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六年四月七日自由都市暹羅
再赴東方家,回憶起上趟經歷,蘭斯洛面色不愉,斜眼瞥向東方玄虎,真想找個機會,對這東方老鬼報一箭之仇。
不過,說來洩氣,就算兩人有機會正面對戰,自己還是敗多勝少。事後回思上趟動手的經過,以內力而論,自己應該不輸這老鬼多少,但是當兩股掌力相撞,對方夾雜在內力中的熾熱火勁勢如破竹,立刻打得自己兵敗如山倒。
(可惡,將來總要找個機會,痛揍這老頭一頓!)
僕傭們陸續送上餐點,放在每個人桌前,有些侍女退下待命,便躲在屏風、柱子後,竊竊私語。
蘭斯洛發現有數對目光瞧往這邊,好奇心起,運足耳力聽去,隱約聽見她們對賓客品頭論足,其中也有說到那名黑衣漢子儀表堂堂、上趟在府裡打鬥威風又帥氣……等等。
這等宴會上被選為侍女的,雖然稱不上絕色,但也面貌討喜,肢體性感,能讓漂亮女孩用這種目光看自己,蘭斯洛頗感自得;但定下心後,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確實對梅園中的風華微感歉意。
回心一想,風華到底只是鬼魂,有許多人類的生活,是她所不能做到的,換言之,即使往後與風華在一起,自己還是有權追求人類女性。這個想法有點厚顏,但……應該不算過份吧?
忽然,一個念頭令蘭斯洛感到愕然。自從與風華相識,自己幾乎把另一名與己關係極深、定位卻模糊不清的女性給忘了。蒼月草,雷因斯貴族的私生女,想到她,蘭斯洛不由一愣。
現在雙方沒有名分約束,道義上完全站得住腳,但與這千金小姐相處時,自己的確是為她的慧黠靈巧所吸引,儘管如此,在暹羅碰見風華後,自己卻又把蒼月草的存在忘得一乾二淨。難道自己就這麼見不得漂亮妞,遇上一個喜歡一個?
當暹羅事了,自己帶風華離開,屆時與她相遇,會是什麼情形呢?放眼天下,大丈夫三妻四妾實屬平常,何況彼此非妻非妾?蘭斯洛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但想到新歡舊愛齊聚一堂,內心仍是不期然地泛起惡寒。
同樣對自己處境感到不妙的,還有鄰座的花次郎。只是,他的擔憂不在未來,而在現下。打入席後,面具下的他便冷笑連連。既知兩家不睦,東方家宴請麥第奇家使者的餐會,又為何再次相請石家?特別是上趟蘭斯洛還與石家大打出手……
此刻,石家五太保,石存信,身上猶自纏著藥布繃帶,臉色蒼白,看來蘭斯洛賜予他的骨折內傷委實不輕,之所以能撐著來行動,想必各種傷藥狂吞了不少吧!
身邊同伴,蘭斯洛想事想出了神,連石存信憎恨的目光都絲毫未覺;花若鴻也似心事重重,入席後便緊張得東顧西畔,活像是來做賊的。
「各位能到此赴宴,老夫心中實在歡喜。」東方玄虎起身道:「今日的宴席,主要是為了上次誤認一事,石家賢侄委託老夫充當和事佬,藉此向王大俠與兩位麥第奇尊使表示歉意,三位大人大量,自不會介懷這小小誤會。」
(哼!終於開始了!)
花次郎心下冷哼,東方老鬼目光閃爍,肯定另有圖謀,瞧著實在讓人不順眼,也許自己應該考慮,等會兒聽得不悅,一劍便宰了他。
石存信亦站起身,目中閃著恨意,平聲道:「對於我上次的莽撞,擾亂貴寶地,謹在此向東方前輩表示歉意。至於兩位麥第奇尊使,敝派也有點事要說……」
既肯定不是好話,花次郎實在沒有互裝虛套的耐性。上次蘭斯洛的作法不錯,管他要說什麼,橫豎會開打,搶先就一擊打得他頭破血流,大可以省掉聽廢話的時間。想著石存信被一腳踹穿牆壁飛出的糗樣,花次郎不禁抖肩暗笑。
只是,在雙方正經八百說話時,他這舉動便顯得無禮而凸兀,花若鴻急忙湊上,悄聲道:「王老師、王老師……您在笑什麼啊?」源五郎教導,要拉近關係,倘若花次郎不願意被稱「師傅」,那麼「老師」也是個不錯的叫法。
(不行……一腳踹人出去,不是那個迂腐師兄會做的事。唉!我也真是……什麼人不好冒充,偏偏選了個最縛手縛腳的……)
收起誘人念頭,花次郎無奈聆聽石存信的發言。
「這位花公子既是姓花,又是艾爾鐵諾人,想必與花字世家頗有淵源?」
「這……是的。」迎著石存信目光,花若鴻微感心慌,特別是提起花家,念及在花家的種種,胸中忐忑不安。
石存信冷笑道:「花家年輕一代屬風字輩,日前我們已經向花家求證,查問花若鴻其人。回覆在昨日送到,絲綢巨富花麒育根本就沒有一名叫做花若鴻的兒子,與這同名的,是花家一個低三下四的小廝,三代養馬,連檯面都上不了的臭馬伕一個。」
沒料到這麼快就被拆穿,蘭斯洛一驚,眼見花若鴻臉色慘白,說不出話,只好硬著頭皮道:「就算如你所說,那也不代表什麼。這次招親講明不拘出身家世,他持有麥第奇家金璽,誰說他沒有參賽資格?」
「世人皆知珞瓔金璽是旭烈兀家主的隨身物,絕不離身,用這當身份證明豈非荒謬?麥第奇家的一品門客,我們知之甚詳,內中可沒有兩位的大名啊!」
蘭斯洛登時語塞。那枚金璽來得突然,誰知竟有此來頭,恐怕是花次郎自己偽造。人家這次有備而來,連花若鴻出身都查得一清二楚,要胡混過去委實不易,無計可施,只好將目光轉向花次郎。
石存信暗自慶幸,對方實力不弱,單是那名黑衣漢子便相當棘手,環顧招親的參賽者,亦只有他們夠格與石家競爭,倘使他們真是麥第奇家使者,那便絕難應付,然而,既然知道這些人身份有問題,只要揭發他們,便可以不戰而勝了。
東方玄虎也知道這三人的來歷有問題。招親目的只為武器買賣招標,這三人若不能代表任何勢力,最後若是得勝,豈不糟糕!只是,他們拿得出珞瓔金璽,假使真的與麥第奇家有關,現在妄動就不妙,因此,當石家寄帖說有辦法證明他們是冒牌,要求合力誅除,自己也未敢輕易答應。
因此,眾人目光集中在花次郎身上。這個「王右軍」是證明蘭斯洛兩人身份的關鍵,只要扳倒他,整件事就水落石出。
石存忠對此則有著絕對自信。兩天前,當這男子以王右軍身份出現後,石家緊急向耶路撒冷詢問,得到的回答是,王右軍接到了一封可能是旭烈兀親筆的緊急書信後,匆忙趕往艾爾鐵諾,因此無法聯絡上,但從時間上判斷,在暹羅出現的王右軍必是假冒。
蘭斯洛道:「混帳!你不相信我們,難道連王大俠也不相信嗎?」
「王大俠高風亮節,英雄仁義,這點我是久仰的,但王大俠素來蒙面,難免有宵小之徒冒充詐騙,不可不防。」石存信起身大笑道:「耶路撒冷已經證明,王大俠在五號凌晨離開,而那時這位先生現身此地,世上又怎會有兩名王右軍了!」
驟聞此言,花次郎頓覺晴天霹靂,無法置信地望向身邊的花次郎;蘭斯洛則心中狂叫不妙,手也移到刀柄上。
「哼!你們三個無恥騙徒,假冒麥第奇家使者,究竟有何企圖!」石存信一聲叱喝,身後親衛隊立即大步踏出。
身份敗露,強敵環伺之下,免不了一場廝殺,蘭斯洛暗自找尋突圍方向,忽然發現在石家親衛隊中,有四名黑袍人,動作十分詭異,感覺起來就知道並非易與,肯定比應付石存信麻煩。
石家與東方家連成一氣,開打起來,東方玄虎乃一派宗主,花次郎再厲害,頂多擋住他,自己帶著花若鴻外闖,有這四個黑袍人,看來並不樂觀,最糟的情形,可能自己僥倖逃脫,花若鴻卻當場完蛋!
想到險難處,蘭斯洛不禁掌心冒汗,這時,東方家數十名警衛,也在廳外集結包圍,斷了三人後路,情形一觸即發。
「我們兩家今天就代麥第奇家捉拿騙徒,來人!把他們拿下!」
蘭斯洛一咬牙,拉著渾渾噩噩的花若鴻站起,手裡拔刀出鞘,正預備一腳踢翻桌子,揮刀斬人,奪路外闖,忽然一個聲音響起。
「混蛋!吵死人了!」
也許是因為蘭斯洛太緊張,花若鴻受衝擊太大,以至於兩人都沒有察覺,自始至終,被揭發身份的花次郎,都沒有什麼反應,仍是坐在那裡靜靜喝酒,直至此刻,他才不耐煩地站起來。
「你!」
隨手一指,花次郎已掠至石存信面前,中間許多親衛隊,竟沒半人能瞧見他,罔論阻攔。
「你說,耶路撒冷通知,王右軍剛剛離開;那我現在再告訴你一遍,我就是王右軍!我現在就在這裡!」花次郎冷笑道:「你寧願相信一張紙,也不相信本人嗎?嘿嘿!好大膽子啊!」
「你……你說自己是王右軍,那耶路撒冷的那一個,又該作何解釋?」
鐵證如山,花次郎的回答卻再輕鬆不過,「哈!真貨既然在此,耶路撒冷的那個當然是假貨!」
這種太過明顯的強辯,換做別的場合,石存信必定捧腹大笑,但對方眼中釋放出的冰冷殺意,卻教這跑慣江湖的兇徒為之怯步,不敢貿然答話。
「哪有這種道理?人所共知,王右軍是耶路撒冷聖騎士,你說在耶路撒冷的是假貨,這話不嫌可笑嗎?」
「你的話才可笑!你從耶路撒冷得到的消息,可能有人謊報,中途也可能被竄改,甚至根本就沒有什麼消息,一切是你信口胡謅!哪比得上我本人在此,再貨真價實不過!」
花次郎理直氣壯說著謊話,聽起來好像也有幾分道理,他冷笑道:「也罷!看來我今日若不露幾手功夫證明身份,大家終是托詞諉過,心中不服!」
石存信吃了一驚,以為花次郎要放手大殺一番,連忙後退,嚴陣以待。
「別擔心!你這等貨色還不夠格讓我砍你!」花次郎轉頭道:「東方宗主,我為了表示敬意,此次赴宴未帶兵器在身,可不可以借我一柄兵器試演武功?」
東方玄虎自然不相信花次郎的強辯,但看他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中又起猶豫,道:「王大俠世稱刀劍雙絕,不曉得你要借什麼兵器?」這話說得巧妙,一面留了餘地,一面也沒有正面承認對方身份。
「這個嘛……朱鳥刀武煉人人會使,證明不了什麼,我還是借劍吧!」
東方玄虎轉頭向隨侍吩咐幾句,道:「王大俠的成名劍術,潑墨為招、縱橫化劍的毫素柔劍,本身亦是白鹿洞絕學之一,難保不會有其他人練成,要證明身份,似乎不夠啊!」
花次郎哈哈一笑,朗聲道:「放心吧!都說了我就是王右軍,難道還會在這上頭弄鬼嗎?今日你們運氣不壞,有機會見識我的蘭亭帖!」
「蘭亭帖!」
在座眾人幾乎都曉得,所謂蘭亭帖,是王右軍在一次流觴饗宴後,乘著酒意拔劍做筆,揮毫成篇,字字龍飛鳳舞,氣象萬千,酒醒後望字興歎,引以為畢生顛峰作品,卻再也寫不出那樣好字,黯然下化筆意為劍招,而成「蘭亭帖」。此事知者甚廣,許多劍術名家刻意鑽研這路劍法,卻從沒有人能得其神髓,不倫不類,反傷自身。
當時白鹿洞上下,有不少弟子景仰、模擬,造成不少走火入魔的案例,陸游因而感歎:「逸仙之劍,豈常人所能及,差之分毫,失入詭道矣」,頒令禁止白鹿洞子弟修習。
此事之後,王右軍名氣傳遍大陸,而蘭亭帖也被視為除了王右軍外無人得傳的不世絕劍。
這典故蘭斯洛最近聽花若鴻提過,此時眾人對花次郎謊言信疑不定,只有他心裡明白,花次郎滿嘴胡扯,那麼,他又怎麼使得出這路招牌劍法了?!
東方玄虎態度猶疑,石存信也不敢冒險,命令手下撤回身後,卻牢牢盯住蘭斯洛三人,預防逃跑,蘭斯洛不以為意,只是注意那四名黑袍人。
一名僕從將劍呈上,花次郎掣開光劍,近乎乳白色的劍刃躍出,精光耀眼。尋常光劍的劍刃藍白,而劍刃色澤乳白,那代表是抗擊、吸納、輸出功率大幅提高,專供高手使用的特製光劍,這等技術,艾爾鐵諾發展多年,猶未成功,普天下只為雷因斯獨佔,想不到,東方家居然也開發成功!
「好劍!真是好劍!」
花次郎點點頭,隨手挽幾個劍花,如虹劍簾,幻化得令人眼花撩亂,當清亮劍光消失,森寒殺意如有實質,隔空鎖鎮住石家眾人。
瀟灑一笑,花次郎將光劍改指蘭斯洛,道:「你!出來陪我走兩招吧!」
眾人齊感錯愕,石存信更起身抗議,認為兩人可能有串謀嫌疑。
「呵!要換人可以,不過……夠資格接我的劍嗎?」
「我身後的幾名高手,或是由東方前輩派人……總之就是不能用你的人。」
「高手?那是什麼東西?」花次郎仰首大笑,「人在哪裡?為什麼我沒看到呢?」
「你!」石存信大怒回頭,正要下令,立時驚得魂飛魄散。在他身後的四名黑袍人,那是石家選擇派中高手,進入金剛堂改造而成的「強化戰士」,神識雖泯,但個個悍不畏死,戰鬥時威力驚人,本擬用以克制那黑衣漢子,是此行手中王牌,怎料一回頭,四人氣息全無,早已斃命多時了。
東方玄虎也面色大變,那四名黑袍人並非易與,他豈會不知。照目前看來,這人縱非王右軍,武功也實在高得出奇。
相較於眾人的驚駭,花次郎稍稍皺眉。自己不悅石存信言語無狀,在挽劍花時出手給他個下馬威,不過,當時的手勁該是可以將這四人砍成十六截,現在人歿而形體完好,石家近年確實又多了些鬼門道。
「到你了小子,出來,別在位子上兩腿發軟!」
見花次郎不動聲色,剷除石家四名高手,蘭斯洛心驚之餘,也感躍躍欲試。自己的武功,有頗多部份參悟自花次郎的傳授,能和他正面拆招,那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磨練機會,心喜之下,拔刀出鞘,躍至場中。
「拔你的寶刀!這柄廢鐵連我半招都接不下!」既要比鬥,花次郎便慎重其事。
說起來,也該和這傢伙動動手了,一切口說無憑,這人究竟是頭猿猴,抑或真是個天才,便手底下見真章吧!
蘭斯洛拋下手中刀,緩緩從腰間抽出新命名的神兵風華,凜冽寒意,自有一股不遜於花次郎的氣勢。對辨識神兵別有心得的東方玄虎,更是從拔刀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盯著「風華」。
(風華!請你好好地看著我,看看你男人的本事,從現在起,用此刀掙得的一切榮耀,我都將與你共享!)
默默許下這樣的祝禱,蘭斯洛高喝一聲,無視於花次郎散發的強猛氣勢,主動揮刀搶攻。
蘭斯洛動作敏捷,眨眼間便迫近花次郎身邊,在場眾人無不暗讚,怎料局面剎時改觀。「鏗」的一聲,蘭斯洛愣在原地,寶刀墜落插地,手腕劇痛,給花次郎後發先制,擊中他手腕,令兵器脫手。
「怎麼啦!小子,使得出青蓮劍歌的你,不該只有這點能耐啊!」花次郎手腕一抖,將地上寶刀挑回蘭斯洛掌中,「再來!」
蘭斯洛再次衝上,卻只是重蹈覆轍,兩次、三次……連續五次,都是一個照面便給擊落兵器。本來以為再怎麼差勁,也可以接個十來招,哪曉得一下便給擊敗,蘭斯洛震撼極大,回想著中招經過。
花次郎的一劍,並不是快,因為眾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也不弄巧,就只是平實的一記斬落,好像蘭斯洛自己把手腕湊上一般,給擊得兵器脫手,若非花次郎手下留情,單這一下便將蘭斯洛斷腕。這等化絢爛為平凡的劍技,看似簡單,卻是蘭斯洛再下數年苦功也未必閃得過去。東方玄虎目中精光閃爍,不住揣測,自己能否接得下這一劍。
第六次,蘭斯洛衝上時,花次郎依舊揮劍往他手腕斬落,但這次,蘭斯洛不閃不避,逕自加速刺去,照軌跡,會先刺中花次郎,再給削下手臂。不願硬拚,花次郎唯有回劍挑開蘭斯洛寶刀,將人震退。
儘管吃鱉,這次卻保得兵器在手,蘭斯洛暗喜戰術成功,彌補了武學技術上的不足。
花次郎點點頭,笑道:「好小子……現在,你才真的有資格陪我拆招。」朗聲一笑,花次郎取過一隻酒壺,仰首咕嚕咕嚕喝去半壺,跟著反手將剩餘半壺酒倒在劍刃上。
光劍劍刃本來半虛半實,但給他內力一催,當酒液灑上,登時鍍上一層彩光,七色流轉,燦若虹霞,剎是好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花次郎縱聲長吟,同時揮劍往蘭斯洛斬去,這次他只為展示劍招,並非敗敵,威力斂去大半,而在他內力催運下,酒液隨著無形劍氣波動而起舞,令蘭斯洛看明劍氣強弱之所,循隙抵擋、反攻。
饒是如此,在花次郎頭一劍揮出,排山倒海的劍威,便壓得蘭斯洛喘不過氣,虎口劇震,兵器險些脫手,趕忙催運內力,才接下這一劍。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
花次郎隨口吟頌,手下妙著源源不絕。蘭亭帖化字為招,蘭斯洛覷準劍氣強弱,聽明文字後迅速反應,在劍勢中有攻有守,得保不失;只是,當花次郎將字體轉為狂草,乘著酒性再添三分逸氣,一筆一劃,神妙無方,如天外神龍,縱橫來去,不能見其首尾,蘭斯洛大感吃力,只得將內力提至極限,強行接招,接不下時便以適才所悟,險招還以險招,迫對方收劍。
石存信在旁看得驚疑不定。這人使的劍法,與傳說中的蘭亭帖分毫不差,莫非他真是王右軍?但是,他的身高、體型,又與昨日緊急報告中王右軍的形貌全然不同,這……這怎麼可能了……當年就連陸游本人都曾讚許,普天下只有王右軍一人,能使出真正的蘭亭帖啊!
東方玄虎面色難看,這人是否王右軍已不重要,他此時顯露的武功,較諸自己只高不低,有這樣的人存在,自己想掌控大局就多了變數。
蘭斯洛則是汗流浹背,只覺得對方一劍跟著一劍,越來越難以捉磨,劍上真氣內斂,卻是泉源不絕;反觀自己,只能將內力催至顛峰,以強破巧,但時間一長,內力便難以為繼,到後來全憑反應拆招,腦裡嗡嗡作響,無法思考。
這時候,他才明白,這個酷愛冷笑的壞嘴巴酒鬼,實力完全超乎了自己的想像。
「……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當花次郎吟至最終,劍氣陡然發如潮水,酒液呈色七彩分明,像一頭千羽鳳凰,振翅襲下。蘭斯洛猛一咬牙,將全身真氣灌注刀上,蓄勁劈出。
巨響聲中,劍招被破,夾帶勁風的酒液往四周灑去,眾人或閃或遮,好不狼狽。蘭斯洛在破招同時,給一股大力由廳堂中迫退至門邊,好不容易止住腳步,發現自己手足酸軟,險欲坐倒。
「小子,就這點微末本事,回去再練個一百年吧!」
花次郎搖頭輕笑,收劍踱至石存信桌前。後者正要起身相迎,卻給他飛起一腳,將整張桌子踢翻,湯湯水水,弄得石存信與親衛隊一身。
「不過,像這種再練幾千年也沒出息的傢伙,都能在江湖上跑,你的爛武功也算可以了……」
連番侮辱,石存信大怒,但懍於對方武功,又不敢發作。
花次郎回過頭來,雖然瞧不見表情,但目光中傲視群雄的獨尊氣勢,令眾人心驚。
「怎麼樣?還有誰要懷疑我不是王右軍嗎?」
東方玄虎沉吟不語。這人的武功、舉態,不像王右軍,反倒是與傳說中的某人頗為類似……
對自己的懷疑感到荒謬,但想到那人,東方玄虎的臉色壞得無以復加。
丟了大臉,石存信一行人匆匆告辭;話不投機,酒席也難以為繼,以基本禮儀敷衍幾句後,草草散席。
離去時,東方玄虎態度謙遜不少,反正彼此心中有數。花次郎也懶得多話,只是身為領頭的,必須交代幾句場面話,才得以離開。但當他走出門口,卻不見蘭斯洛兩人蹤影,看門的稟告說他們有急事先行離去了。
「急事?先離開了?」
鬼扯?那為何自己感應到他們兩人又往裡頭跑!
花次郎低歎一聲,今天可能比想像中更多災多難!
從宴席中脫身,蘭斯洛便打算實現到此的本來目的,花若鴻因為驚魂未定,對蘭斯洛的提議有些怯場,但蘭斯洛認為,經過這一鬧,東方家的防備必然鬆弛,正是侵入的大好時機。
於是,兩人換上黑衣黑頭套,找個隱蔽位置,翻牆侵入東方府內。由於東方府中的人手大都被調去參與正堂的圍殺預備,還未撤回,防守比平時弱,兩人不費什麼力氣便成功潛入。
城主府佔地甚廣,兩人不知花若鴻的未婚妻身處何處,只得茫無頭緒地亂走。蘭斯洛認為,守衛越嚴密的地方,就是藏人之所,正要往那邊尋去,所幸來了一名雜役,被兩人擒下逼問後,說出那女子被禁在南邊小樓。
敲昏那倒楣雜役,兩人循路覓往小樓,路上碰著幾次守衛巡邏,都給蘭斯洛發現避過,成功抵達。
到了小樓下,蘭斯洛微感躊躇。樓上燈火通明,花若鴻的未婚妻在裡頭嗎?有沒有旁人看守?倘使等會兒有人叫起來,驚動守衛,那該如何是好?
正自思索,花若鴻已經忍耐不住,跑到樓下低聲叫喚。
「阿翠──你在這裡嗎?阿翠──」
蘭斯洛暗叫不妙,卻聽見一聲女子輕呼,跟著一道窈窕身影出現在二樓窗畔。
「大鴻哥,是你嗎?」
蘭斯洛搖頭慨歎這兩人的匿稱怎地如此土氣,花若鴻驚喜交集,連武功也似乎增了幾分,縱身躍起,踏上二樓窗台,穩住身形,就與窗內人交談起來。
黑夜視線不清,但仍隱隱看得見花若鴻面上時悲時喜,卻有更多的興奮,蘭斯洛確認花若鴻安全沒問題後,躲遠了一點,注意週遭動向,為這對久別重逢的情人作警戒。
沒想到心情一鬆,整個人幾乎頹然坐倒,與花次郎拆招的體力消耗,比外表看來更累上十倍。那個沒天良的臭酒鬼,好像打定主意要耗光自己內力,每一劍力重千鈞,逼得自己一直將內力催在極限,長時間下來,丹田里空蕩蕩一片,連動作大些都感到氣喘,要不是一心想幫花若鴻,現在就該回去睡大頭覺。
「死花老二,平時也不見他練功,怎麼武功這麼厲害?又說那些鬼字只有王右軍會寫,花老二怎會寫得這麼順暢?」
這個問題,非獨蘭斯洛,就連東方玄虎與石存信,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後,源五郎才做了簡單的回答:「王右軍是用劍寫書法的俊才,但是,花二哥卻是劍的天才,只要和劍扯上關係,沒有事能難倒他的」。
這時的蘭斯洛,拚命在回想著與花次郎比劍時的景象。對方已經做出諸多讓步,自己卻仍處在下風,那麼,要怎麼樣能拉近這段距離呢?
假如能像東方家高手那樣,在內力中夾帶熾熱火勁,與花次郎正面對拼時,可以事半功倍的。不過……蘭斯洛抓抓頭髮,他實在想不出,到底內力要怎麼練,才會把自己練成噴火龍!
那天巧遇的老人也說,「你的那一刀,更是差勁得不像話,不過只是把真氣逼出刀外,連刀勁都沒有成形」,他的意思,是說發出去的內勁能逼得銳利如刀嗎?這又該怎麼做呢?
側著腦袋,蘭斯洛思索這些問題。在苦練之餘,他極少像現在這般深入思考,卻沒料到會是在這樣一個情形下,探索到自身武學的本質。
這些日子以來,花次郎、源五郎……等高手,圍繞在蘭斯洛身邊,加上實戰經驗,他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中,吸收了許多東西,視野大開,而當他正式思索歸納,慢慢地,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
讓內力不只是內力!
蘭斯洛隱約有了這個了悟,但是,卻還掌握不到具體方針。唯一想到的,是那日醉鬼老爹說的:「練啊!想辦法找套配得上你內力的內功心法!」假設說,自己體內的雄渾內力是得自於養大自己的死老頭,那麼,從他手裡得來的半本秘笈,就是修練武功的最佳捷徑了。
從前在山上,常常看死老頭捧著一個灰布包,對著裡頭的東西沉思,卻不許自己接近。自己將那布包當作價值連城的財寶,離山時偷出帶走。但當自己在蒼月草那邊醒來,偷偷打開灰布包,卻沒看見著什麼值錢東西,除了幾樣小雜物外,就是被撕去了封皮、首頁,又少去後面半部的殘缺秘笈。
藉著月光,蘭斯洛從懷中取出那半本秘笈。這本東西,說是武功秘笈又不像,內中是有闡述一些行功歌訣,但自己對這方面所知甚寡,無法判斷、修練;而更多部份,是說些不著邊際的鬼話,讓人弄不清這本書的意義何在。
好比這開頭第一句吧!「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什麼意思呢?芻狗是什麼東西?一種狗名嗎?那照字面意思翻譯,就是「老天很殘暴,把世上萬物當作狗」,而把這意思演化到武功,莫非是說下手凶殘無比,視一切生命如無物……唔!這倒很合乎死老頭的作風,他的訓練,也從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要不是狗運強,自己早已不知投過幾次胎了。
想得出神,忽然花若鴻的方向傳來細碎吵雜,蘭斯洛運功傾聽,只聽到花若鴻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現在就帶你走……這……這怎麼行……這裡守備森嚴……」
那對小情人似乎有了爭執,蘭斯洛好奇心起,悄然貼近,這次聽得清楚了,似乎是女方有什麼要求,花若鴻無法答應。
「大鴻哥……你真的不願意,像上次那樣,立刻帶我離開這裡?」
窗後的女音低緩而沉重,衷心地對情郎做出要求,但花若鴻沉默半晌,終於還是搖頭道:「……現在還不行,阿翠,你再等我些時間,我一定會來帶你走的……」
窗後傳來一聲幽幽輕歎,聽得出來,輕歎聲中有著極深的傷心與失望,蘭斯洛甚至忍不住想衝上去,痛揍花若鴻一拳,怎可如此辜負愛侶情意;驀地,蘭斯洛驚覺一道尖銳殺意,在小樓內急速升起。
這殺氣來得突然,顯是樓內有高手駕臨,正要出招,眼見花若鴻渾然未覺,蘭斯洛焦急躍起,大喝道:「小心!快退!」
花若鴻正自心神激盪,聽見蘭斯洛大喊,未及反應,已給他扯著後退,同時,小樓內傳來一聲蒼老的斥喝聲:「小賊!好大膽!」以及女聲倉促道:「求你別傷他!」兩聲一畢,熾熱勁道已融牆而出,耀眼火網,朝兩人捲來。
聽那蒼老聲音,依稀便是東方玄虎,蘭斯洛大驚,不料在此遇上這老兒,他的火勁自己遜之一籌,現在內力幾乎耗盡,更是不堪,眼見濤濤火勁將襲身,情急下唯有抽出「風華」,勁灌刀內,恃著神兵一拼。
兩力相碰,爆出巨響,火勁潰散,蘭斯洛和花若鴻也給高高拋起,連翻幾個觔斗,狼狽摔落地面,方想覓路逃跑,東方玄虎冷哼一聲,滿空潰散火勁竟離奇聚合,在一股莫名勁道的操控下,化作數道鋸齒火柱,四面八方往蘭斯洛兩人斬來,正是六陽尊訣之一,烽火神劍!
縱是再以神兵硬接,也僅能擋去其一,無濟於事,而這老鬼的功力,好像比上趟接觸暴強逾倍,蘭斯洛正感彷徨無計,後方樹叢疾風驟起,一名黑衣人天神般縱身落下,人在半空,手裡長劍水平蕩出,銀虹過處,激起勁風如撕,火柱被截斷、熄滅,散於無形。
黑衣人落地,蘭斯洛一凜,隨即便從來人眼神,知道黑衣人正是花次郎。
「混蛋!怎麼現在才來!」
花次郎不答,反手卻甩了花若鴻一記重耳光。蘭斯洛與花若鴻大感錯愕,花次郎已再出兩掌,擊在兩人背心,一股柔勁將兩人帶得高高飛出,花次郎隨著躍起,像頭大鵬鳥般緊躡兩人身後。
「敢闖我東方府第,留下名來?」
後方有人發掌追截,花次郎起手一劍,將火勁震散,從容斷後。
蘭斯洛身不由己地飛起,嘴裡卻還不忘記掩飾身份,順道轉移敵人注意。
「東方老賊,你家大爺姓柳名一刀的便是,我看上了這姑娘的標緻,你們守得住她一日,卻守不住她一世!哈!哈!哈!啊──」
最後叫的一聲,是因為笑得太難聽,而被花次郎趁著發掌補力,痛打一記的痛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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