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麥第奇家做事一向大排場,怎地兩位這般寒酸,不像是貴派一貫作風啊!」
石存信大笑著走近,花若鴻只驚得魂飛魄散,跟在石存信身後的親衛隊員,有幾名自己依稀認得,看他們得意的笑容,必是認出了自己身份。
剎那間,花若鴻覺得自己被打回原形,這幾天比武得勝贏來的少許自信,全數消失不見,和周圍這些江湖名人相比,自己只不過是個卑微的小人物……
「我瞧花公子面生得很,不知在花家裡怎麼稱呼?東方前輩,這年頭卑鄙小人很多,隨便蒙個臉、送張拜帖,就胡吹自己身份,您老人家宅心仁厚,可別被這些招搖撞騙的江湖敗類給騙了啊!」
東方玄虎心下冷笑,這番話哪輪到後生小輩在他面前胡吹,但要在此時露出形跡,那自己才真是白癡,當下只是淡淡道:「不會吧!麥第奇家與貴派同位,那是何等威名,怎會有人膽敢冒充呢?」隨意兩句,又將問題撥回石存信身上。
當兩人目光轉向這邊,花若鴻剎時間冷汗流遍全身,滿腦子想的就是轉身逃跑,更恨不得自己從沒在此出現過,只是想歸想,腳下卻沒力氣做出反應。
「招搖撞騙之人的確不少,但惡意譭謗的無恥之徒卻更多,東方前輩,您可得小心,別讓這些人的污言穢語髒了您的耳朵。」
緊張時刻,一句冷冷話語,解了花若鴻的危厄,側目一看,蘭斯洛踏前一步,強行打斷了石存信的說話。
「拜帖可以有假,這枚麥第奇家的珞瓔銀印可不會假,諸位不妨睜大眼看看,別聽信一面之言。」
聽著蘭斯洛侃侃而談,花若鴻有種感覺,這名平時莽撞粗豪的男子,怎麼忽然變得充滿自信,整個偉岸身軀散發著大丈夫氣概,對著兩方質疑眼神毫無懼色,用自己的氣勢止住對方逼問。
更奇怪的是,蘭斯洛手執珞瓔銀印,冷笑斜視的那副表情,像極了平時花次郎睥睨天下,渾然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倨傲神態,逼得石存信為之一愣,說不出話來。
(不愧是白夜四騎士之一,當真是英雄了得!)事情當然沒有花若鴻想的那麼簡單,當石存信逐步進逼,蘭斯洛苦思對策,卻想不出辦法時,瞥見東方玄虎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心頭怒火頓生。
橫豎今天在場所有人,都是為了看己方兩人的好戲,那麼顧慮被拆穿與否,已經毫無意義。自己本來就不擅長謀略,但假使無論怎樣都會翻臉動手,以武力裁定勝負,那麼乾脆什麼也不想,先給他大鬧一番,再拚個你死我活,這樣一想,胸中膽氣頓生,想到什麼就直接說。
石存信見著銀印,一時間答不上話,親衛隊員告訴他,那姓花的小子就是前陣子被救走的劫花轎之人,這夥人定是花風流一黨,絕沒可能當上什麼麥第奇代表,那剛好在眾人之前揭穿他們,合東方家之力聯手誅殺。但他們為何拿得出代表麥第奇家一品門客的銀印?這事真是古怪。
東方玄虎早知這兩人絕非麥第奇家使者,膽敢前來冒充,自有幾分把握,能拿出銀印不足為奇,只是不知他們究竟是何來歷,總得探一探,特別是這漢子武功不弱,又會使青蓮劍歌,若真是與那人有關,怎也得忌憚三分。
「這……這銀印沒可能在你們手上。」石存信忙找台階下,道:「銀印上也沒寫名字,何能證明主人是誰?說不定是你們偷……」
「偷!我偷你老爸啦!」
出乎所有人意料,蘭斯洛一聲大喝,暴起重掌擊在石存信胸口。近距離之下,又幾乎是全力出掌,石存信哪能抵擋,雖有大地金剛身護體,抵去五成力道,卻仍是給掌力擊得離地飛起,向後摔去。
口頭僵持不下,眾人怎料這漢子如此膽大,竟敢當眾行兇,頓時一片嘩然,連東方玄虎都皺起眉頭,亂了步調。卻怎知蘭斯洛此刻已是存心搗亂,讓事情鬧大,他一拱手,朗聲道:「各位英雄,此獠一再辱及我方,已嚴重損害麥第奇家威信,我身為部屬實在忍無可忍,今日就借東方家聽堂誅殺此賊,教天下人曉得我麥第奇家不是好欺負的!」說完,飛身往石存信追去。
這理由冠冕堂皇,眾人聽他一說,均把這當作是兩大世家之間的鬥爭,誰也不想牽扯其中,見他奔來,紛紛往旁讓開。
可是,這一下魯莽行動,卻急著了本來冷眼旁觀的東方玄虎。蘭斯洛的話說明了,要在東方家地頭宰了此人。
若蘭斯洛真是麥第奇家門客,事後東方家必遭指責,偏袒一方;若蘭斯洛只是冒充,石字世家算起帳來,豈肯輕易與己甘休?所以見蘭斯洛與石存信一追一逃,奔出門外,他也不得不縱身追出。
才一下功夫,石存信與蘭斯洛的對戰已經兵敗如山倒,原本雙方武功便有差距,石存信又被蘭斯洛重掌震傷,提氣運勁更是不濟,要不是金剛身護體,早給蘭斯洛劈成十八塊了。
「你、那個花小子……他……他是……」
「好只臭嘴狗!還在胡言亂語!」
蘭斯洛兩記重劈,將石存信手中雙刀震脫,務必要讓他不能開口說半個字,這時的打法,已經有點近乎殺人滅口了。在他想來,要贏過石存信,那實在是很輕鬆的事。
太保之首的石存忠,不過與自己打成平手,這幾天自己又有進步,相形之下,你這五太保算是老幾?
只是這什麼金剛身的東西,實在討厭,每次都是為了這東西,讓自己攻出的勁道效果大減!
再出三招,石存信嘔血飛退,蘭斯洛大喜,正打算趁機補上一腳,起碼讓他重傷昏去,背後忽然驟起一陣熾熱疼痛,心中大驚,總算他反應靈敏,在這情形下仍能回身出招。
(好小子!多敏捷的反應!)東方玄虎也吃了一驚,不敢怠慢,手上火勁疾吐。蘭斯洛只覺自己轟出的一拳,像是打入了一團岩漿之中,又燙又施不了力,兩臂更給一股柔韌熱力鎖住,進退不得,瞬間就燙得失去知覺,而對方手掌則順勢按放在自己胸口要穴,稍微一吐,便能置己死命。
(好厲害!這就是高手!)一招受制,蘭斯洛腦裡只有這個念頭。平手相搏,自己尚輸此人老大一段距離,但若非他臨時背後出招,自己也不會一招便落敗,只是,剛剛自己也用同樣手法擊潰石存信,現下當然怪不得他人。
東方玄虎也暗自詫異,蘭斯洛的內力比他預期中還要深厚,被自己火勁鎖鎮之下,還能緩緩把火勁卸偏化消,要不是這人沒正式修過內功,全身真氣只是以一種入門吐納的簡單法則在行走,自己還真沒把握穩穩制住他。
這麼一想,心中已現殺機。
「喂!東方家的,你殺了我,不怕咱們麥第奇家找你算帳嗎?」明知沒用,蘭斯洛仍試著找尋脫困之法。
東方玄虎冷笑道:「哼!麥第奇家會感謝老夫幫忙清除騙子吧!你拿得出銀印沒錯,但銀印只要是麥第奇家一品門客,都能擁有,而老夫日前收到旭烈兀當家的親筆信,表示會有使者持正式信物參賽,若你拿得出證明,老夫便相信你們是麥第奇家使者!」
蘭斯洛只管拿印,誰知道這鬼印本來有什麼用途,聽東方玄虎這麼說,只好聳聳肩放棄爭辯。
「小子!老夫問你,你為何會使那青蓮劍歌?」
打從比賽完畢,就一直被人問這問題,根本弄不清楚問題是什麼意思的蘭斯洛,此時心緒大壞下,也只能這樣回答。
「青蓮劍歌是什麼狗屁?!」
東方玄虎聞言大喜。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青蓮劍歌是白鹿洞三十六絕技中,最厲害的三項劍法之一,傳自當年劍仙李太白,相傳就連如今的劍聖陸游,也無法盡窺其貌。而在李太白之後,唯一能練成整套青蓮劍歌,並恃之橫行天下,令風之大陸掀起無數驚濤駭浪的,就是陸游的五弟子,如今的「劍仙」李煜!
這個大煞星,當日以一人之力,鬧得艾爾鐵諾天翻地覆,更曾多次劍試各路英雄,一直到最後,也沒人奈何得了他,江湖相傳,這人已擁有神話中的天位修為,惹上此人,那比麥第奇家正式向東方家宣戰更可怕,所以不能不先問清楚,這人與李煜的關係。
若蘭斯洛與李煜有關,就定然不會說出侮辱言詞,他既然敢放此厥詞,想必是另有際遇,才習得此劍術,眼見石存信被他傷得死多活少,自己若放他甘休,那勢必難以對石家交代,縱不殺他,也得廢他武功。
心意一決,掌上蓄力,便要下手。
這時廳內眾人已經奔出,瞧著這一幕,齊感驚駭莫名。
花若鴻也在暗暗叫苦,只是自己武功低微,什麼事也做不了。回想起源五郎交代的應對方法,只交代胡扯一陣後,趁亂開溜。可是現在想來,這方法卻有個根本性的破綻,好端端地,如何有亂可趁呢?
當這想法掠過心頭,驚變驟生,讓本來就混亂的場面,更加一塌糊塗。
「東方老賊受死!」
一道黑影翻過牆頭,驚若翩虹,長劍閃出森然寒意,化作一道厲芒,連人帶劍,射往正欲出掌的東方玄虎。
東方玄虎掌上正欲發力,驀地驚覺蘭斯洛體內有道真氣,軌跡依稀有些熟悉,心中不由一愣,這時刺客出現,劍招來勢洶洶,若自己執意出掌,必給人家斃於劍下,只得撤掌回招。
剎那間,場中諸人都覺得一股熱力襲面而來,東方玄虎兩掌一翻,全身立刻籠罩在一層通紅火光中,熾熱無倫,蘭斯洛只見眼前灼痛難當,已給火勁震退得老遠。
火勁乍收成輪,將來人劍尖隔空套住,難進分毫,雙方勁力一碰,俱是身子一震。東方玄虎看這人所持並非神兵,能在自己火勁環圈下兵器無損,來人內力,自是非可小覷。
東方家的六陽尊訣,剛猛威疾,來人亦感皮膚灼痛,只是靠著過人輕功,使身如柳絮,凌空飄起,內力聚於劍尖,試圖攻破火輪封鎖。
敵人身份未定,又有蘭斯洛這人在旁,不宜久戰,東方玄虎深吸一口氣,全身護體火勁驀地消失無蹤,隔空套住劍尖的火輪驟縮成一點,將劍尖束住,不得動彈。
來人心知猛招臨頭,當東方玄虎吸氣時便捨劍飛退,才一撤手,那一點火苗轟然爆炸,漫空飛焰籠罩八尺之內,如網如牆,向他狠狠撲下。
六陽尊訣之二,熊火顯乾坤。東方玄虎重招出手,立即調息回氣。六陽尊訣耗力極鉅,但效果驚人,多少年來敵人縱能逃生,也得付出相當代價,之後免不了被自己趁隙擊殺。但這次卻似乎有點不同,來人身法詭秘莫測,明明好幾次火勁已撲著他衣角,但他兩搖三晃,身形忽地模糊起來,再找著他時,已脫出火網包圍,就這麼幾下,熊火顯乾坤勢道已竭,被他全身而退。
東方玄虎氣極,再要運猛招追擊,已被來人拉開距離,眼看他翻上牆頭,便要走脫,而環顧左右,又已不見蘭斯洛兩人,擺明是調虎離山計,只是這刺客武功實在不簡單,讓自己不得不中計。
蘭斯洛一被火勁震退,再看兩人運勁僵持,立即認出來人身份,正是源五郎,當下拉著花若鴻跑到隱蔽處,便要開溜,只是兩顆石子夾帶勁風打下,激起地上泥土噴高數尺,止住兩人動作,這麼一停,場面又生異變。
源五郎翻上牆頭,腳下一點,便要開溜,這時,半空像打雷似的霹靂一聲。
「大膽狗賊!不許跑!」
伴著這喝聲的,是一道如電光般冷冽、迅捷的劍光,封死所有退路,更伴著一股壯烈氣勢,彷彿要斬裂大地,若是他無能招架,這一下便要將他的身體重重斬開。
源五郎暗歎一聲,高舉雙手過頂,兩臂交疊,吐氣揚聲,預備強行接下這一劍。
在場眾人先是見到東方玄虎的霸道炎勁,神馳目眩,再見到這無比氣勢的一劍,更是震駭得發不出聲音,有人甚至閉上眼睛,認為在這霹靂一劍下,源五郎定給硬生生劈成兩半。
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地面裂出一道十餘尺的巨坑,源五郎與出劍者各自飄身飛退,而當源五郎的腳一離開牆頭,周圍三尺內的牆面剎那間鬆軟坍落,如同爛泥,這景象讓眾人響起一片驚呼。
蒙面黑頭套之下,源五郎泛起苦笑,胸口劇烈疼痛,適才一擊之威,被自己全轉卸到腳下,散得乾淨,卻仍是給那股劍罡震得劇痛,能造成如此效果,對手當可非常自傲。
「喂!不要玩了,有帳回去再算吧!」
這是源五郎的悄然傳音,對像當然是狠砍自己一劍的花次郎,只見他戴個倉促製成的銀面具,整個面孔連同頭髮,全遮在銀面下,聽見自己的傳音,卻絲毫不理,甩手擲去手中長劍,折下兩根樹枝,將其中一根擲了過來。
眾人看到那副銀面具,都想到一人,再看見來人不欲佔兵器便宜的胸襟氣度,無不肯定這想法,鼓掌叫好。
源五郎當然曉得,以花次郎自傲個性,當然不屑與空手的自己對戰,故而雙方以樹枝拆招,然而,他也明白這具銀面具的意義,所以心頭苦笑,嘴上怒聲道:「王右軍!你與東方老賊有何淵源?何故阻我大事?」
眾人聽得是白夜四騎士之一的王右軍,無不歡聲雷動。白鹿洞陸游的七名弟子,心性不一,雖然多半都是良善之輩,但真正要說鏟奸除惡,為善不落人後的俠之大者,還是這位銀騎士王右軍,見得他忽然駕臨此地,武功又高得出奇,任是誰都會歡呼。
花次郎不做反應,等源五郎接住樹枝,立刻揮枝成劍,主動搶攻,源五郎無奈回應,展開白鹿洞劍法,轉卸招架,兩邊就這麼鬥起來。
兩人這一番交手,只看得旁人眼花撩亂,張口結舌。
明明只是兩根樹枝,但隨著持有人氣勁灌注,巧妙運用,驟然間恍若化作兩條白龍,一面盤旋攻擊,一面騰挪轉位,變化到極處,旁人似聞仙樂,歡喜讚歎,無以言之。
在他們眼中,「王右軍」大俠施著獨門劍法,每一招自成格局,每一劍筆劃分疊,一招成一字,十餘招連貫下來,彷似一首小詩;修過白鹿洞劍法的人更看得出,這陸游親傳弟子的劍法,忽楷忽篆,似行似草,變化萬千,更有無窮氣概,看得觀者暢快淋漓。
而源五郎招架的劍法,也不離白鹿洞範圍,儘管許多處只是入門招式,但卻憑空生了許多變招,兩人像是同門拆招,配合得絲絲入扣,一時間難分勝負。
東方玄虎也在一旁皺起眉頭,王右軍的武功看來不在傳聞之下,而那名蒙面刺客的武功也是非常高明,和自己動手時絕沒有拿出真正實力,怪的是,怎麼自己便認不出來,這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再拆數回合,花次郎暗忖這樣下去,仍是突破不了源五郎的防禦網,索性把心一橫,木枝筆直刺出。
這一記平平無奇,卻只有目標的源五郎才明白其中厲害。當花次郎劍尖指向此處,自己立刻心神劇震,四面八方像是被怒濤包圍,鬼哭神號,但中心處的自己卻感覺空寂一片,像是暴風雨將臨的恐怖前兆,心臟沈悶得幾乎裂開。
想要施展獨門秘術,強行穿梭空間躍離,卻發現對方劍氣牢牢鎖住自己心神,有任何異動,都會在啟動瞬間發動,搶先將自己斬成碎肉,而耳邊尖嘯聲越來越淒厲,彷彿有個千劍萬劍的氣旋,將要集中斬來。
(唉!這人的壞脾氣果然是不該隨便招惹啊!)源五郎微歎一口氣,預備強行硬接。
滿場中,只有東方玄虎看出此招厲害,凝神細觀,但因為角度關係,仍然沒有看到,在劍勢迫近前的一刻,源五郎微微一顫,身形凌空浮起,腳底驀然離地數寸。
花次郎瞥見了此一異象,面色為之大變。
(這小子……)驚天巨響爆起,夾帶著強猛衝擊波,往四周橫掃,花草樹木隨著土石一起被激到半空,許多武功底子不夠的人,也給震得離地而起,一時間騷動處處,場面亂成一團。
待得狀況穩定,只見銀面騎士傲然獨立,手中樹枝爆成糜粉,與他對招之人則消失不見。
「王四俠,您……」
東方玄虎上前寒暄,以年紀,固然由他居長,但論輩份、江湖地位,王右軍與他伯仲之間,甚至尤有過之,然而對方是神職人員,如此稱呼,該是很合適。
「不敢當,東方前輩您客氣了,沒能成功將那刺客截住,還讓寶地弄成這樣,真是失禮。」花次郎顯是打算冒充個十足十,收起狂傲語氣,滿是一派謙遜儒者風範,他向旁邊招招手,讓在一旁看得傻掉的蘭斯洛兩人上前。
「我此來,是為這兩位小友作證,他們行為莽撞,連身份證明也不帶,冒冒失失,有什麼冒犯之處,請您海涵!」
「豈敢,豈敢。您是說……這兩位貴客,真的是麥第奇家的使者?」
「正是如此,我便是受了我六師弟之托,專程來給他們作證的。」
聽得對方如此說,東方玄虎沉吟不已。陸游七大弟子中,王右軍排行第四,旭烈兀排行第六,若是旭烈兀親自委託,那麼該在耶路撒冷的王右軍,會突然來到此處,就不難理解?
但是,傳說中,當初白夜四騎士出道時,不欲因行善而使名氣大噪,所以四人出動時均是帶著面具,江湖中見過王右軍真面目的著實不多,這人使的劍法固然是王右軍劍中藏書法的獨門絕技,但要以此證明他的身份,似乎略嫌不足。
何況茲事體大,沒有證明文件,就算他真是王右軍,那也不能證明這兩名怎看都是騙子的小輩,就是麥第奇家使者。
「您的疑惑,我明白,我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但相信我的身份並不是重點。」
花次郎道:「至於證明這兩位小友身份的東西,文件是沒有,但我六師弟托付的這樣物品,應該能讓您安心。」
說著,花次郎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小金印。
「珞瓔金璽!」
東方玄虎瞪大了眼睛,注視著眼前的細緻金印。
與一級門客持有的信印不同,珞瓔金璽是麥第奇當家主所單獨持有的,而且,眾人皆知,珞瓔金璽是忽必烈親手所製,旭烈兀為了感念亡兄,多年來從不離身。
不是假貨,那獨有色澤與質地,是仿造不來的,這的確是麥第奇當家主親授的證明,還是好夠份量的一份證明啊!
只是……以自己專業的監定眼光,為什麼怎麼看,這枚金璽都像是被人硬扯下來的呢?
不為眾人所知,但卻對此次暹羅事件影響極為深重的數次談話之一,是發生在蘭斯洛離開東方家不久之後。
花次郎踏進自己習慣坐地飲酒的偏廳,源五郎早已坐在桌畔,提著壺酒,自斟自酌,對面也已自動倒滿了一杯,大家心照不宣。
坐在對面,老實不客氣地將酒一飲而盡,花次郎搖搖頭,面上笑意像是苦笑,卻又有著對對方能力的激賞。
能和這麼傑出的人物共事、鬥智,不論勝敗,都是件享受的趣事。
杯子空了,其中一方自動幫忙倒滿,兩人對坐喝著悶酒。酒過三巡,才有人開口說話。
「……我說五郎啊!咱們認識也快一個月了,可是為什麼現在這一刻,我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完全不認識你呢?」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又有誰能完全瞭解另一個人呢?像這種熟人忽然變成陌生人的例子,花二哥想必不陌生吧!」
「……花二哥?好,就這麼叫吧……那麼,對於我們現在的情況,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補充的?」
源五郎微笑著站起,向對面那人伸出手掌,正色道:「天野源五郎,初次見面,往後請您多多指教。」
花次郎微微沉吟,心中一時滋味難言。
「你這人實在有趣,就這麼殺掉太可惜了!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裡,一點也不會無聊,能這麼混混一段時間,也挺不錯的……初次見面嗎?哈哈哈……」
花次郎朗聲大笑,伸手與源五郎相握,道:「花次郎,初次見面啊!朋友!」
兩人相視大笑。次郎、五郎,也許都不是真名,那又有何妨,只要此刻的一雙手是真心相握,那便已足夠!
「不過!新朋友啊!這一次,你對自己的身份有什麼解釋呢?麥第奇家的面具已經被摘掉羅?」
「好問題!那麼,花二哥認為平凡如我,會有什麼出身背景呢?」
這問題頓時令花次郎陷入迷惘。
自己一年後將與昔日恩師對決的一戰,除了決鬥雙方,就只有遠在艾爾鐵諾西岸的鐵面元帥和麥第奇家當家主知曉,所以當源五郎前次說出此事,又拿出珞瓔銀印,自己理所當然地將他當作是旭烈兀的親信,毫不懷疑。
但旭烈兀已經親口否認,並且沒有說謊話的必要與可能性。
源五郎也與青樓聯盟來往甚密,憑這暗地裡操控風之大陸所有情報的組織,以上的疑惑都可以得到解釋。不過,這些東西卻解釋不了他的武功。
白鹿洞的諸門絕技,他都能運用無礙,甚至還通曉一些早已在九州大戰時失傳的武功,又會魔法秘咒,這樣的人才,便是當今青樓當家主的那個老太婆也有所不及,想必也不是青樓聯盟能調教出來的。
何況,適才他與自己交手時,那兩腳浮空離地的象徵,代表……
整個人藏在一團迷霧中,雖然有著許多資料,但卻越推越亂,教人想像不出。
「我想不出,就算能推,也推不准。」花次郎道:「你預備公佈什麼好答案呢?」
源五郎微微笑著,在花次郎耳畔悄聲說了一串句子,果然聽得他瞪大雙眼,嘴巴微張。
「親愛的師弟,其實……我就是師傅的大弟子,劍聖陸游的首徒!」
花次郎目瞪口呆,好半晌,他望著眼前這人,發出連串震天狂笑。
和前頭偏廳的氣氛不同,後園梅林中,呈現的是另外一種綺旎風情。
當蘭斯洛來到林裡,嘴角隱隱溢出的血腥味,立即為徜徉於梅香、梅骨間的那抹芳魂所捕捉,不待叫喚,立即出現在蘭斯洛面前。
在風華的指導下,自幾個穴位施針治療,胸口的鬱悶感覺頓時大為好轉,再運內息運轉數周,與東方玄虎比拚所造成的內傷,就此化於無形。
「謝謝你了,風華,沒有你,這些東西還真麻煩呢!」
蘭斯洛衷心說著感謝,而理應承受感謝的一方,則如其一貫的靦腆,怯生生地低下頭,不敢正視他的目光。
自上趟蘭斯洛提出要求,希望能帶風華離開這荒廢梅園,明顯受到震驚的風華驟然消失,任蘭斯洛怎麼叫喚都不肯現身,兩人就沒有再見過面。此刻重新見面,雙方都有些不知怎樣開口。
太明白風華溫柔內向的個性,蘭斯洛知道如果自己不先開口,這女子真的可以這樣靜靜跟他對坐一天,於是沉吟著,預備找些話來打破沈悶場面。
正要開口,猛地心頭一震,這梅林本就森寒,但突然間好像有種詭異的陰冷感,從遠方急速迫近,令人不由自主地直起雞皮疙瘩,渾身不舒服。
再看風華,只見她面色大變,彷彿遇著了什麼極恐怖的事物,將頭埋進臂彎裡,嬌軀劇顫。蘭斯洛見她這副憐弱模樣,幾乎連胸口都痛起來,也不多話,逕自將她摟入懷中,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輕撫她的馨香長髮,柔聲安慰。
「別怕……別怕……沒什麼好怕的……」
過得片刻,那股陰冷感更盛,像一張無形巨網,緊緊攫住兩人。風華本就冰涼的身體,此刻更凍得像塊大冰,令蘭斯洛直打哆嗦,但看見佳人面白如雪,全身不停發抖的可憐樣,也只有將她摟得更緊,希望用自己灼熱體溫祛除那惱人寒意。
當寒意升到高點,瑟縮在蘭斯洛懷裡的風華,突然像只哀鳴的小鳥,微帶著哭音,怯聲說著請求。
「……大哥……求你抱緊風華……再緊一點……再緊一點……如果你放開手的話,我會飛走的,真的會飛走的……」
朦朧中,這段話聽來似夢似真,蘭斯洛因為冰冷而有點神智迷糊,但心中卻升起強烈的不祥感,用盡力氣抱緊懷中玉人,彷彿只要少了那麼一點力氣,這縷纖憐芳魂就要從此煙消雲散。
刺骨森冷,化作道道無形冰線,緩緩掃過整座梅林,似乎是因為風華的魂魄,被藏匿在蘭斯洛的陽剛氣息下,冰線並沒有搜尋到什麼,所以在掃瞄過後,仍不死心地預備要重來一遍。
但這打算卻受到破壞,當冰線掃瞄完整座梅林,在梅林東側的一堆荒草間,驀地亮起一道絢目白光,像是一道急電,猛往天上竄去,轟然一聲巨響,梅林上方霹靂聲大作,冰線連帶所有陰冷氣氛,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相擁中兩人,一時間仍未從那震撼中恢復過來,直過了好半晌,蘭斯洛才驚覺懷中的風華有了動作,正在試著抽出自己腰畔那柄無名神兵。
蘭斯洛索性摘下寶刀,遞給風華,瞧她閉著眸子,輕撫刀身,動作十分輕柔,臉上表情更是欣喜。
「我知道你不喜歡血腥,所以它最近只自衛,不傷人,你可以放心了吧!」
和風華相處多日,怎會不清楚她性格,要是讓她發覺自己傷人殺人,必定又黯然不樂。自己最近存心磨練,砍人、傷人,用的都是別柄刀子,這柄寶刀當然滴血不沾,剛好拿來騙騙這心慈手軟的婆媽女人。
而看見風華喜悅的表情,蘭斯洛在安慰伎倆得逞之餘,也暗歎這女人真是無可救藥。
剛剛那道冷線、風華的恐懼,究竟代表了什麼?蘭斯洛十分納悶,不過,這種事情不像是容易問出來的,就暫時閉口不提。重要的是,在剛才那一番緊緊相擁後,自己忽然感覺與美麗芳魂之間,距離又拉近了許多,要是她真的出了什麼事,自己絕對會發狂的。
「風華!」
幽靈也好,女鬼也罷,瞎子、個性婆媽、不通世務都無所謂,只要能像現在這樣摟她在懷裡,自己全部不在乎了!
不能讓她再逃避了,自己早晚會離開暹羅,如果不想和風華分開,這一次,就算是用擄的,也要帶她離開梅園。
「……柳……柳大哥……」
想起剛才的泣訴,風華兩頰暈紅,背對著蘭斯洛,連抬起頭都不敢。
「我上次對你提的事,該給我一個答覆了吧!」
憶起當初對這女鬼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蘭斯洛對自己的轉變感到可笑,不過,想笑的人就讓他去笑吧!
「我……我只是個沒用的瞎子,又沒有實際身體,如果到外頭的世界去,我怕……」
「沒關係,我看得見,什麼事有我牽著你就可以了!」
「我什麼都不懂,人又不聰明,離開這裡,會給大哥添很多很多的麻煩,那樣……」
「無所謂,你就跟在我後頭,什麼事有我在前面就可以了!」
「可是,我……」
「風華!」
將手掌按在她唇邊,倘若讓她再說下去,就算過個一日一夜,也還是有說不完的理由。
「除了帶你離開的方法,我什麼也不要聽,快點老實地把方法告訴我,否則我現在就拆了這座爛園子!」
唉!這人……總是這麼一昧蠻幹啊!可是,為何自己感覺不到半分被勉強的不悅,反而胸中儘是歡喜得想笑的衝動呢?
「從今夜起……」
「咦?」
「從今夜起,連著十五天,只要大哥每天夜裡都來與風華會面,讓我接近生人陽氣,幾天後,我就可以離此活動,十五天滿,就可以離開這座園子,不受此地拘束了?」
「這麼簡單?」蘭斯洛聽傻了眼,他想不到,原以為要付出嚴重代價的事情,竟然這麼簡單就可完成。
十五天,算來剛好是比武招親完的那一天,也就是說,事情一了,立即可以帶人走,事情居然這般巧合,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
「這麼簡單,我不相信,方法是不是有問題?呃……
我想問一下,要是這十五天裡面我有缺席,那會怎麼樣?」
「方法就是這麼簡單,但是,如果大哥缺席一天,代價也是很重的。」
「很重?是什麼?不會是打入地獄,永不超生吧?」
「代價是……是……」
「到底是什麼?」
風華正色道:「代價是,被大哥遺棄的我,將會就此煙消雲散,讓你永遠也見不到!」嚴重的表情,驚得蘭斯洛一愣,但風華隨即咯咯嬌笑,令他恍然大悟。
「好啊!你這小妞居然騙我!」
「哈哈!大哥……好癢喔!」
在蘭斯洛的搔弄中,向來靦腆文靜的風華,破天荒地放聲大笑,像個淘氣女孩般,軟癱在蘭斯洛懷裡,兩人沉浸在一片歡樂中。
除了源五郎,暹羅城內的偷窺者,看來也為數不少,至少,在梅林西側,正有人偷偷窺視著幸福中的兩人。
不知是否感情氾濫,戴著滿身樹葉偽裝,趴在地上多時的雪特人,目睹著眼前景象,熱淚盈眶,不住用手巾擦拭。
「嗚——太幸福了,老大,好美麗的愛情,我太──感動了──」像是個看戲太入迷的觀眾,雪特人偷偷在一旁泣不成聲,只是,感歎話語說到一半,驀地一記重腳用力踩下,將他大半腦袋踩入泥巴堆裡,立刻昏死過去。
四處亂逛,意外當了最後黃雀的花次郎,盯著梅林中渾然忘我的兩人,目光緊縮成一線,嘴角浮現了一貫的不屑冷笑,腳步踏前,好像打算作些什麼,但默立良久,凝視著兩人身影,表情漸漸變得溫和,最後收起腳步,轉身回屋。
在一男一女喜悅的笑聲中,另外有一下無聲的歎息,在人類聽覺以外的世界低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