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塵埃 第二篇 第五十章 父親的教誨
    克勞維斯回家了。

    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什麼讓他非常討厭非常不願意呆的地方,這裡絕對是其中之一。

    侯爵府的大門陰沉沉的,上面還有不少年月留下的污漬和疤痕,這情景比他上次回來的時候彷彿更寒磣了些。克勞維斯走進這個和公爵府的恢弘大氣金碧輝煌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家,心裡厭惡到了極點。自從三年前他跟著姆拉克公爵開始,他越來越討厭這個地方了。

    但是他卻也不得不回來一趟。即便是深沉睿智如姆拉克公爵,眼力高明如羅蘭德團長,但是要想從那幾根從女人衣服上落下的絲線上找出什麼線索看出什麼端倪那也是力有未逮的。能者不見得就真的無所不能,將軍不見得知道怎麼殺豬,政治家也絕不懂麵包如何發酵,瑣碎事就必須去尋求些擅長處理瑣碎事的人。

    越是頭腦聰明,判斷準確,經驗豐富的人才越能夠從那幾條絲線上發現越多的線索。所以克勞維斯現在需要的是一位風月場中的聖手,比女人自己還更瞭解女人的聰明人。他自然知道去哪裡找這樣的一個人了。雖然他很討厭這個人,但是為了任務和工作,他還是來了。

    克勞維斯在客廳中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沉著臉,但是還是很端正地行了一個貴族應有的禮節:「父親大人。向您請安了。」

    侯爵對自己兒子的突然出現顯得有點驚喜,但是微笑著的話語還是讓克勞維斯有點受不了:「不用請什麼安了。禮節上的互相敷衍對於我們兩父子就免了吧。你的臉色分明就是兩個字:討厭。」

    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兒子,侯爵依然那樣的灑脫不拘,拉過一張椅子給克勞維斯。「其實我早就該離開的了,朋友已經催了我很多次了。但是這裡臨時又發生了些事,我留下來處理了一下。臨走之前也正想找你談談些事的,不過我想能夠讓你回來找我的事情一定很嚴重,還是你先說吧。」

    雖然這樣直白的說話讓克勞維斯有些討厭,但是無疑這也省卻了不少客套和廢話的時間。他坐下,紅木椅上沒有天鵝絨坐墊,椅子也依然還保留著他小時候印象中的那樣陳舊。還有這屋子,地板,這裡的一切都和面前這個他不得不表示尊敬的男人一樣顯露出破敗頹廢的味道,這種不思進取自甘墮落他是最痛恨的,那也是他童年的陰影。

    兩父子面對面地坐下了,相似的面孔上,父親都是隨意庸懶的味道,兒子卻是一臉的嚴肅,陰沉,甚至有點殺氣。

    情緒歸情緒,工作是工作,克勞維斯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打開,拿出那幾條絲線。

    「父親大人。」克勞維斯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舌頭說出這個感覺彆扭之極的詞。「請您幫我看一看,能不能夠從這幾條絲線上看出些什麼。」

    「女人的衣服。」侯爵笑了笑,幾乎連看都沒看,好像只是憑感覺就知道了。克勞維斯這輩子第一次對這個父親抱有了希望。

    侯爵的手指很纖細,皮膚很細膩,比他兒子的手更顯得年輕。他拈起那幾條絲線輕輕地撮了撮,微微一笑,立刻就將這些小東西的身家瞭解得清清楚楚。「是西方泰塔利亞出產的綢緞,中檔貨色。二十多年前西方商路還沒有打通的時候這可是高檔貨,因為顏色華美,關鍵是物以稀為貴,那時候貴族的婦女可都以有這樣布料的一套衣服而自豪。」

    「能夠看出穿這衣服的是個什麼樣的人麼?」

    原本是想問能不能夠再縮小一下範圍。但是話剛出口,連克勞維斯自己都覺得這是廢話了。要想從這幾條絲線上看出原本衣服的主人是什麼人,即便是傳說中的預言系大法師也大概無計可施。

    但是侯爵卻沒有讓兒子失望,他自若輕談的神色絕對是任何老朽發臭的魔法師都望塵莫及的,那是如同姆拉克公爵論權勢手段羅蘭德團長說劍一樣,不是行家裡手,而是超凡入聖。

    「近些年西方和這裡的商業的繁榮,這東西價格已經不那麼高了,真正貴族卻不會再穿這種流行已過的東西了,但是做一套衣服大概也要好幾個銀幣,也不會是窮人穿的。想用這種過時的高貴來抬高自己身價,而且同時身上還帶著粉紅和大紅兩種顏色,穿著者的性格昭然若揭,輕狂膚淺,簡直就是在大叫旁人來看著自己。居然從這幾條絲線上也可以傳出點香水的味道,可見她一定用得很濃….『沙丘』,算不得低檔貨,卻絕不能這樣用啊。」侯爵拈起這幾條絲線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歎息了一下,下了結論。「這女人年輕,風騷,大概還有點姿色,雖然不是窮人,卻也絕和貴族的地位品位沾不上邊。」

    「年輕….風騷…不是窮人也不是貴族…」好不容易從父親的推斷下吃驚完畢,克勞維斯喃喃地重複著這些特點,腦海裡把關於阿薩所有的一切都過濾了一遍,終於在一個小傳言上定了下來。「難道…是個妓女?」

    「對。就是那個妓女。」侯爵微笑著肯定了兒子的判斷。

    克勞維斯楞了一下,立刻發覺這句話非常的奇怪。但是他又不知道奇怪在哪裡,或者說,無論從哪個角度哪種可能性,這個人好像都不應該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好了,要緊的公事已經說完了。暫時放一放這些俗事,談談我們父子之間的問題吧。」侯爵溫和地看著克勞維斯,露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慈祥。

    「對不起,我還有工作。」克勞維斯冷冷地回答,站了起來準備離開。他一向都排斥任何溫情,覺得那是軟弱一個人的心志和鬥志的東西,何況是這個人表示出來的親熱,他覺得如同垃圾堆裡的死老鼠一樣噁心。

    侯爵招了招手,淡淡地說:「坐下吧。急也不急在這一時。那妓女即便不是在王都,也絕對跑不了多遠的,應該很容易就能被你抓到。」

    克勞維斯緩緩坐下了,但是絕不是因為聽話。他臉上已經全是驚奇之色,用看一個連想像都想像不出的怪物的眼光看著自己的父親。

    「我立刻就要出發了,大概有很多事情要等著我去處理,也不知耽擱多久,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在此之前,我想我們兩父子是有必要好好談談了。」侯爵露出個有點尷尬的苦笑。「從你出生到現在,好像我們就沒好好地談過一次吧。」

    「我知道你是一直不大喜歡我這個父親的。我明白,我確實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只顧著我自己的任性,拋棄了全部的家庭,親人,還有你媽媽。身為當家人卻全不理會家族裡面的事務,使得你受連累,從小就在家族裡面受人白眼受了不少委屈。你之所以這麼要強,這麼沉迷著爭名奪利,其實也都是因為這些吧,那是我的責任」

    再強烈的好奇心都無法壓抑這種從內心最深處捅出來的憤怒和不耐煩,克勞維斯猛地站起。

    「坐下。」侯爵看了他一眼,聲音並不大,只是略微帶了點父親應有的威嚴。

    克勞維斯立刻騰的一下坐下了。像一個最聽話的小孩子一樣。

    克勞維斯坐倒後的第一反應是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是絕不想坐下,絕不能坐下表示屈服。但是好像和他的思想無關,而是身體作出的直接反應。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卻是有增加無減。身為一個武者,他很清楚這種身體的反應通常只有出現在兩個力量相差巨大的人之間,一方的氣勢能夠完全籠罩壓迫另一方,就像猛虎只憑氣味就可以讓兔子動彈不得一樣。但是面前這只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酒色之徒而已,最多不過會些小魔法,自己只要想,立刻拔劍而起就可以讓他身首異處,但是克勞維斯看著父親那張熟悉的臉,努力地想要從上面找點陌生的東西出來。

    但是侯爵依然是一副隨意中帶點頹廢的神情,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略微有點心疼地繼續說著:「你還太年輕,卻已被這俗世中渾濁的東西迷惑得太深了。權勢,名利,你真的明白這些是什麼嗎?你真的需要這些東西嗎?你明白這世界是怎麼樣的嗎?你不明白,你眼中的世界是別人送給你的。別人羨慕權勢,爭奪地位和金錢,你也跟著去爭取,甚至去信仰。你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讓別人崇拜你,肯定你。你是為別人生活的。人生短暫,怎麼能夠把時間耗費在這種無聊事上…」

    「正因為人生在世如此短暫,所以更不能在什麼風花雪月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虛度光陰,就應該要立不朽之功業,讓這世界,這歷史,這天下的每一個人都要記住你的名字。」克勞維斯突然瞪著侯爵語氣猛烈地反駁。

    他是畢生第一次對父親說出自己的心思。在此之前,他覺得對這樣一個沉迷酒色的花花公子,不思上進的敗家子是用不著說這些。他不屑,因為對方必定無法明白自己的心胸壯志,如同在糞便上翻騰的蛆蟲不能夠理解雄鷹俯瞰蒼生的偉大一樣。但是現在他必須說。因為他朦朦朧朧地感覺到這個他一直鄙視的敗家子似乎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那身上表現出來的一些東西使他彷彿確實有資格鄙視展開心中供奉著的信仰。現在這與其說是表白,不如說是在捍衛自己的價值觀。

    侯爵看著克勞維斯笑了笑,就像對執意要去玩耍的小孩子無可奈何一樣,他搖搖頭說:「用不著和我爭辯,人生的價值永遠不會是在論道中找到的。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你的吧,盡情地,用力地,全力投入你的信仰,看看你最後能夠得到什麼。」

    「越用力才越爬得高,越爬得高才會越摔得痛。而越痛,才會讓人越清醒。」侯爵的微笑更深了,連眼睛裡都開始泛出了奇異的波光。「等你清醒之後,我會帶你去見識真正的真實的世界的。我連準備工作都給你做好了呢。對了,你應該還沒修煉過魔法吧?」

    「沒有….」克勞維斯搖頭。雖然學習魔法對他來說是很簡單的事,但是他卻沒有。他師傅羅蘭德團長說過,無論是劍還是魔法只能夠選擇其一。絕沒有真正的頂尖高手是門門精通的,只有將一切都全身心地投入,將全部的精神和靈魂淬煉進技藝才能夠達到顛峰。

    「那就好。」侯爵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本書來遞給克勞維斯。「這本書對你應該是很有用的,你有空可以多練習一下上面的東西。呵呵,我最近才受到一個….算是朋友的人的啟發,才明白這上面的東西應該是給沒修煉魔法的人用的。難怪以前看死了的魔法師那麼多。想不到最偉大的魔法師遺留下的筆記居然是和魔法相牴觸的。」

    「記住,千萬不要遺失了這本書,也不要給旁人看到。這是本將指引你走向真實之路的一本書,你要好好練習,好好對待才行。知道嗎?」侯爵說著話,眼睛裡好像閃出了一點不大但是很耀眼的光輝,克勞維斯看得一怔,回答:知不覺中他的意識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朦朧,父親的話似乎都模模糊糊的剛聽到就記不大清楚了,但是又好像烙在了腦海的最深處一樣。

    「好了。」侯爵長歎一口氣,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該出發了,那邊事情還等著我呢。」

    直到侯爵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後好一會,克勞維斯才猛的一下清醒過來。

    想到自己居然和這個原本極度討厭的人在這裡說了這麼半天的廢話,克勞維斯覺得完全浪費了寶貴的時間。但是剛才這席話又給他非常古怪的感覺。他揮了揮手裡的書,本想順手丟在哪裡的,但是心裡的某個角落突然有種不妥的感覺一下冒了出來,於是他好好收在了自己懷裡。

    他深呼吸了一下,決定不再去為這些莫名其妙的意外打亂自己的心緒,還是集中精神好好地放在正事上。他出門朝王都近衛軍的指揮所走去。

    「就是這樣這件事情要絕對保密。知道麼?」克勞維斯找到了王都近衛軍的指揮官,將搜索的細節告訴了他。他最後用嚴厲的表情和聲音禮貌性地加上一句。「麻煩你了,用最快的速度去辦。」

    「哪裡的話。一定最快,一定最快。」長官連連點頭。從官職上來說克勞維斯是沒權利調動近衛軍的,但是他有巨大的背景,他是聖騎士團的小隊長,是姆拉克公爵的女婿等等這些頭銜都強烈地說明這即使是麻煩也非得要以揀便宜一樣的勁頭去完成。

    王都近衛軍利用地頭蛇的優勢,只花了小半天就從其他妓女們口中盤問出了目標的情況和去向,大隊人馬四處分散地快馬加鞭之下,第二天清晨這個重要的證人就被擺在近衛軍的牢房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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