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姿物語 第一部 第八章 沉玉禪香
    打理北方領地事務的花天桐這幾天感到非常頭痛。四十大盜被滅後,一個叫做馬福林德的雪特人,呼天搶地向花家要求庇護。

    以花家的高傲,自然不屑與這雪特人打交道,但當那兩名盜匪連續挑掉花家七處分舵,這雪特人又四處張揚花家無力保護於他。為了世家聲譽,花天桐縱使不願,亦只有通令部署,將這雪特人嚴密保護。

    調兵遣將,花天桐預備再集好手,做出重點圍捕,以免再像先前那樣被各個擊破,直至此時,他仍有自信,對方再強,不過區區兩人,只要數十名好手一擁而上,儘管會有損失,但仍可收拾得下來。

    這時,一名親信緊張來報,後山禁地的清華園中,溢出了檀香氣味。

    「當真?」

    花天桐大喜,連忙撤去後山所有人手,自己亦快步趕往後山,那為著某個理由遍植玫瑰的清華園。

    一個花字世家的高度機密,只限幾名首腦人物知情。百年前,上任花家當家主在位時,曾在一個偶然機緣下,救了一位異人的性命,讓他在花家後山花園的小屋中療養。

    基於對這位異人的尊重,花家未有一人踏入小屋,只是隨著老當家主,尊敬地稱他為「隱先生」,並應他的喜好,在清華園中遍植各色玫瑰。沒有人知道隱先生的真面目,也沒有人知道隱先生會不會武功?修為有多高?

    花家人只知道,這位隱先生是個絕對值得尊敬的人,他對花家所做的建議從來沒有錯過,均能使花家避過危難,或是獲得重大利益;老當家主也受隱先生指點,功力攀升至地界頂峰,他的每一句話,對花家首腦而言比神諭更值得信奉。

    隱先生傷癒之後,離園他去,但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回到清華園,他隨身帶著一種叫做「沉玉禪香」的異種檀香,而把守後園的花家子弟只曉得,一聞到這種檀香,就要立即傳報當家主。

    而今,花天邪不在,花天桐便代理著當家主職務。他急忙趕進清華園,以子侄之禮拜見隱先生,將目前花家的營運說過一遍,聆聽指示。

    對於花家處理災旱危機的手法,屋子裡的男人不置可否,但在花天桐提到當家主率領世家一流高手出北門天關行動時,隱先生開口了。

    花天桐望著紙窗上那男子黑影,每次看到,就有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為了表示尊敬,自己站的地方離小屋有段距離,但隱先生溫和低沉的嗓音,依然清晰得如在耳邊。

    「立國之利者萬!若此行功成,花家大有可能入主雷因斯,屆時聲勢大振,從此穩立七大宗門首位,然而,這著險棋確實也險了些啊!」

    隱先生道:「此事暫且按下,對於世家目前正在圍捕的兩人,撤去所有包圍網,召回所有高手。」

    「為何?這兩人……有何特異之處嗎?」花天桐訝異的是,莫非這兩人是隱先生的親故?否則對於連挑七處花家分舵的仇敵,花家沒有可能善罷干休。

    「在沒有同級數高手壓陣下,對那兩人的圍捕只是沒意義的犧牲,我不希望花家因為這樣招致覆滅危機。」

    「怎會?這一對男女乃無名之輩,三流毛賊,現在只是一時囂張,又怎……」花天桐說到一半,立即住了嘴,這麼當面質疑人家的吩咐是很無禮的事,但他實在不相信,若是三大神劍那級數的高手自然沒話說,單憑這兩名小輩,怎有資格危及花家?

    所幸,隱先生並非是個因為自己的話被質疑,便會暴怒如狂的俗人。儘管知道夏蟲不可語冰,但為著整個大局,他仍然做出解釋。

    一個足以撼動現今江湖的解釋。

    「除了白家、青樓聯盟,現今七大宗門所謂的家傳絕學,分別傳承自昔日三賢者。亦是有著三賢者的傳授與暗中扶植,人間界才能在九州戰後迅速回復戰力……」

    花天桐驚得呆了。三賢者的名頭他知之甚詳,那幾乎是人類守護神一樣的存在,卻怎也想不到,自家武學會與他們有關,那所謂創立花家武學的偉大先祖,豈非只是笑話一件?若非這話出自隱先生之口,他必將之視為對花家的重大侮辱,可是現在……

    「花家絕學傳自星賢者卡達爾。在內力修為上稍有欠缺,但心法變化的精微之處,卻是最能探究天心奧秘的一門,若能得其真髓,晉陞天位有望,但這兩千年來,大陸上高手凋零,七大宗門裡亦沒有什麼人能在自家武學上得到突破,晉陞天位,雖說憑著世家勢力仍足以稱霸一方,但當阿朗巴特魔震造成突變,天位高手重現人間,一切便將改觀。」

    溫和低沉的嗓音自木屋中不住傳來,花天桐未能全然理解,只有用心記下每一字一句,隱先生行動無定,可能說完這席話立即遠逸,自己必須記住他的指示,轉述於當家主。

    「天位高手結合天地元氣於自身,一拳一腳,俱足以震天裂地,對著他們,你固有所知的戰鬥方法已不適用,假使圍攻便能取勝,當日秦淮血戰便不會給李煜得勝。眼下花家並無天位高手壓陣,與此類強者對戰有損無益,對方又掌握主動權,若仍是這麼分批赴戰,後果只是將整個花家推上覆滅絕境。」

    「那……那該怎樣才好?對方已經挑了我們七處分舵,要是不作反應,那花家的聲譽……」

    「眼下有兩個方法。首先是列出高額重賞,只要報酬豐厚,自有全大陸為錢賣命的殺手與獵人,替花家追殺敵人。天位高手誠然力量無雙,但從早到晚殺伐不斷,還是會受不了的。」

    花天桐喜道:「好計,這樣一來,人們也只會以為花家不屑為盜賊出手,無損於花家聲譽了。」

    「其二,解鈴還需繫鈴人,這次的行動,白鹿洞實有重大圖謀,現在留此困擾,你便遣人通報白鹿洞,相信他們會於最短時間內做出回應。」

    花天桐仍有顧慮,道:「可是這樣一來,花家的尊嚴……」

    「此事再也休提!」隱先生歎道:「若非花家千多年來徒重虛榮,未肯好好自我鍛煉,又何至今日高手一空。要是此事之後你等仍執迷不悟,花家覆亡之禍,便在眼前。」

    聞此重話,花天桐不敢多話,靜聽隱先生示下。

    「白鹿洞實力堅強,但千多年來亦染腐化之風,對付天位高手的責任,相信最後仍會落到周公瑾身上。此人文武全才,能在大陸上屹立這許多年,他座下的四鐵衛更絕不好惹,以他與花家的淵源,當他正式參與後,相信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說到此處,隱先生的聲音逐漸悄然,花天桐默候片刻,直至沉玉禪香的氣味隱沒,他才肯定屋中的男人已經離去。

    急步回奔議事堂,為著遣使往白鹿洞做出準備。饒是如此,花天桐仍有著懷疑,就單單對付兩個人,真需要那麼大陣仗嗎?

    是需要的。

    特別是當所謂的花家好手兵敗如山倒,全然不堪敵人一擊的時候。

    對於花天桐的撤退令難感心服,或是對於鉅額賞金心動,仍是有著花家子弟聚眾而來,要與敵人一決高下。

    花家的腿功、暗器,快絕天下,特別是連續多代當家主精心改良,捨棄掉家傳武學中無用的累贅變化,一心求快求狠後,終臻大成。

    儘管內力上有所不如,但面對石家的硬功、東方家的雄渾火勁、王家的剛刀,花家子弟均能以快打慢,靠著高速身法、奇幻攻招,先發制敵,這是花家之所以能在大陸上雄霸一方的理由,也是花家子弟一直相信的東西。

    只是,這個相信卻仍有崩潰的一天。

    「前輩們看了,一定非常心痛。當日的絕世武學流傳至今,怎地變成這樣不知所謂的東西?」

    一個令人驚歎的美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跟著就對眾人發動攻擊。

    「沒有堅強實力作基礎,一昧耍快耍狠,在天位重現的此刻,花家就只是七大宗門裡頭的垃圾門派。」

    妮兒展開輕功,一開始便往內裡大宅奔去,追殺馬福林德,守在外圍的花家戰士待要攔截,卻被源五郎的話所激怒,紛紛朝他殺來。

    但這男人卻沒有說錯,漫天灑下的暗器網被他揮手一蕩,便散落如雨;欠缺了深厚內力作基礎,又顧忌著世家榮光而不肯用毒,在內力遠勝他們的對手前,這票暗器只是徒具聲光的小孩玩意兒,當日蘭斯洛已能用鴻翼刀勁一刀斬落,如果源五郎有那個意思,他甚至可以將這漫空暗器全數倒震而歸。

    比身法,花家「幻魅凝光」身法在七大宗門裡無疑快絕,但碰上了世上無雙的九曜極速,便像白家乙太綿身對上乙太不滅體那樣的分別,展開身法變幻攻敵的花家子弟,只能驚愣於對手鬼魅般緊躡自己身後的神速。

    最後他們只有出腿,卻碰上了一雙獨一無二的指頭,刺中腿骨關節,跟著便是一股莫名劍勁,讓數十名花家高手在片刻後,抱著雙腿滾倒在地上。

    挫敗花家子弟讓妮兒來講,那也不過是「垃圾只有在掃垃圾的時候比較威風」的小功勞,但若妮兒看到此刻的源五郎,對此人必將重新評估。

    不再掛著平時的溫雅微笑,冷冷目光,沒帶半絲情感地掃視過眾人,俊雅相貌給一股無機的冷澈感籠罩,使他們絕不懷疑這人確實有將自己殺滅的念頭。

    「真是難看,或許我現在就應該把你們全部殺掉,但……好好記著今日是怎麼失敗,日後你們就有希望重振花家。」

    源五郎轉身追銜妮兒而去,儘管花家子弟展露出的實力令他歎息,而有了將這班礙眼垃圾一次清除的念頭,但最終仍是沒有出手,期待他們由失敗中記取教訓。重新掛回那抹笑意,他往後樓追去,期望在自己到達前,那女孩沒有再來一發深藍的判決吧!

    雖然沒有,但那也是極力克制耐性之後的結果,瞪著眼前這麼一大票人牆,妮兒真的有股衝動再次祭出深藍的判決,把這些擋路的礙事傢伙全轟上九霄雲外。

    百餘名在最短時間集中過來的獎金獵人擺好架式,預備對付眼前的少女。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此,除了花家在日前公佈了鉅額賞金,馬福林德這雪特人亦開出了重賞,一柄價值非凡的古劍。

    眾人曾經看過那柄無名神兵,外型比一般長劍稍長,古銅色的劍刃,蕩漾著水波光紋,寒氣撲面;劍柄上,一頭古怪異獸的刻紋,栩栩如生。

    馬福林德是這一帶雪特人的首領,他說這是雪特人數百年的傳族之寶,這話當然沒人相信,十之八九又是從哪弄來的贓物,但自從阿朗巴特魔震之後,大陸上高手輩出,原本的光劍技術頗有些不堪使用,除了特別製作的高級光劍,一流的實劍神兵更是身價暴漲,在艾爾鐵諾的拍賣場,像這樣的兵器已經飆漲到三十萬金幣的高價,為了成為這柄神兵的主人,眾人就願意替雪特人賣命。

    「他媽的,大家快給我上,把這臭婊子千刀萬剮了,誰殺了她,我這柄寶劍就給誰啊!」

    馬福林德竭力大叫著。他知道這名女羅剎的利害,白鹿洞的人真是沒用,殺光四十大盜,卻漏了這最重要的一名,這不是擺明要自己好看嗎?沒關係,先用這票蠢才去擋,自己這房子設有秘道,只要從後頭那堵牆一轉,逃入秘道,就不信這女人還追得上來!

    不用他唆使,百餘名獎金獵人已經瘋狂湧上,儘管聽過對方的名氣,但少女俏麗的外貌卻讓人意識不到那份危險,反而還有許多人瞪著她那雙修長美腿大吞饞涎,打著不正當的主意。

    「要錢不要命是你們的選擇嗎?那我就成全你們好了。」

    妮兒躍起,希望能從人群上空飛躍過去,看得出來那雪特人有逃跑的打算,他們這狡猾的種族在逃生設備上極有一手,要是給他利用機關跑了,未必還追得上,是以怎樣都要先下手為強。

    對她來說,殺掉這雪特人,與其說是復仇,倒不如說是一種儀式。

    四十大盜的弟兄死傷殆盡,他們都是與自己共享悲歡喜樂的親人,但當他們遇險,自己既不能保護他們,連屍骨也沒搶救出來,還在事後遭到花家的折辱……現在,殺掉這卑劣的背叛者就是自己對他們的補償,要是連這都沒法做到,自己就什麼事都沒有幫他們作了。

    是以,少女堅持她一定要親手殺掉這雪特人,不計一切代價。

    面對阻擋人群,妮兒皺起眉頭,使不出天位力量,她所學的武學中,並沒有什麼一次幹掉幾十個人的大招數,當下連出兩腿,踢飛兩人,卻又被人群攔截住,正自氣惱,一把輕柔好聽的嗓音適時響起。

    「不成啊!要是讓雪特人溜掉的話,妮兒小姐會拿石頭砸我出氣的!」

    大地爆裂,泥土受劍氣牽引,化作數十根巨型尖錐,參差錯落地往上迸射,眾人哪來得及閃避,瞬間便釀成重大死傷。

    妮兒心中一驚,倒是想不到那個娘娘腔還有這麼好的功夫,未及細想,眼角卻瞥見那雪特人往土牆狂奔,顯然是要逃跑。

    「不許跑!把命留下!」

    妮兒急起直追,踹倒兩人,借力飛射出去,眼見雪特人已奔至牆下,面上露出得意笑容,心中一沉,已預備祭起深藍的判決,管他什麼逃生機關,直接把方圓半里全轟了!

    「臭婊子,咱們後會無期!」

    馬福林德大呼一聲,開啟土牆下的秘道機關,正要躍入,驀地,牆的另外那邊傳來悶哼,跟著便是土牆炸裂,一道寒光射過,這雪特人什麼都還來不及弄清楚,便已身首異處。

    「去你個香蕉西瓜,老子的劍你半毛錢沒付,也敢拿去當獎品,該死!」咒罵聲裡,一個黑衣青年大步踏入,長相算得上人模人樣,只是一條右臂從肩頭到手指,纏著密密麻麻的繃帶,引人側目,雖然正在氣頭上,但渾身一副滿不在乎的氣質,教人印象深刻。

    「鳴雷啊鳴雷,好一陣子沒見,樣子沒什麼變,身價可是暴漲啊!」

    黑衣青年自馬福林德身上取回尋覓多時的愛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股凌厲殺氣忽地籠罩下來。

    「你殺了他,我就殺你!」

    簡單的八個字,似懂又非懂,黑衣青年方自愣然,妮兒的猛烈攻招已經迎面而來。

    「搞什麼?這邊還沒收拾完,那邊為什麼幹起來了?」

    瞪著那邊莫名其妙的戰況,源五郎也不禁咋舌,舉手擊斃一名來犯敵人,順道在地上轟出個一尺凹坑,嚇阻餘人,正要趕去探看,一道冰涼的危機感讓他停住動作,不露半分空隙地望向天空。

    「哎呀!體積還真是不小啊!這個洞可能不夠埋唷!」

    「無聊的小丑,把你自己連同那三流笑話一起埋了吧!」

    半空中,一人駕馭飛龍,手持朱槍,紫衫飄揚,正是紫鈺聞訊而來。

    東方石家領地外緣,通往自由都市的一個小鎮,近日湧入大量來自花家領地的難民,裡頭包含著各階層的平民,當然也有如雜草般在大陸各地留下痕跡的雪特人。

    「……所以呢,這是這個樣子,從此以後,他們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雪特人謀生的方法素來就是那一種,在酒樓飯館裡說書、雜耍,然而這裡不比大城市,一輪賣力,連說帶唱,也沒人賞幾個銅幣,最後,是負責打雜的幾個夥計,見這雪特胖子說得嘴也干了,送他杯水的同時,也順便給他幾塊廚房裡剩的狗餅。

    並沒有多說什麼,雪特人喜形於色,看他一身衣衫襤褸,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從花家領地來的人有塊餅吃就彌足珍貴了。

    雖然露出一副饞樣,雪特人卻沒立刻進食,而是將餅揣入懷內,飛奔而去。一頓飯的功夫後,他跑到鎮上一處僻靜暗巷,確認左右無人後,走進巷裡,有一輛勉強拼湊的破爛板車,在草蓆覆蓋之下,躺著一具人體。

    「老大、老大……你看,餓了幾天,我們終於有東西吃了……你……你別擔心,我怎麼樣都會把你送到雷因斯去,只要找到阿草小姐,她一定有辦法替你治傷的……」

    草蓆掀開,腐臭的氣味裡,蚊蠅嗡嗡飛繞,中人欲嘔。

    曾經健壯的身軀,現在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半人半鬼,如果說胸口的起伏代表仍有生命的象徵,那雙木然望著天空的眼瞳,卻已找不著半分有意識的活動。

    胸口一處猙獰血洞,不像是兵器傷痕,反而類似某種野獸噬咬,皮肉噁心地外翻,被血糊封住。

    空洞的胸口一如那被破開大洞的精神,他無神的眼睛多日以來從未閉上,彷彿在作某種控訴一般,直直地瞪視……——

    貓餅乾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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