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麼有意思的地方?一定要去看看。」波魯干大人聽阿薩說了歐福城的概況,立刻表示出巨大的興趣。他原本是來給朝廷交卸地方官的職位,現在正沒事可做。「居然能夠把獸人們治理得那樣井井有條。憑空建立那樣一座城市,真是太了不起了。完全是夢幻般的城市啊。我一定要去。那樣的刑法,真是太有創意了,簡直是門藝術。」這個曾經的布拉卡達的管理者的一雙牛一般的大眼裡露出光芒,那是好色者聽說絕世容顏饕餮者幻想終身名菜的神色,他完全陶醉在想像那個充斥著獸人的粗陋城市中去了。「我明天就動身,明天就去。」他拍著桌子吼叫。「老闆,再來一斤滷牛肉。」
阿薩提醒他說:「西邊正在打仗,你現在去找死麼?」
「我當然會從其他國家繞過去了。托你的福,路費也賺夠了。」波魯干大人得意洋洋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認為你那個朋友一定輸?連我都看得出他的勝算要大得多。」
「恩我認為他這樣沒有身份地位的人得到那個冠軍好像沒什麼用。還不如故意輸掉借此博得宰相大人的信任還好一點,那樣他就可以所以我以為他會故意輸掉這場比賽。」阿薩扮高深,把宰相大人給羅德哈特陳痛厲害的話當作自己的判斷。「我現在擔心他為了那一時的衝動而以後受到宰相大人的排擠。」
「瞎擔心。」波魯干大人一口斷定。「他贏了絕對會有更大的好處。朝廷裡還不是宰相大人那一群人能夠隻手遮天的,這樣打敗了宰相大人的侄子,起碼證明給了軍方的大臣們看他是和埃爾尼家族毫無干係的。軍方卻正需要一個能夠有親和力能得民心的人,恰好皇帝陛下也很喜歡他,這樣他在軍方自然比在唯親是用的埃爾尼家族下做事更有前途了。喂,朋友,你知道現在這個年代最寶貴的資源是什麼嗎?是人才啊。我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下你朋友的注。」
「哦?這樣?」阿薩一楞。好像確實又是這樣的道理。「恩其實是這樣的。宰相收買過他,他當時是答應下來了的。如果他真有心贏比賽為什麼不當面拒絕呢?這樣變卦難道他這樣不怕激怒宰相嗎?」
「你又錯了。」波魯干大人又一下把他的判斷拍死。「怕的是宰相大人。在聖騎士團的選拔會中營私舞弊那可是大罪,他要麼再冒險殺你朋友滅口,這可更是極大的風險。要麼就只有被你朋友抓住這個把柄而不敢胡亂對付他。好手段。好頭腦,好心計。」波魯干大人用力咬下一塊牛肉在口裡使勁嚼著。
好心計。阿薩突然想起沒幾個月前剛剛認識羅德哈特時候的情形。那時候他還單純得很幼稚,現在腦子裡的東西已經是自己所遠遠不及的了。看來這人一旦成熟了進步起來是非常快的。
波魯干大人繼續發表他的高論:「以前在布拉卡達看見他的時候也看不出有心計的樣子。大概是跟了姆拉克公爵的關係吧。跟好人學好人跟壞人學壞人,跟著巫婆就只有學跳神。」
「你對姆拉克公爵很瞭解嗎?」阿薩問。他現在多少知道了一些朝廷中的事情,姆拉克公爵的好名聲是有口皆碑的。
「不瞭解。但是從他的好名聲就知道他可是個玩弄手段心計的高手。」
「為什麼?」
「什麼是最會說謊的人?」
「不知道。」
「從不說謊的人就是最會說謊的人。」
「什麼意思?」
「因為這說明從沒人發現他說謊,更沒人對他有戒心。二十年來,姆拉克公爵是帝國中晉陞得最快又最不著痕跡的一個。不玩玩手段,怎麼能從下面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來?你以為官場裡是靠誠實,努力,奮鬥的麼?關鍵是他混到這個地步,還居然有這樣清廉的好名聲,這才是真正的玩弄手段的大師。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露痕跡才是真正的高手。你看你朋友就知道了,這樣一個有身手有才幹有頭腦的人來投奔他,他卻不委以重任,反而讓他保持一個平民百姓的身份,這手段可厲害。」
「怎麼說?」
「已經標明了所屬誰家的資產怎麼還能吸引別人來投資呢?自然先要表示這是清清白白的無主之才,等到別人已經把這宗生意經營得日進斗金了,再一下亮出產權證明,毫不費力地手到擒來,這可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至於那張關係重大的產權書麼,嘿嘿,自然就是英雄從布拉卡達的龍窟裡救出的公主了。我在布拉卡達的時候就看出他對那位公爵小姐很傾心的了。至於保持他的平民身份產生的效果你也看到了,這可是得民心的一個好辦法。大家就喜歡這樣出身草野而扶搖直上的英雄。完全不著痕跡就把這顆重要棋子的棋路安排好了,這樣的手段除了正直的姆拉克公爵,旁人也絕玩不出來。實在是高明。」波魯干大人侃侃而談,行家的風範完全和他的外表不相稱。
「我說你才是真正的高明。」阿薩有點心悅誠服地看著面前這個相貌粗鄙的矮子。「喂喂喂,你這樣的頭腦不去做那些事情才真是浪費。」
波魯干大人一笑。他這一笑本應該只是稍微表達些自嘲,但是闊大的嘴巴微微一咧立刻就開的很大,好像刻意的取笑一樣。「做這些不只是需要腦袋,更重要的是要心計。要肯花心思去想,時刻都要注意到別人,一言一行都是要顧忌到產生的後果。別人是什麼樣的立場,聽了會有什麼反應,然後產生的這些反應又會對其他人又會產生什麼效果呢等等等等這些玩意比煉金術士調配藥品還複雜,我可沒本事去搞騰。最多只能夠看出一點他們玩什麼花樣而已。」
「混蛋。薩罵了一句髒話說:「怎麼一個一個腦袋都這麼靈光,弄得我現在對我的智力已經喪失信心了。」
「那是小聰明。」波魯干大人用唸書般的腔調說。「醉心權勢玩弄心計手段的人,其實才是被這充斥權勢的世界同化了的弱者。真正的大智慧才是真正的強,是有堅定的自我意識不被其他的情緒和環境所迷惑。這種人不會想要和這世界妥協,所以顯得和環境格格不入,卻也不會叛逆。在這種人眼裡世界和自己是對等的。能夠在精神上和世界對等,這不是真正的強麼?比如你和我。」
「哈哈,這馬屁聽著可舒服。」阿薩笑了。「可惜我知道很弱的那些官老爺們一聲令下就可以叫來幾千人把很強的我們兩人砍成肉醬。」
「因為精神和現實永遠是兩回事。」波魯干大人又念了一句,然後笑了,咧嘴露出大板牙。「背書而已。我以前可是我家鄉圖書館的管理員。好了,吃飽了。我也要為旅行作點準備了。」波魯干大人吃下最後一塊牛肉,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阿薩送走了波魯干大人後回到了山德魯的大屋。雖然立刻就要晉陞神官了,但是他還是住在山德魯的大屋裡。他並沒想過要換個地方,也沒想到神官大人住那種地方有什麼不合適的,在他看來這只是幫主教大人的一個小忙所得來的暫時性的附加物而已。不過幾天後就有了風評說他信仰虔誠虛懷若谷,身晉高位也不驕不躁,依然在那裡從事著為撫慰亡靈的基本工作,這高尚的品德情操和修養堪稱所有教士們的典範。他也奇怪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做,名聲卻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大。
今天又有請貼來了。山德魯在抱怨這些信使打亂了他的清淨生活,因為他們一來看到這裡的情況不是嘔吐就是小便失禁嚇得腰酸腿軟地爬出去。
自從羅尼斯主教委任他神官之職後的這幾天裡他幾乎天天都會收到姆拉克公爵的邀請去參加各種晚宴和舞會,而每次也都有讓他無法推托的理由和熱情。於是每天晚上他都可以真正體會到王都真正生活的繁華。周圍全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族婦人們和小姐,吃著難以想像的珍饈美食物,貴族青年們不停地在漂亮婦女們的扇子上登記,然後等著一曲一曲地跳得大汗淋漓,然後大家互相挽著手臂走其他地方去繼續悄悄地揮灑淋漓大汗。不少貴婦和少女也對這位新的神官很有興趣,可惜他出了名的信仰虔誠和一股不屬於這種氣氛的氣質讓她們又不好下手。
製作精美的酒菜糕點確實好吃,即便是平常之極的水果也要雕刻得花樣百出在加上蜜糖,阿薩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滿目的奢華確實讓人大開眼界,金銀的器具,水晶的燈,連端酒的僕人身上穿的衣服阿薩都認得那是在故鄉的村子大人每到過節才拿出來披上一下的貨色。雖然是這樣的眼界大開,阿薩卻覺得自己在野外睡樹洞嚼蟲子喝生血時候更精神抖擻些。他也記得親眼看到過的活生生餓死的人的形狀,聽說過有地方鬧饑荒人們不得不把自己養大的兒女互相交換後吃掉。他已經養成了對錢的衡量都用從布拉卡達學來的那種方法,於是無論如何都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旁人的恭維話他聽來感覺莫名其妙,因為他很清楚地感覺到那言不由衷,何況都是恭維他的信仰堅定,前途必定無量之類,好像還不如在集市中和肉販聊天來得有趣。至於大家所談論的某侯爵買的土地上發現礦藏而賺進上千枚金幣,某子爵夫人頭上的桃色新聞又多了兩條等等之類更是讓他覺得無聊到極點。很多時候他巴不得有個從天而降的理由讓自己大打出手。比如說發現那個爵爺是什麼奸細,或者哪個小姐是死靈公會的法師偽裝的等等,可惜這樣的好運氣卻從來沒出現過。
每當阿薩對這種場合厭煩起來公爵就會過來和他說話,總有辦法讓他留下來,想讓他慢慢的習慣這種氣氛。但是不管多久,多少次,阿薩還是和那種環境格格不入。
前天晚上他的一個舉動更讓所有人驚呆了。他自己不小心掉了一塊點心在地板上,然後又伸手揀起來吹了吹就扔進口裡大嚼起來。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高貴的人。阿薩這才發覺自己大概幹了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他自己都有點尷尬起來。
姆拉克公爵這時候卻很激動地鼓起掌來,用熱烈的語言讚揚他高超的修養和這充滿了哲理和寓意的舉動。
當所有人都理解了公爵大人引經據典的解釋而對自己報以熱烈的掌聲和尊敬的眼光時,阿薩注意到公爵的臉上開始浮現出一鍾奇怪的表情。於是昨天姆拉克公爵便再沒送請貼來,阿薩終於鬆了口氣。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些辜負了公爵大人那樣的熱情。
但是這次收到的卻是羅德哈特的邀請,言辭懇切,說是千萬一定要請他去。
不管身為什麼職位,只要一踏入了官場,必須就要應酬,就要交際。於是軍方出面給這個剛剛晉陞的騎士舉辦了慶功會。阿薩原本已經對這些討厭得很了,但是突然想看看羅德哈特在這樣作為主角的情景下會是什麼樣,會和自己有什麼區別,於是就去了。
參加這個慶功會的人很多。大家都很看好這個得到皇帝陛下賞識的騎士,夫人小姐們也要來看看這位如同小說主人公一般的英雄。
阿薩看著羅德哈特面帶笑容地和其他人交談,周旋於貴族小姐之間。發現在這些方面自己真的是和他沒得比。他那個完美無暇的笑容很有親和力,把其他感情都掩蓋在下面,彷彿是個很有魅力的面具。上面依然可以不失時機不失分寸地表露出各種表情。阿薩想起剛認識時候他那衝動膚淺,每一跟神經的波動都可以看出來的天真。和現在一對照,才能明白現在這笑容是一種技巧。雖然這種功夫還有些生疏,才剛開始練習而已,但看得出是很有潛力的。
「我能夠有今天全靠了你。我真的很謝謝你。」羅德哈特抽空走到阿薩旁邊,輕聲對他說。只有面對這個朋友的時候他臉上才沒有那種富有魅力的笑容,上面的真切感情並沒什麼奪目的光彩,還能夠發現其中的感慨和其他一些不應該在這樣一個春風得意的英雄臉上出現的東西。
「我聽見了宰相大人和你的談話。」阿薩輕聲對他說。「是姆拉克公爵讓你那樣做的麼?」他覺得只有公爵大人才有那樣的手腕和眼光。
羅德哈特顯得很驚訝,搖頭說:「不是。公爵大人怎麼回知道這種事情。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事麼?」
「放心,沒其他人知道了。」阿薩盯著羅德哈特看。「你這小子可厲害啊,那樣的手段可和你以前講究的騎士道精神不一樣哦。」
羅德哈特無奈地點頭。「事情擺在那裡,就非得用有效的辦法去處理才行啊。剛開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難免心裡不安,但這和出麻疹一樣,只要能夠克服第一次的不適感,以後的就順利了。」他看著阿薩很天真地笑了笑。「必須正面去面對問題,鼓起勇氣去解決問題,不要用什麼幻想的原則去限制自己的行動。這是我從你身上學來的。」
「你確定?」阿薩懷疑地瞥了他一眼。「我可做不來這些事情的。」
「我請你幫我一個忙。」羅德哈特小聲對他說。「你一定要幫我。只有你能幫我了。」
阿薩突然想起了羅尼斯主教那天交託給他現在這個任務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的話先說在前面,心裡馬上一緊。這種忙一般都不是什麼好關照,但是迎著羅德哈特信任和有點懇求的眼神,阿薩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