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煙塵 第十七卷 第十六章 寒來帝苑,雪浪若阻征帆
    雅潔小軒中奔入的神人,不是別人,正是新近大敗的南海水候孟章;而在軒房中誦書的溫和男子,則是他的大哥、南海龍神蚩剛的長子伯玉。

    這三弟一向對自己不聞不問,現在突然提劍闖入自己書房「湧玉齋」,伯玉頓時唬的面如土色,不知出了什麼事故。呆愣了一下,一頭霧水的讀書公子便在心中小心措辭,準備跟自己這個威名遠震的三弟試探詢問。這時候,剛剛洶洶闖入的南海水候也稍微平靜下來,兩眼炯炯的盯著自己兄長,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正當伯玉終於想好措辭,想開口問話時,他那臉色凝重的水候弟弟卻先歎了口氣,回身揮了揮手,說道:

    「你們都退下吧。」

    「是!」

    幾個神將應聲魚貫退出,一時間這幽雅小軒中只剩下兄弟兩人。又靜了一會兒,伯玉開口小心翼翼問道:

    「不知三弟到此,所為何事?」

    「嗯,你自己看吧。」

    到得這時,盛氣而來得水候已完全平復下來;聽得伯玉之言,臉色平靜得應答一聲,他便將手中那軸已被捏作一團得錦書一把撂在兄長眼前書案上。等看見這明黃得檄文錦書在眼前舒展開,孟章便帶些嘲諷得說道:

    「伯玉大哥啊,你看看,你那位遠方老祖父正跟你撐腰吶!」

    「啊?」

    聽得弟弟之言,伯玉吃了一驚。不知何意,趕緊拾起錦書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得觀看起來。這錦書文字並不算長,但這位飽讀詩書幾乎能一目十行得龍公子。卻讀了將近小半炷香功夫才終於讀完。當他觀看錦書時,臉上神色也是變幻無常,本就蒼白得面容現在更是一片慘白,正是愁雲密佈。

    伯玉此時閱讀得玉軸錦書,正是四瀆雲中君剛傳達四海得征討檄文;這檄文才開始讀不就,文采過人得南海大太子心中便蹦出一個念頭:

    執筆這討伐檄文得四瀆文臣,絕對是個高人!

    原來他手中這張作為討伐南海得討逆戰書,前半部分自然是歷數南海罪惡,其中主要便是指責南海實際之主水候孟章種種倒行逆施之事。

    比如,這檄文極為直白赤裸得攻擊孟章本人,說他生性殘暴,行事悖逆;雖然生為神聖龍族,卻十分乖戾,用戰書原話就是「有類獠狽」。正因有這樣邪惡稟性,千年前他才妄動刀兵,烽火連天,以屠城滅族得殘暴手段強逼南海各族臣服龍域。在這樣血淚俱下極為騸情得離間南海君臣諸侯關係之後,檄文又細細列數孟章新近之惡,歸納起來大略有一下六大條:

    一、收容四瀆叛臣無支祁。收留之後,不惟不教化向善,反縱其行兇。肆虐海族;(檄文註:「此逆已伏誅。」)

    二、近一百年中暗遣使者謀臣,包藏禍心,遊說四瀆水系諸神,妄圖分裂四瀆神族。置神州千萬子民於孟章一人淫威之下;(檄文略附曾受蒙蔽、現已「幡然醒悟」得肄水翁等一十二名河神證言。)

    三、妄圖兵燹,屠戮「神鬼之會」、「萬物之靈」得人間道徒;

    四、神糜性淫,垂涎四瀆公主多年,求親不成反圖搶劫;

    五、蓄意謀害龍婿張醒言,並殺害其愛婢一名;

    六、秉性悖亂,妄擾亡靈,褫奪燭幽鬼方聖地,欲行不軌私念。稱霸六界輪迴。

    如此血淚斑斑、言之鑿鑿得歷數過種種舊恨新仇之後,四瀆檄文又重點提到,那南海龍賊孟章,做下種種倒行逆施之事,大背天道輪迴,已無龍主之相,而作為南海龍族蚩剛以下孟章這一代龍神得遠方祖父,四瀆龍君陽父不僅有必要和其他苦主一同討回公道,還必須承擔長輩教育之責,矯枉入正,替識人不明得南海祖龍挑選真正得南海共主。檄文鄭重提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南海龍太子,伯玉。

    稱讚過伯玉種種美得品質,號召南海各族棄暗投明重效明主之後,這詔文後半部分還特別指出:

    此番舉大義之旗、興正義之師討伐南海逆賊之旅,只是他們這些受孟章荼毒得苦主;其他不相干人等,切莫捲入,否則不免玉石俱焚!

    這般威脅之後,這篇詔文便到了它最華彩得部分。詔書寫道:

    「……(義師行處)雷震萬里,電曜天闕,金光鏡野,武旗耀日。憑皇穹之靈祐,揮朱旗以南指,橫大洋而莫御。蒲海浪驚,夷山未平;星光結旆,劍氣舒精。雲開萬里,日麗川明。鼓完山應,詔畢水驚。」

    如此華麗結尾之後,末了便是幾十受南海戕害的「苦主」簽名;在主事人四瀆龍君陽父之後,赫然綴著以下名號:

    羅浮上清;玄靈妖靈;四瀆龍婿,張醒言!

    當然,最末眾志成城的署名也好,詞藻絢爛的詔文也罷,全都是格式套辭,徒壯聲勢,最多也有伯玉這樣的文人才會細細品評。涉及到自家利益的諸侯真正關心的,還是這檄文前面的核心內容。而這遍傳四海的檄文,立意站在高處,文辭又寫的通情達理恰到好處,讀完後就連這全篇攻擊對像孟章水候,鄙視之餘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這詔文十分鼓舞人心!

    如果誰只看到這份詔書,和他水候孟章又沒什麼厲害關係,掩卷之餘免不得也要罵一聲「狗賊」,正因如此,當孟章第一眼看到這詔書時,他這沉靜威嚴千年的神主水候,也忍不住暴跳如雷,拔劍敲碎案頭海玉明琛兩枚。

    當然這時候他已經平靜下來。雖然因自己看到那個推伯玉為主的敏感倡議十分惱怒,但此刻真站到自己大哥這恬謐幽靜、塵聲可聽的「湧玉」書齋時。孟章終於覺得,也許真是自己的養氣功夫還沒煉到家;不得不承認,他有些中了那執筆檄文之人的圈套,「妄怒」了。

    等想通這點,孟章便不由凝神看了看眼前自己這位大哥:

    「呵……就他,可能嗎?」

    對眼前這位還在反覆盤纏檄文文句的兄長,他孟章是再瞭解不過了,按綱常秩序來說,繼承南海的第一人選當是這位伯玉兄長。只是,天不湊巧,他這大哥一生下來。便真像他名字一樣,溫潤如玉,生性怯懦,完全沒有龍主之風。剛開始時,還能勉強被祖龍逼著要繼承家業,各個場合裝模作樣應付一下,倒也似模似樣;但到了千年以前那時候,當龍域開始大規模征討海域中那些不服王化的靈族時,他大哥的劣性便暴露無遺:

    兵火連天之時,南海少主全忘了父王教誨。在戰爭最緊要之時不勤加磨練,反而偷溜到神州中土毗鄰南海的村人市集中去。搜羅竹簡玩物,玩的不亦樂乎。這樣玩忽戰事,自然沒有好下場,差點就被尾隨而至的凶悍靈族殺害;要不是他三弟孟章冒死來救。以一擋百,他這龍族大太子早就死於非命。如果那樣的話,伯玉便會成為四海龍族千萬年來第一個被「低劣」種族殺死的王子,恐怕從此就要遺為各界笑柄。

    很顯然,這次事故的後果是,雖然三心二意的龍太子逃過一劫,但從此就被剝奪了繼承父業的權力,還贏得一個不太光彩的諢名。「懶龍」!

    就這樣一個無用的大哥、能取代自己成為南海共主?

    忽然之間,心中忖念的水候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於是還沒等自己長兄開口,孟章便已和悅了顏色,先行說道:

    「大哥,此番是我魯莽了。這檄文用心險惡,又是那狡猾老賊的奸計。」

    「是極是極!」

    聽弟弟開口,雖然道歉並無多少誠意,但伯玉這做大哥的卻如蒙大赦,擦了擦額角一片冷汗,也不顧手中粘濕,趕緊點頭附和:

    「還是三弟英明!大哥我是自家知自家事,一向爛泥扶不上牆!唉——」

    急急說到這兒,伯玉卻歎了口氣:

    「說真的,這詔書如果不是這兒有點白璧微瑕,恐怕也該是我迄今見過的文理最好的一篇檄文——」

    話至此處嘎然而止,伯玉醒悟過來不禁大為惶恐,趕緊自責道:

    「三弟你看我這嘴——又是癡性發作了!」

    「哈哈!不妨不妨。」

    「兄長又何必和我這般客氣!」

    看著自己大哥這樣子,孟章卻忽然覺得心情很好。到現在氣也消了,他便準備離去。

    只是,不知怎麼,一仰首剛準備開口告辭,海日斜暉中孟章看到自己兄長那副唯唯諾諾的謙懦樣子,忽又是沒來由的厭煩;那剛到了嘴邊的告辭話兒也嚥了回去。

    環顧四週一圈,看見西牆壁那一排葵竹書架,孟章稍一打量便袍袖一揚,「呼」一聲過後便有幾冊竹簡圖書摔落在伯玉面前書案上;竹冊摔落之處,日光影裡一時間塵灰飛揚。

    「兄長!」

    剛剛還和顏悅色的水候,瞪著這幾冊灰塵滿面的兵書戰冊,突然提高聲音很不客氣的說道:

    「我龍神子孫書齋中的兵書戰冊,可不是光拿來裝門面的!」

    不知想到什麼事,孟章又有些怒火中燒,厲聲說道:

    「兄長可知道,現在正是多事之秋,生死存亡之刻;我等龍族子弟,自當全力備戰奮勇禦敵,沒誰能置身事外!」

    原來孟章忽想到,那位遠道攻來的四瀆龍君大得親族之助,上下齊心;尤其是最近那個剛被宣稱成「龍婿」的無名小子,更是殺死自己一名得力愛將。而再看看自己這邊。親族中除了自己父親還有二姐之外,便再沒什麼勇猛多智之人;想想若不是自己積威壓著,那些好不容易收服的異類靈族恐怕早就分崩離析。投敵而去——孟章發怒,正是忽然想起這句俗語: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可眼前自己這兄弟……於是此刻孟章那點疑忌之心,早就被恨鐵不成鋼的怒火給代替。

    見三弟又生氣,還說到自己痛處,伯玉一時也訥訥囁懦,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見到他這副窩囊模樣,文武雙全的神勇水候反而平靜下來,沉默一陣。忽言道:

    「伯玉兄長,你可曾聽說過昆吾刀?」

    「昆吾刀?」

    「知道知道!我曾經在書中看到!」

    雖不知弟弟是何用意,但伯玉此刻正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聽得孟章岔開話,哪還不趕緊接茬,奮勇答話。只聽他開始滔滔不絕背誦到:

    「西海之外大洋之中有流洲,上多積石,名為昆吾。冶是成鐵,作劍,光明洞照如水精。割玉物如切泥土焉——」

    伯玉正搖頭晃腦朗朗背誦,卻忽被弟弟打斷:

    「兄長,原來你知道這般清楚,那你可曾著人、或自行前去探察求劍?」

    「呃……沒……」

    龍兄言詞訕訕,神色頗為狼狽。

    「嗯,知道了。」

    到這時孟章也再沒說別的,只淡淡應了一聲便道:

    「伯玉兄長,小弟之處正有一口上好的昆吾刀;既然兄長知道,那我明日就著人將刀何那冊《亂玉披風刀譜》送來,以供兄長賞玩!」

    一言說罷,孟章便拋下面色尷尬的兄長,捲起檄文轉身離去,出門後袍袖一揚,「砰」一聲在身後關上書房門柙。

    且不說門內伯玉太子一臉苦笑。如何計較,再說水候孟章,等他昂然來到門外,忽見到水晶假山邊自己帶來的那幾個親衛旁邊,正肅立著一位龍殿傳令官。見到傳令官,龍候心中一動,便問:

    「何事稟報?是不是又有緊急軍情?」

    聽他問話,那候立已久的傳令報事官趕緊趨步向前,恭敬回答:

    「見過水候!」

    「水候容稟,軍情也是有的,不過龍靈大人遣小的來,是想問問君候大人事情完未;若家事完畢,便想請水候去鎮海殿中主持,一起商議形勢。龍靈大人正和諸位將軍在鎮海殿中等候。」

    聽得這樣稟報,自出房門便面沉入水的水候,臉上顏色稍霽;正要答話,他那手掌卻恰好觸到那張收在自己袖中的錦書檄文——這樣一來,原本已經和顏悅色的龍候臉色突然一下子沉了下來,喝道:

    「此事不急!你且回去請諸位大人好好候著,本君候還有些私事要辦!」

    發放完報事官,孟章又扭轉雄軀,跟那幾個親衛屬臣說道:

    「你們幾個也先回去,各司職守,切勿懈怠!」

    一臉嚴厲的說完,孟章便拋下面面相覷的親衛隨臣,腳下一跺玉石甬路,騰身而起,逕往遠方疾飄而去。

    等他去的遠了,仍愣在原地的龍將中那幾個眼力好的,便可以隱約看到,自己的主公掠過一片瓊光四射的珊瑚林,穿過數畝柔帶飄擺的海藻田,正向極遠處一處佈滿冰晶的洞窟奔去。對於這些龍域中品階較高的龍將而言,這處水候急衝趕去的目的地,再是熟悉不過——那正是南海大洋中一處奇寒所在,冰晶洞,又名為「冷寒窟」。

    「莫非龍候……」

    這些水候近衛心裡十分清楚,那個往日只用來製冰避暑的冷寒洞窟裡,此刻正收藏著一個奇異的軀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日他們面對的這場來著不善的戰爭,還有那位剛剛隕命的寒冰神將之死,都與這窈窕柔弱的軀體有莫大關係。

    想到此處,再看看主公洶洶而去的身影,不知何故,這些也算天不怕地不怕的龍族勇士,卻忽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

    而就在這時候,當那個高大的身影迅速接近那座白茫茫洞口入口之時,數千里外那位面容清和的少年,卻是懵然無覺,還跨在一頭金鬣雪鬃的海獸神駒上,專心帶領著身後成千上萬的妖神大軍,依著龍王的籌劃,縱橫馳騁在碧濤萬里的海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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