族,那是何等的高貴啊,要知道在北周的時候,這些世家大族的勢力遠比大隋的時候要強大,宇文家並沒有像文帝,煬帝一般壓制門閥世家的勢力。
那個時候,在朝堂上的高官,基本上都由世家子弟所把持,連皇后也多從世家中間選出,勢力強大的世家,家中的良田甚至佔有了半個郡,房屋莊園相連,浩浩蕩蕩十幾里,現在的世家子弟,在接受教育的時候,自家家族的歷史是必須要學的,如此,來培養他們身為世家子弟的高傲,以恢復往日的家族榮光為己任。
平原雖然幾經戰亂,對這些世家來說,損失卻不是很巨大,因為戰亂,失去家園的百姓要不變為亂民,成為盜賊,要不就賣身進入當地的世家大族,躲入塢堡之中,得以生存,與此同時,他們的田地也多半被世家大族以極低的價格吞併,然而,卻沒有多少佃戶對這些家族感到怨恨,更多的卻是感激,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些家族讓他們活了下去,就算是為奴為僕,飽受剝削,只要能活下去,又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戰亂中的世家不僅沒有被削弱,反到壯大了起來,當然,其中也有倒霉的,比如,張金稱進攻平原的時候,為了搶糧,就攻破了幾個世家的塢堡,男女老幼,全家上下,殺個精光,雞犬不留。
故而,張金稱被俘獲之後,被萬民一口一口咬死,不過,那傢伙到是個光棍,就算是身受如此酷刑,依然引頸高歌。
宇文世家對這些世家大族的策略,以拉攏為主,他本身就是高門大閥,除了極少數世家,如博陵崔,清河崔,范陽盧,隴西趙,太原王,滎陽鄭這些大家族因為宇文世家是鮮卑人,是胡姓,不怎麼假以顏色外,其他那些小家族的立場都以靠攏為主。
所以,這場酒宴一直氣氛很好,在管平的引導下,歡歌笑語不斷,當那些經過訓練的舞姬走上堂來,翩翩起舞之時,場面達到了高潮。
趙夙風所代表的平原趙是隴西趙的遠房,家世也算高貴,只是,家族的勢力出了平原,也只能算是二流,這是趙家人的一大憾事。特別是子弟們出遊的時候,一提到自己姓趙,首先,那些人就會問他們是否隴西趙氏,詢問之時頗為熱情,當知道他們是平原趙時,熱情頓時下降八度,有的甚至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那些遊學的子弟回鄉之後,提到這件事情,趙家上下,無一不覺得這是恥辱。
走出平原,把平原趙的名聲打出去,超過隴西趙,成為了平原趙每一代的怨念,趙夙風出席這次酒宴,臨行前,家族長輩再三交代,要他和宇文家拉好關係,只有藉著宇文家的這個東風,趙家才有可能扶搖直上,衝上雲霄。
故而,他在筵席上表現得頗為活躍,差不多趕上管平了,甚至,當場舞劍賦詩一首,博得宇文醒連聲讚歎。
高暢放下布簾,把目光收了回來,管平特意安排了這間屋子給他,透過屋子的窗,他能清楚地看到對面大堂上酒宴的情況。
白斯文跪伏在地,神態恭謹。
高暢在案幾前盤腿坐下,白斯文忙拿起酒壺,給高暢的酒盞滿上,手指囊囊地敲著案幾,高暢的目光落在略顯渾濁的酒上。
「還沒有找到人嗎?」
「小的辦事不利,請主公治罪!」
白斯文雙手伏地,額頭緊貼地面。
「起來說話。」
高暢淡淡地說道,目光不曾從酒盞上離開。
「最近,平原城的戒備非常森嚴,雖然,已經發動了弟兄們出去尋找,但是,不敢大張旗鼓,嵐姑娘非常聰明,躲藏得很好,不容易找到,不過,我們可以肯定,她還沒有出城,因為城門口對出城的人檢查非常嚴厲。」
「宇文醒呢?」
「弟兄們分成幾批盯緊了他的人,可以肯定,嵐姑娘不在他的手中,不過,在盯梢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高暢的目光直視在白斯文臉上,白斯文忙低下頭。
「宇文家的一個護衛曾經到平原的一個藥鋪去抓藥,並且,一天之內,去了兩趟,但是,據我們安排在郡守府的內線報告,宇文醒身邊並沒有人得病,廚房內也沒有熬藥,所以,這件事情很蹊蹺。」
「那個藥鋪叫什麼名字?」
「慶余堂。」
高暢沉思片刻,然後說道。
「你馬上安排人下去,盯緊這個慶余堂,看還有什麼狀況,不過,千萬小心,不得打草驚蛇!」
「是!小的領命!」
白斯文磕了個頭,退了下去,高暢端起酒盞,放在唇邊,一飲而盡,他歎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前,撩開布簾,繼續望著對面的熱鬧非凡的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