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躺在在谷草堆裡,仔細地聆聽著自己肚皮發出的叫聲,聞著身下的谷草發出的霉味。旁邊幾張酒桌上的大漢們正在大塊吃肉大杯灌酒,互相吹噓著戰場上和女人床上的勇武傳,發出一陣陣酣暢的猥瑣笑聲。大漢們的腳邊放著各自的武器,有的上面還有變了色的血跡。
阿薩旁邊的谷草上還有幾個瘦小點的男子和他一樣似死非死地躺著。
這是艾裡城的僱傭兵酒館,聚集了城裡面所有身無長技打算用命去換錢的人,給別人當打手或者是保鏢,也有的給強盜當幫兇的。
那邊飄過來的肉香和身下的霉味形成極大的反差,阿薩突然幻想那幾個大漢突然和自己起了爭執,自己就可以憤然而起把他們全都打癱在地上,然後把桌上剩下的東西全部一掃而光。可惜那幾個大漢完全沉醉在啤酒牛肉和閒聊組成的小天地中,根本對他不屑一顧。
而他也還實在沒餓到為了幾塊肉就去主動找茬揍人的地步。何況剛才有個大漢喝高興了還請上全酒館的人都喝上一杯,即使那可能只是偶爾所發的豪興,但還是讓阿薩的歹念無地自容地熄滅了。
向克莉斯借來的錢其實是夠用的,一匹好馬和一些冒險必需品外還有剩,直到十天前,在野外遇見那個上吊的商販的時候他還有八個銀幣三十多個銅幣。那個倒霉的商販在野外遇見一夥大耳怪,大耳怪們沒殺他,只把他用全部積蓄買來的貨物搶了個精光。阿薩就把馬和錢都給了他,自己徒步走到了艾裡城。
阿薩突然很懷念在荒野叢林中的時候。至少食物還不用愁,抓到一隻大的獵物就夠吃好幾天的了。而在這人類群居的城市裡面任何東西都是有代價的,你想要,就必須用錢來買。想要錢,就得用勞力,時間,自由去換,還得要有去換的技術。要不你就只有去偷,去騙,去搶。
阿薩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適合在這個同類聚集的環境裡面生活。他沒有正常人去遵守既定次序的習俗和生活方式,比如習慣去被人指使著去工作,習慣用原本對自己毫無意義的行為來換取對自己有意義的東西例如食物之類。他也沒有無視秩序者的生硬霸道,一旦想及對方的感受,他就不敢去搶。而偷和騙則更是非常人所能,那不但要生硬,更非得要在內心就心甘情願地認為自己比別人低幾個等級,不敢正面去硬來,才不得不以齷齪投機的手段去獲取別人的事物。
但是人終究又是群居動物。再如何喜歡習慣獨自生存,其實在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和同類們接觸溝通的。即便是這樣餓著肚子,阿薩還是留在這一飯難求的城市中,看著旁人的起居飲食,聽著街上的車水馬龍雞鳴狗吠,這些都會讓他感覺到荒野中永遠無法獨自擁有的安詳。
他只是不習慣這種奇怪的環境賦予的生活方式,彷彿一隻原生的野狗生活在家犬的環境中一樣感覺不習慣,卻又喜歡這無數同類的氣息。能夠呆在城裡他還是不想出去的。所以他來到這裡來碰碰運氣,即使沒什麼其他有用的生活技能,但是他這種體力活還是能夠勝任的。而且這裡說不定還能打聽到那個該死的森林的消息。
他已經在城裡轉悠了很久了,一直在打聽那個『低語之森』或者『難以開口的森林』的消息,已經問了很多人,完全毫無收穫不說,還差點被當作異教徒抓起來。這艾裡城裡面好像異教徒鬧得很凶,到處都有士兵在搜查,不時看見有人被哭喊著抓走。
酒館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
酒館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去。這並不是同行,這個年輕人身上穿著一套騎士裝束,雖然看得出很陳舊,但是依然非常講究整潔地穿在身上,還披著一條很明顯只是裝飾的披風。英俊的臉上帶著些微稚氣,頭髮打理得像身上那套裝束一樣整齊。這應該是個主顧,阿薩旁邊的幾個人都探起頭來,恢復些生氣。
年輕人有些緊張地環顧著酒館裡要麼凶神惡煞要麼橫七豎八的人。開口用盡可能平整高昂的聲調說到:「我是羅德哈特騎士,來這裡徵召一位勇敢的人來作我的侍從。」
酒館裡洋溢起一片嘲笑聲和罵娘聲,大漢們依然喝酒吃肉,阿薩旁邊的人重新死氣沉沉地倒下去。
年輕人站在門口,像是朗誦一篇宣言一樣說:「我要求的是有堅定的信仰,善良的心,以及對主人和騎士道無限的忠誠。」
一陣更強烈的嘲笑和罵娘聲,谷草堆上有個人問:「多少錢一天?」
「我並沒有金錢。我所能賦予跟隨我的人比金錢更有價值的事物,那是崇高的精神和偉大的榮譽。他的名字將永遠刻在我的名字旁邊,永遠被吟遊詩人們所傳誦。」年輕人繼續抑揚頓挫地朗誦自己的宣言。
酒館裡爆發出一片張狂之極的笑聲。大漢們頓足,把桌子拍得山響,好像聽到了全大陸最有名的喜劇演員的說唱。連谷草堆上的幾個人也笑了,生機勃勃起來。有個大漢大笑著問酒保:「你從哪兒弄來的這麼個說笑話的?大爺給他打賞。」
酒保笑著搖搖頭,走過去對已經滿臉通紅的年輕人說:「這裡都是些拿錢賣命的大爺們。你走錯地方了,去鄉下吧。」
年輕人極力地繼續自己的勸說:「我將到去城南那個樹林裡去執行一件很危險但是也很偉大的任務。有勇敢的人能跟我來嗎?」
有個醉熏熏的大漢站起來,瞇著眼睛走近年輕人,指著年輕人的臉說:「這胡說八道的小傢伙倒是滿俊俏的,如果是個娘們,我還有興趣陪他出去玩玩。」
早有點惱羞成怒的年輕騎士握緊了雙拳對大漢怒目而視,雖然他想盡量保持平穩的聲音,但誰都聽得出其中因為過度的憤怒而發出的顫抖:「以神的名義發誓,如果這個人再敢侮辱一個騎士,必將用他的血來洗清他的罪過。」
大漢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推了年輕騎士的胸口一下:「怎麼?想打架啊?」
肚子要挨打。阿薩看著年輕騎士的肩膀向下一沉,就知道他要出手。
一聲悶響,年輕騎士的右拳狠狠地擊在大漢腹部。大漢身體向後一彎,立刻跪倒額頭著地,剛才吃下的酒肉哇啦哇啦從口裡蜂擁而出。和大漢一桌的其他四個大漢見狀立刻提起武器衝了過來。
向前一步左半步肘擊他肋下在把他撞過去。阿薩看著騎士身體一沉向前一動,就在心中默默地揣測他的下一個動向。
對著那幾個手持武器的大漢騎士不退反進,直迎向最前面的那個。在對手揮刀下砍的時候一個轉身向左,躲過刀的同時一記手肘撞在大漢軟肋下,一聲悶響,大漢悶哼向右邊跌出,正好擋住了右邊兩個大漢的武器。那兩個大漢急忙收刀。
轉身下鉤拳打下顎。阿薩在心中預報。
左邊那個大漢剛把釘錘舉過頭頂,就被一拳打在了下顎上,骨頭碎裂的聲音讓酒館裡的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阿薩還能夠看得出他大概掉了五六顆牙齒。
起身膝撞最近那個胸口握住最後那個右手扭過去再砍頸項就完事了。這個年輕騎士的身手相當不錯。阿薩覺得自己的觀察力和頭腦似乎越來越清晰了,以前是絕對不能這樣地看清楚別人的動作預測動向的,大概是那種冥想練習多了的緣故。雖然書被他抵押掉了,但是上面記載的冥想方法他是早就記得爛熟,每天仍然在練習。
騎士已經把最後一個大漢的胳膊向後扭住,大漢痛得殺豬一樣地叫。騎士看了看在地上呻吟的幾個大漢,有些懊惱有些氣憤地鬆了手,雖然嘴上剛剛還說要見血,但是好像還下不了那個手。
他轉身走向門口,剛被放開的大漢從地上揀起一把劍朝騎士背心刺去。
刺到一半,一隻手從後面把大漢的手握住,一捏,大漢手中的劍落地,再向後用和剛才騎士相同的手法扭過去,大漢又開始繼續起剛才的叫聲。不過只叫了半聲,後頸上的一擊馬上讓他安靜下來。
「你是要去城南的樹林嗎?」阿薩問。反正也沒線索,而且好像克莉斯也說過是在南方,不如和這個年輕騎士一起去看看,碰碰運氣也好。
騎士驚喜交集地問:「你願意跟隨我嗎?」
阿薩搖頭說:「只是跟你去看看」。
騎士竭力地勸說他:「那你願意幫助我完成一個任務嗎?如果成功,我會給你報酬。」他的學習能力還不錯,知道說錢了,只是也不忘記提一下他的宣言。「而且這也是一件很光榮的任務。」
阿薩皺眉想了想,似乎混口飯吃也不錯,點點頭。
走出酒館,騎士上馬。阿薩則在旁邊步行,邊走邊吃他在那幾個大漢桌上順手拿來的牛肉。騎士對於自己成功的招募感到很有些興奮,不停地詢問著阿薩的來歷和志向。阿薩只簡單回答他自己是從王都出來的流浪漢。
「我的阿薩朋友,你這樣的舉止實在是不符合一個騎士幫手的身份,完全和街邊的乞丐沒什麼兩樣。」騎士看見阿薩吃完了牛肉還舔了舔手上的油,大概覺得有失體統。很客氣地提示他。
阿薩把手朝身上擦了擦說:「你非得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嗎?」
騎士楞了楞,說:「騎士都要這樣說話。」這下卻用的是正常的語調。「你見過其他的騎士嗎?」
「見過。」阿薩回答。他以前當僱傭兵的時候的隊長桑德斯和那個討厭的克勞維斯都是騎士。
「是嗎?」騎士覺得意外。「我倒是還沒見過,只是聽故事和書上說騎士都應該是這樣。你認識的騎士不是這樣的嗎?他們是哪裡的騎士?」
「聖騎士團的隊長。」阿薩回答。這個回答立刻讓馬上的騎士有了極大的反應,他猛地把身體俯了下來湊到阿薩面前,用驚喜和敬畏的目光看著阿薩問:「真的嗎?那麼他們是什麼樣的?怎麼說話的?」
阿薩看了看他,很為他的腰彎成那個角度擔憂,說:「和你的樣子差不多。只是說話沒你那麼裝腔作勢。」
「是嗎?」騎士挺直了腰,喜憂參半地歎了口氣,眼望前方悠然神往那種風采。「是啊。還是說話要隨意一點的好,這樣才顯得出騎士的風度。唯大英雄能本色啊。」
一路說著話走出城,阿薩知道了這個叫羅德哈特的年輕騎士其實並不是真的騎士,是一個剛剛從埃拉西亞的騎士學校裡面畢業的學生而已,這裡是他的故鄉。他唯一的親人是他爺爺,一個嚮往騎士生涯的本地鄉紳,罄盡了家產供孫子去那個原本是貴族才進得去的騎士學校學習,希望他能夠成為真正的騎士,可惜自己卻貧困交加地在去年去世了。而羅德哈特則是直到畢業了才知道了這個消息,千里迢迢地跑回來安葬了爺爺。
城外,羅德哈特左右張望了一下沒有人,對阿薩說:「阿薩朋友,現在我們就去完成這個偉大的任務。你聽說欽差大臣的事情了嗎?」
阿薩搖頭:「沒有。」
騎士的臉因為興奮而容光煥發,洋溢著年輕人特有的激情,說:「我很碰巧的從市政廳的士兵那裡聽說的。王都來視察的欽差大人昨天剛到城外就碰上了一群山賊。欽差大人被劫持了,山賊們要求地方官拿大價錢來贖,現在市政廳裡正亂做一團。如果我們比軍隊更早一步去把欽差大人救出來,你說那是多大的功勞?那我就可以真正地成為一個騎士了。」他眼中發光地看著阿薩,好像在為他高興一樣。「你也可以分享這莫大的榮譽。」
「希望不會耽擱太久。」阿薩打了個呵欠,充滿老年人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