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方圓百里的海場上鴉雀無聲,那個突然從水底冒出踏在海精神將上的少年,正是睥睨四顧,不可一世。
在這百般壓抑的氣氛中,和遠處海場中那些「安全」的海精神將不同,此刻離這殺神的海靈卻大為惶恐。就在醒言提劍遠眺旁若無人時,他腳下不遠的海水中,卻有只巨大的章魚精正冷汗直流。
「壞了!剛才還想偷偷上來助無大人一臂之力,誰楊卻陷在這裡!」
原來無支祁倒下之處海波已停了沉浮,巨舟般的屍體旁海水已經凝固。以無支祁為中心,海面上已經起厚厚一層寒冰。這位倒霉的八足章魚怪一時沒來得及逃開,等現在稍微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真有「一臂」被堅冰死死凍住!
「實在離他太近了!!」
拿小眼偶爾飛快掠過那少年挺拔的身形全身攤開有十數丈長的巨大章魚精卻冷汗直流,只覺得自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不過這章魚精畢竟是寒冰城言心腹愛將,片刻慌亂之後,他便立即想出逃亡招數,開始在海水中悄悄掙動,準備效仿那「壯士斷腕」,無論如何拼得斷掉一條觸手,也要安全逃開去。
且不說這章魚怪忍著劇痛拚命拖曳,再說醒言。剛才憋著一口氣死命拽住不放,放那高大如山的猿神甩得像狂風大浪中的小船,此刻靜下來,醒言身上也正是疼痛難當,只覺得全身骨骼都快散架。只是雖然劇痛,現在仍不是放鬆時候;從水裡拼盡了全力衝上海面,醒言那股韌勁兒發作,一腳踏在無支祁屍體上站穩,便極力運氣。跟遠處那些敵軍喊話。
這時候他頭腦還十分清楚,跟那邊喊話讓他們投降之後,看著那片黑壓壓的人群寂靜無聲,他還在心裡驚道:
「壞了!剛才那陣好摔,我耳朵都失聰了!」
心中捉摸不定,再看看遠處橫貫數里的龐大軍陣,聽了自己喊話卻絲毫沒有反應,醒言心下便更慌了起來。幸好這時他背後東方的寒冰城上,那些將卒也一時驚呆。還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所有人下居然全忘了拋擲雪槍冰矛。
只不過,戰場中這樣的愣怔絕不會持久;眼看著呆怔的軍丁就要清醒過來,正在這時奉上萬眾矚目下的少年正好低頭瞧了瞧,一看腳下踩住地屍體,不知怎麼他便覺得一股血氣上湧,如早年市井打架結束後扭頭朝旁邊力啐了一口,把嗆下的冰渣血沫吐出來。醒言便忽然提劍仰天長嘯。
在這突如其來的狂呼亂嘯之中,醒言只覺得心中一股郁氣勃發,萬流湧動。似乎只有對著天邊那些高翔的烏雲飛龍大聲吼叫,才能舒展此刻心中的快活情緒。
到得這時,他終於醒悟。當日害死雪宜的兇手之一此刻竟被他踩在腳下。他這刻骨深仇,竟已報了一半!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為何這些天來,即使自己被擁作「妖王」,被宣成「龍婿」,甚至在瓊肜一如既往的可愛可笑之下,他卻總覺得不能展眉歡笑,總覺得有哪處不對勁——到了這時候。醒言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己胸中始終塊壘橫亙,那個揮之不去的恬靜容顏,才是自己最大的掛懷之處。
這時候,胸懷坦蕩,脈蘊天地浩然之氣的少年,大戰後吼出的吟嘯毫無疲態;隨心所欲的吼嘯滾滾奔騰,猶如蕩天海的水龍吟嘯,在隱波洲外千里海疆中轟然迴盪。在這連綿不絕的號嘯之中,那些靈力強大的水精海怪只覺得兩股顫顫,幾欲跌倒;而那只拚命逃亡的章魚怪,剛掙脫一支足臂還沒等撥水奔逃,被這如雷長嘯一驚,更是全身僵硬,兩眼翻白浮上海來。
「殺啊!」
等醒言那轟天震海的嘯鳴出口,遠處發呆的四瀆龍軍也突然如夢方醒,在這聲鳴嘯號令下殺聲大作,朝眼前敵軍奮勇殺去。而此時,失卻主將地南海龍軍也同時失去戰意,還沒怎麼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便被氣勢如虹的四瀆龍軍衝鋒突襲,頓時一敗塗地,有如潮水般繞過醒言挺立地主將屍體,朝遠方海天中潰敗逃竄而去。此刻這些潰敗軍卒中,其實還有許多神將充沛,完全有一拼之力,只不過此時他們戰意全無,只管沒命奔逃,邊打邊逃時還不住想道:
「嗚嗚!無將軍真是愛兵如子!原來他早就看出那少年神力通天,所以才奮不顧身挑戰,消耗他神力,保護我們不被屠戮,只是最後卻……」
千百年前曾和四瀆龍王拼勇鬥狠的淮河舊主那是何等的神通?卻幾科一照面就被殺掉。這樣情形下也由不得這些見多識廣地神將對醒言肅然起敬。而這些慌不擇路地神靈們逃跑時還在心中感激想道:
「嗯!我們絕不能辜負無大人心意,現在趕緊逃跑保命,這樣以後才有機會繼承無將軍的遺志!」
而在這當中,有幾個對無支祁忠心耿耿的贛直神將還準備衝上去替主公報仇,卻被左近眼疾手快的海神一把住,死命拽著朝遠方逃去。
再說醒言,這時見戰事又起喊殺震天,他也停了呼嘯,看著潮水般的敵軍從身旁躥過,膽戰心驚地看著自己站立之處就像海潮中的礁巖隨時會被淹沒,自己那兩腿就有些不受控制的抖動起來。只不過幸好這時已沒人敢再端詳他,兩腿已不受自己控制的四海堂言竟挺拔站立,安然無恙,一直熬到自己地援軍殺到眼前。
「哥哥,你真厲害!~」
熟悉的嗓音如期而至:
「也讓瓊肜踩踩這壞蛋好嗎?」
一聽到這乳鶯啼悅耳的請求,醒言心下一鬆,便終於站立不住,眼前一黑,時間魂靈兒都似飄飛起來,然後「咕咚」一聲,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醒言你醒了?」
渾渾噩噩昏迷多時。等醒言再次醒來時,卻發覺自己已在一處練紅粉綃紗帳篷中。等自己睜開眼來,便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俏靨,忽如春花般綻放開來,喜滋滋說道:
「你終於醒了!剛才差點把我嚇死!」
原來眼前喜不自勝之人,正是那位四瀆龍女靈漪兒。略穩了穩心神,醒言一問,才知道現在已是掌燈時候;今日戰事已經結束,原本還在奮力鏖戰的南海大軍。自無支祁被殺隱波洲一線潰敗後,便全盤崩潰一敗千里。若不是孟章調度有方,此次南海前來討伐的精銳龍軍幾乎全軍覆沒。而在這其中,那座特地調來支援的南海八十浮城之一寒冰城,自無祁身死一是逃跑不及,竟被四瀆整城繳獲!只不過即使如此,四瀆龍軍也死傷慘重;據說有二十多位湖令河神力戰而死,手下河兵湖卒更是死傷無數。
聽得靈漪訴說,正當醒言聞言揪心想要掙扎著起來細問時。卻被靈漪伸手按下:
「我說我們的大英雄,詳細戰報可否容小女子以後再稟?你現在說話有氣無力,還是先安心修養吧!——這可是爺爺吩咐地哦~」
「……是!」
見得龍女嬌嗔。醒言也只好乖乖稱是。
「嗯,這樣最好,你乖乖躺著。傷很重的。我給你去端玉蓮羹!」
醒言聞言。只好躺在這公證閨帳中的錦繡被窩裡,枕著珊瑚枕,聞著帳角小金鼎中燃著的返生香,靜靜地頤養精神。而在靈漪兒親去端蓮子羹時,同在一旁看護少年的小女娃,便將小臉湊到近旁,跟醒言偷偷說道:
「嘻!龍女姐姐剛才可比瓊本哦~總是掉眼淚,怕你列掉。好幾次我都告訴她。哥哥不會死掉,可她都不信!~」
「是嘛……」
聽了瓊肜話兒,醒言忽然只覺得心中十分感動。於是等尋個容顏略有憔悴的少女再次進來將他扶起餵食蓮子羹時,他便無比配合地斜靠在她身上,一口口嚥下她喂來的蓮粥。這時帳中夜明珠正是清柔,柔白的光學遍灑在靈漪身上,啜飲這時從醒言這邊看去,她那張俏靨上沁出幾粒汗珠,正被夜明珠光映得閃閃發亮,宛若海底晶瑩的珍珠。而這時她卻不知自己正被蓮羹熱氣蒸得沁汗,只管輕執玉匙,舀起蓮羹,放看家自己唇邊吹溫,然後再餵給少年。如此往復,全神貫注,不厭其煩,直等到玉碗中蓮粥快要見底時,才在瓊肜強烈要求下,讓她也給幫著餵了兩匙。
等醒言終於吃完,靈漪便拈來一言絹帕,小心試去他嘴角殘餘地一絲粥漬。如此這般之後,等四瀆龍女想再要站起身來送還碗匙時,卻發現重傷之後的少年正無力地靠在她身上,如果不把他扶正靠在珊瑚枕後的明術板上,恐怕自己一時也站不起身來。見得這樣,靈漪兒略一遲疑,便只將碗匙放在一邊石几上,自己仍坐在白玉床邊一動不動,就讓那傷病之人斜斜倚靠在自己身上。
就這樣靜靜過了一小會兒,正當那少女心潮開始有些搖蕩晃漾起來時,卻忽聽到身上少年小心翼翼地問道:
「靈漪,請問我能坐正嗎?這樣斜靠著,又要不把你擠倒,我很吃力啊^
「……哼!」
聽得醒言之言,心慌意亂的少女正是嬌羞難當,趕緊將身上少年推正,然後抽身站起長身俏立床前,此刻紅霞撲面的小龍女是龍顏大怒:
「好個憊賴醒言!自己早恢復氣力,卻還只管賴在我身上!」
「冤枉啊~~」
「……呃?!」
聽得這聲「冤枉」,醒言卻和靈漪一齊驚訝,齊齊向那喊冤少女看去。只見瓊肜展首頁笑道:
「龍女姐姐,堂言哥哥他還在生病,不能多說話,我就幫他說了!」
夜明珠光中小女娃不在此列是如僂如玉,在床榻旁的繡墩上坐正了身形,又正了正神色,便一本正經地對她龍女姐姐說道:
「這個,靈漪姑娘,其實哥哥我只是覺得你身上又軟又香,所以雖然有力氣能坐好,還是要多靠一陣的。」
「呵,呵呵……」
目不提醒言聞言一時無語,再說靈漪,將少年扶回被窩中臥好,便返身將剛剛吃完的碗匙送到帳外,遞還給在帳門外等候的侍女;等她著緊返身回來後,便道這帳外濤聲嘈雜,恐讓人不得入眠,便自告奮勇,抬素手,理瑤箏,給醒言奏起一首柔淡飄搖地『採蓮謠』。
「柳葉微風鬧,荷花醫治日酣,拂長空遠山雲淡,紅妝女兒十二三。採蓮歸小舟輕纜……」
幽幽窈窈的清籟柔聲中,漸漸醒言便覺得,冥冥中彷彿真有接天蓋水的碧荷層層疊疊到眼前,那清甜醇郁地蓮香氤氳左右,還有那採蓮少女依稀的笑臉……於是過不多久,他便在這濤聲水籟中沉沉睡去……
在夢裡,白日剛經過一場生死博殺的少年,卻絲毫沒有再夢見任何刀光劍影;黑甜夢鄉裡,不知為何他卻夢見萬里外那兩張日漸蒼老地臉……
正是:
江海孤蹤,雲浪風濤驚旅夢;
鄉關萬里,煙巒雲樹切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