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那朵黃色的野花,不知不覺中已經在戰俠歌的手掌中,被揉搓成一片花泥。戰俠歌就站在山坡上,靜靜的望著坐在茅草屋外,像一個最嫻淑的妻子般,一邊等待他的歸來,一邊為他縫補衣衫的波娜卡。
時間就在戰俠歌的默然靜立,和波娜卡用最笨拙的動作為戰俠歌縫補衣服上的破洞中一點點滑過。波娜卡終於將手中的工作完成,她學著其它女人的動作,用自己的牙齒把她用樹皮纖維紡成的麻線輕輕咬斷。波娜卡輕輕吁出一口長氣,望著手中縫補得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的外衣,波娜卡只能吐著舌頭,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
但是當波娜卡輕輕掃開額頭上一綹秀髮,抬起頭望著頭頂那片黑暗的蒼穹下,那稀落的幾點銀色星得,和天邊那輪鐮刀狀的月芽時,她卻皺起了眉頭。在夜風的吹拂下,一片烏雲飄過他們的頭頂,天與地之間慢慢陷入了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波娜卡吹熄了她等候戰俠歌時,會點燃的那盞小小油燈,返回了他們的茅草屋。在一分鐘後,她左手拎著一隻用椰子殼做成的燈籠,右手死死抓著一枝戰俠歌平時用來到森林裡打獵的標槍,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中,小心翼翼的一邊摸索,一邊孤獨的,慢慢向戰俠歌站立的這個方向走過來。
就是這樣一個因為害怕黑暗和孤獨,只能拚命捏緊手中的標槍的女人,帶著一隻用椰子殼磨薄鑽孔後做成的燈籠,帶著一根正在慢慢燃燒,映亮了小小一片天空的蠟燭,指引著戰俠歌找到了回「家」的路。
當波娜卡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走上那座小小的山坡,猛然看到一個猶如石像般屹立在那裡的男人時,情緒已經緊張到了極限的波娜卡手一鬆,握在左手地燈籠不由自主的脫手摔落,而她自己卻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啊……」
絕對高分貝的尖叫在這個海濱漁村的上空迴盪。但是卻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因為那個一直靜靜站在那裡的男人。及時伸手接住了幾乎已經摔到地面上的椰殼燈籠。在那支蠟燭散發出來的暈黃色光芒中,波娜卡清楚的看到了一雙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多了一點點溫暖的雙眸,看到了一張只能用大理石雕像來形容的。稜角分明還帶著金屬質感的臉。
波娜卡的臉色還因為受到驚嚇而一片蒼白,但是在她的眼睛裡,已經盛滿了歡笑,「原來你在這裡啊,已經很晚了,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戰俠歌第一次面對眼前這個比他要整整小上五歲的女孩子。有了略略的口吃,「我、我正在、這裡、思考一點問題。」
波娜卡用歉然的眼神望著戰俠歌,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我打擾你了?」
「沒有。我已經思考完了。」戰俠歌凝視著山坡下,因為聽到波娜卡的那半聲驚叫,而迅速武裝起來,已經開始有組織的向山坡方向迂迴逼進的「村民」,他淡然道:「不過你好像把我們的鄰居給打擾了。」
「不好意思,打擾大家了。」
波娜卡吐著可愛的舌頭。對著那些手持自動武器,以小組編製殺氣騰騰衝上山坡的「鄰居」們連連敬禮。那些被波娜卡半聲驚叫,打擾得雞飛狗跳的男人們,臉上寬厚的笑容笑得一塌糊塗。當所有人都重新回自己的茅草屋時,波娜卡按過戰俠歌手中那只椰殼燈籠,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戰俠歌沉默了,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著,發現波娜卡幾乎用小跑的動作。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戰俠歌不知不覺的放慢了自己的腳步。當他們默默走進那個小小的漁村,即將走進他們自己親手搭建的那幢小茅草屋時,戰俠歌的目光,落到了一隻擺放在茅草屋前面的木盆上,這只做工粗糙的木盆上面,還蓋著一隻用同樣材質做成的蓋子,不用問戰俠歌也知道,那只木盆裡盛著大半盆波娜卡為他準備的洗腳水。
在用幾塊石頭壘成的火塘裡,殘餘的炭灰仍然散發著最後的餘熱,架在火塘上方的瓦盆裡傳出一陣陣飯香,在那只瓦盆的附近,幾隻用竹筒做成的飯碗和飯勺,整齊的擺在一起。聞著這段時間已經再熟悉不過的烤魚香味,戰俠歌沉默了半晌,低聲道:「以後不要為我燒洗腳水了,我的腳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嬌嫩!還有,我們雖然是合作夥伴關係,但是我們之間是平等的,我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誰也沒有必要,為對方付出額外的時間和精力。我早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我在任何環境下,都能自給自足活得很好。」
波娜卡咬著嘴唇,默不作聲的把她早已經準備好的晚餐,擺在了他們用一個粗大樹樁做成的餐桌上。波娜卡為自己準備的,還是他們這些天一成不變的烤魚和白米飯,但是她卻為戰俠歌額外準備了一個瓦盆,當她掀開瓦盆的盆蓋,用竹筒製成的漏勺,從裡面舀出長條形的食物時,戰俠歌的眼睛裡不由揚起一絲訝異。
「你在一個月前,不是說過想吃炸醬麵嗎?」波娜卡把盛滿那種長條形食物的碗,送到了戰俠歌的面前,「我從來沒有做過麵條,做得很不好,但是我試過,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戰俠歌低下頭,藉著他們餐桌上那盞小小的油燈,他仔細審視著眼前這碗姑且可以稱之為「麵條」的東西。不用嘗戰俠歌也知道,以他們現有的環境和可以利用的資源來說,這些「麵條」根本不是用小麥磨成的麵粉製作,而是單純的把大米磨成的米粉。最讓戰俠歌無可奈何的是,波娜卡有一件事情沒有說錯,她的手藝真是糟糕透了。
這一碗麵條,每一根都足足有戰俠歌的食指那麼粗……不,略略挑動那碗麵條後,戰俠歌迅速在心裡更正剛才他的認識和看法:應該說這一根麵條,足足有戰俠歌的食指那麼粗。戰俠歌真的想問問波娜卡。她是不是聽說過在中國,有一種叫做「一根面」的麵食。要不然她為什麼能把一根麵條做得這麼長,長得只需要一根,就至少用了一斤大米磨成的麵粉?!
波娜卡小心翼翼的端過來一小碗看起來黑糊糊的東西,她直接把這些鬼才知道是什麼玩藝的東西。全部澆到了戰俠歌面前的那根「麵條」上面。戰俠歌能吞下連山羊都不會去碰的干苔蘚,可是在這個時候,他也同樣用小心翼翼的動作,挑起那根麵條,望著面前這黑糊糊的一片,還散發著混合氣體的漿糊。問道:「這是什麼?」
「炸醬!」
戰俠歌:「……」
「我不知道怎麼做炸醬,我更不知道如何做出中國的炸醬麵,我向曾經在中國呆過一段時間的奧蘭斯利請教過了。他告訴我。中國的炸醬麵用的炸醬,就是把一種叫做『豆瓣醬』的東西,和切成肉丁的豬肉炒在一起,弄出來的東西。我已經嘗試了很多遍……」
迎著戰俠歌依然平靜的目光,波娜卡脹紅了臉,低聲說道:「雖然味道仍然很不好吃。但是這已經是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做出來的最符合中國炸醬麵的食物了。」
戰俠歌輕輕佻動碗裡的那一根麵條,波娜卡向奧蘭斯利這樣一個明明一竅不通,偏偏還要硬裝成專家的人物虛心請教,還能學到什麼好東西?奧蘭斯利至少也應該告訴波娜卡,「豆瓣醬」這種東西裡面用的豆瓣,絕不是那些從樹林裡找到的,比子彈還硬的野蠶豆可以替代的吧?
至於這些醬。顏色倒是模仿得不錯,聞起來味道也相當不錯,但是為什麼戰俠歌剛剛試圖張開嘴巴,在戰場上一次次經歷彈雨的洗禮,才培養出來的第六感,在向他發出最嚴厲的警告?
但是迎著波娜卡那張脹紅的臉,迎著波娜卡充滿希望的眼神,戰俠歌又能說什麼?他慢慢的吃著,吃得有滋有味,吃得不動聲色。波娜卡小心的把一塊洗乾淨,切成長條狀的野蘿蔔,放進戰俠歌的碗裡,她低聲道:「奧蘭斯利還告訴我,你們中國最有名的炸醬麵,還要配上蘿蔔、黃瓜絲等至少六樣蔬菜,可是我在森林裡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這樣一顆小小的蘿蔔。
小小的……蘿蔔?
戰俠歌敢打賭,波娜卡一定沒有偷嘴嘗過這根蘿蔔,或者說她這一輩子也沒有吃過人參這種東西,否則她怎麼可能把人參當成了蘿蔔?在心中計算了半天,生吃下這麼大一根人參,會不會讓自己今天晚上鼻血長流,戰俠歌才在波娜卡的注視下,一臉平靜的把那根水靈靈的,削成長條狀的「蘿蔔」送進了自己的嘴裡。
別說……新鮮的人參吃起來,味道還不錯,至少還有一種類似於蘿蔔般的,脆生生的感覺。
當戰俠歌慢慢把吃得乾乾淨淨的碗推開時,波娜卡望著戰俠歌,低聲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戰俠歌回答道:「好吃!」
「那我……明天再做給你吃好不好?」
「好!」
波娜卡笑了,她真的笑了,她至少用自己的辛勤努力,重新奪回了好為戰俠歌準備晚飯的權利。悄悄看著波娜卡那絲毫不加掩飾的快樂笑容,戰俠歌不由有了片刻的失神。
戰俠歌突然問道:「如果你結婚了,你會不會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當然會要。」波娜卡回答道:「我只會和自己最喜歡的男人走進婚姻的殿堂,能夠和自己最喜歡的男人,一起培養出一個屬於我們的愛情結晶,我想,這大概應該是一個女人,一生最幸福的事情了吧?」
戰俠歌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對於他和雅潔兒這類受過最嚴格軍事訓練,手中沾了太多鮮血的職業軍人來說,平凡的生活和平凡的幸福,幾乎已經和他們絕緣。
沉默了很久,戰俠歌才緩緩的站了起來,他對波娜卡輕聲道:「辛苦你了。明天還要工作,你早一點休息吧。」
當餐桌上那盞小小的油燈被吹熄。黑暗重新佔據了這片狹小的空間時,無論是戰俠歌還是波娜卡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波娜卡睡在一片用茅草和一張毛毯鋪成的「床」上,而戰俠歌就抱著他的那枝AK自動步槍,坐在茅草屋一個最偏側。卻火力視野最佳,背後還有一片最堅硬石壁的角落裡,如果沒有輪到他站崗執勤的話,戰俠歌就會用這種姿態,一動不動的睡到天邊泛起一絲魚腹般的白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波娜卡養成了每天凌晨三點多鐘。都會自然醒來的習慣。也只有在這個時候,陷入真正熟睡的戰俠歌,才不會被她並沒有包含危險成份的目光驚醒。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戰俠歌才會真正卸掉自己身上的全部偽裝。
他只是抱著那枝陪伴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殺人無數的AK自動步槍,靜靜靠在用薄木板制在的牆壁上。每當他真正陷入沉睡,他的頭總會輕輕枕在懷裡的那枝AK自動步槍上,當月光偶爾透過茅草屋一側留下的窗洞,溫柔的傾灑在戰俠歌的身上。戰俠歌與他懷裡的那枝步槍,都像是鍍了一層銀色的光彩,看起來真的……美極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波娜卡才能透過一切偽裝,看清楚戰俠歌的真實本質。他雖然殺人無數,他雖然已經成功的站立在世界特種兵舞台的最巔峰,可是實際上,他還只是一個孤獨的、寂寞的。渴望獲得關懷,渴望獲得溫暖,卻被自己最親近的人無情拋棄,已經身心俱疲的大男孩罷了。
波娜卡真的想伸手去摸摸猶如嬰兒一般陷入沉睡的戰俠歌,摸摸他那張過於堅硬的臉龐,可是她不敢。只要她稍稍一動,哪怕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戰俠歌都會迅速驚醒。所以,她只能躲在黑暗中,期盼著月光能再次落到戰俠歌的身上,為她照亮那個已經和她在同一屋簷下,一起生活了五個月男人的臉。讓她能夠再一次看清楚,這個男人那顆本來應該溫柔的、體貼的,又渴望別人關懷的心。
今天晚上,波娜卡在相同的時間,又醒過來了。今天晚上那輪鐮刀狀的月芽,竟然成功的把它的光芒,透過茅草屋的窗洞,投到了戰俠歌的身上。但是,戰俠歌的頭卻沒有枕到他的那枝AK自動步槍上。
波娜卡靜靜的凝望著戰俠歌,戰俠歌抱著AK自動步槍,靜靜的坐在有月光的牆角。
不知道過了多久,波娜卡突然輕聲道:「你這樣不累嗎?」
戰俠歌沒有回答,他仍然用相同的姿勢坐在那裡。
「我知道你沒有睡著,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每次真正睡著了,你都會枕在那枝步槍的同一個位置上。在清醒的時候就算你想摸仿,可能都無法騙過我的雙眼。」
波娜卡伸手指著距離自己的「床」大約兩尺多遠,同樣鋪著乾草和一張薄行軍毯的床鋪,低聲道:「我希望你能睡到上面,你每天要工作,要處理軍隊中產生的糾紛,還要思考各種戰略問題。在這些領域,你是真正的專家,我能幫助你的地方少之又少。我能做到的,就是盡可能的讓你獲得最舒適、輕鬆的環境,通過合理的休息,迅速恢復精力。請你睡到我身邊的床鋪上,它雖然並不是很柔軟,但是它至少可以讓你真正舒展自己的身體,而不是用一種彎曲的動作,來消耗自己的體力。就算是為了每一個信任你,願意追隨在你身後的軍人,請你,睡到我身邊的那個床鋪上,好嗎?」
戰俠歌仍然坐在那裡沒有出聲,波娜卡輕咬著自己的嘴唇,道:「如果我在這裡對你是一種困擾的話,我可以睡到茅草屋的外面。但是我不會搬走,因為照顧你的生活起居,也是我的工作,一份我自己願意全心全意去完成的工作。」
戰俠歌終於睜開了自己的雙眼,他那雙猶如暗夜星辰一樣明亮的雙眸,在銀色的月光下,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這個時候,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著些什麼。戰俠歌望著早已經鋪在這間茅草屋裡四五個月時間的「床鋪」,再看看外表溫柔可人,但是同樣擁有倔強傲骨的波娜卡,戰俠歌抱著自己懷裡的那枝步槍,以一種機械的動作,一點一點的站起來。他慢慢走到了那張「床鋪」前,然後慢慢的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