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蘇則被我要脅著假做投降,金城的事順手起來。下面我一邊發急信到孔明處,通報戰局,調派人手,打理民政,一邊下令姜維等人繼續西進,生擒郝昭。
回顧此次北進,短短數月時間,卻似隔了幾年一樣。特別是孟建交戰的那些天,日夜懸心,一刻三驚,心弦崩得幾乎斷掉,不知什麼時候敵軍就會用出什麼可怕的計策來。怕頂不住敵人進攻,怕姜維等人無法回援,怕馬超等進攻不利,怕戰局糜爛,怕東線長安出什麼狀況。
幸好,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不但大獲全勝,而且得了個完整無缺沒有任何損傷的隴西和金城。看著倉庫裡那成堆的糧草,我簡直花了眼睛。
戰爭結束了,在軍事上,郝昭已不足慮,只要包圍起來,不讓他與羌胡部勾結,斷了水源與糧草,他必敗無疑,現下只看姜維等能不能招降或活擒他,這樣一個守城良將,若死了太可惜。
雍州之戰雖勝,但常言道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我軍傷亡雖沒有這樣大的比例,但我的中軍和魏延的前鋒損失還是很慘重的。大勝之後,招降雖多,一時卻很難形成戰力。在此情況下,不好好整頓一下就西征是不可能的。涼州的地勢如一條線,沿絲綢之路展開,西平的鞠演,張掖的張進,酒泉郡的黃華和武威的三部胡人名義上雖然響應我軍,但他們自稱太守,凶橫殘暴,是要除去他們,還是安撫他們?敦煌太守馬艾病死,郡中之人推舉功曹張恭行長史事,據說此人甚是強項,簡直是另外一個蘇則,有他在,平定涼州還要費些心思。想到這裡,又想起那物產奇特、風俗各異的西方諸國,不知何時才能重新打通西去之路。
看完了各處的軍情,我拿出雍涼地圖,用筆在上面劃著,想著。漸覺眼睛發酸,頭腦發漲。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忽聽外面定更鼓響,我穿著整齊向外走。趙正知道我照例去巡營,一言不發的帶上侍衛,隨我出去。
夜幕沉沉,才下過雨,洗盡了暑氣。微風從河上吹過來,濕濕涼涼。從帳中走出,只覺十分愜意。營帳在夜色裡,有如一頭頭溫順的巨獸伏在地上。滿天星斗又明又亮,我照例向北方望了望,正看到那七顆明亮的星辰,高高照亮天空。
「號令!」前方哨位低喝道。
「七星在天!」趙正回答。
「少主!」哨兵行軍禮。我拍拍他的肩,道聲辛苦。卻聽到不遠處一個營帳中傳來歌聲,不由皺了下眉頭,問道:「那是誰的營帳?」
哨兵答道:「那是游太守下處。」
游楚,我倒忘了,他正是住在大營之中,可是這樣夜半不睡,喝什麼歌啊。我讓趙正繼續巡營,自己一挑簾走了進去。
一進營帳,便聞到一股烤肉的香味。地上點著一堆火,火上一個架子,兩隻野兔在架上冒著油。游楚赤著上身,側臥在塌上,一邊用手翻動野兔,一邊口裡喝著歌,另一隻手卻還持了箭投壺自娛。
「游太守好興致!」我笑道,踢開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凝神看那野兔。
「世子殿下啊。」游楚並不起身,「這是我傍晚出營時打得,金城蘇則治理的不錯,荒地少。我是跑出去三四十里,才在山腳下打得。記得我初到漢寧,那裡遍地荒蕪,良田白白的閒著,沒有人種,連年征戰,人全都逃到山裡去了。找不到幾個人,都餓得滿臉菜色,可老鼠兔子什麼,吃死屍吃野草吃得到是肥頭大耳的。我就下令,一年之內免征徭役。官員吃飯自己想辦法,實在不成,所有官員和衙役都隨著我打老鼠和兔子吃。--好箭!」
我聽得正感興趣,被他這一嗓子嚇一跳,卻是他把箭投入了壺中。
「那時起,我就對吃野味吃上了癮。到了隴西,我還是喜歡騎馬射箭,還是喜歡自己動野味,烤野味。」
我取下一隻野兔,灑上點鹽,一口咬上去,滿嘴都是油。「果然香得緊。我不相信,你們那麼多人,不征徭役,只吃老鼠兔子能吃一年。」
游楚笑道:「當然,這誰也騙不了騙。也吃過草籽,吃過樹皮,餓得狠了,還打過戰馬的主意。但我就不禍害百姓,所以百姓和我齊心,百姓和我齊心,我就沒有做不到的事兒。馬超不攻隴西,他算對了,不然的話,他吃不了,還得兜著走。」
「不禍害百姓。憑你這一句,若是有酒的話,我就該和你乾一杯。」
「有酒。」游楚從身邊包裡翻了翻,把一個葫蘆丟給我,「若你不是世子,我倒也想交你這個朋友,雖然歲數小點,性子柔點,但卻是個有心腸,敢擔當,做大事的人。就憑你在你父親病後,敢於抓過大權,定下北擊雍涼之策,並親自引軍,直抵前敵,並且為了勝利,不惜把自己置於險地來誘敵這一點,老游我就服你。不過,要收服百姓的心,你那做法卻簡單了,那個北斗星的童謠,是益州傳出的吧。這種事,百姓相信,有些官員也相信,但游楚從來不信,天是什麼?天命是什麼?皇帝又是什麼?告訴你,我現在什麼都不相信,你要不能讓百姓吃飽肚子,就是說得天花亂墜,把你說成是神仙,我也不信你!」
「哈哈哈。說到我心底裡去了,唉,老游啊老游,我怎麼活了這麼久,才見到你這樣一個妙人。從來沒有,從來都沒有一個人敢在我面前這樣直爽的說過話。」的確是直爽的話,這話放在旁的君主那裡,就算不當場庭殺了他,也絕計不會讓他再當官了。我把那酒葫蘆看看,上面滿是油漬,淺淺的嘗了一口,甚是辣劣。
「喝不慣?難怪,這是匈奴人的馬奶酒,我自釀的。」
「你似乎經歷過很多,說來聽聽。」我摘下頭盔,坐了下來。
「我生在一個小官員家裡,小時候不聽話,除了牽雞斗馬就是調皮搗蛋,父母老打老罵,說是我爛泥巴扶不上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讀書,沒辦法象哥哥們那樣老老實實的坐下來,我那時最大的志向就是當個大頭兵,掃蕩狼煙平復社稷。」說道這裡,他停了下來,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動,他側過頭去,「後來就是董卓之亂了,我全家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就逃出了我一個。以後就是各路豪強,你打我,我殺你。我呢,就東奔西跑四處流浪,最遠的地方去過樓蘭、且末。我的本事,都是在流浪的時候練出來的,別看我是個文官,一般武將還真不是我的對手。後來被張既大人看中了,讓我當個官。我不是當官的才料,我也看不起當官的。我是比百姓還不如的流民出身,我知道百姓心裡想的是什麼,就這麼混了些年,直到今天。我爹我娘做夢也想不到我能混成一郡的太守吧,我這團爛泥站起來了,可他們呢?我倒寧可還是當年那個無思無慮的孩子,不用承受今天這些苦。今天你問我,怕不怕名聲不好,為什麼不像蘇則那樣忠貞。對我來說,那些能算什麼東西呢?只要我治下的百姓活下去,我的名聲就算變成了狗屎,又能怎麼樣呢?」
話說完,游楚提起手中的箭,一抬手,刷的一聲,又投入了箭壺。
我默默的聽著,忽感感到一種同病相憐似的辛酸。不敢再想,忙拿起酒葫蘆小抿了一口,細品著那酒的味道,掩飾的歎了口氣:「蒼生何苦,蒼生何辜。」
游楚忽然敲著床塌唱起來:「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纍纍。』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他唱的是一首漢樂府,講一個老兵征戰一生,回到家裡卻發現家中已無人的淒慘情景,想起他的遭遇,不由惻然。
游楚忽然間笑了:「反正,活一天,算一天,我這人啊,從來不怕天落下來砸了腦袋。我生平不懂禮數,抗上無禮,不招人待見,你什麼時候覺得我煩了,告訴我一聲,要殺我呢,也說明白了,讓我當個明白鬼,我就謝了。」
我誠懇的說:「你放心,你這樣心裡存著百姓的人,才是我大漢的棟樑。我安定天下,還要靠仲允兄多多扶助。」
游楚淡然一笑:「平定天下,說這話的人太多了,有這種志向的人也太多了,可能成功的,有幾個人?我也不求別的,只要你能善待百姓,少些殺戳,我也就安心了。」
我放下酒葫蘆,站起身來:「我能成不能成,仲允兄自可拭目以待。你一日為民著想,我一日善待於你,不論你做下什麼。隴西,我可能要安排幾個人,你的一些得力手下,我也許會安排到南安諸郡,仲允兄不要有什麼疑心。另外,」我提起一隻兔子,「軍營之內不得飲酒,此次算我請你,切莫有下次,我以法治軍,兄莫令我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