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凶犁長老此言,顯見他早知醒言並非魔道之人。不過這點醒言早已判明,否則他剛才也不會跟長老坦誠相告。
現在,只見天魔長老面含笑意的跟少年低聲說道:
「先前看閣下,對本長老取人木之血頗含不忍之意,那時我便知你並不是我等輕生絕決之輩。」
說到此處,凶犁並沒繼續追問醒言來歷,只是話音一轉,指點他如何去自己的宿處:
「你們順此而行,沿著發光的道路一直走到盡頭,便能見到自己的宿處。」
接下來,醒言他們便依著長老之言,踏上懸空的巨石,小心的走向前邊無盡的天路。行走之中,又有猛烈的天風打橫吹來,直吹得他們衣裙獵獵有聲。
在這樣行走天路之時,青羅小裙的龍女又悄悄質問醒言,問他為什麼要透露自己並非魔族。聽她相詢,看了看前後正有魔人魚貫而行,醒言便只說了一句:
「這不過是『小讓而大爭』。」
小聲說完,他便不再說話,小心翼翼繼續往前行。
大約走過半盞茶涼的功夫,這依次降低的懸空巨石便到了盡頭。盡頭處,巨石天路接到堅實的土地上。
從最後一塊巨石上跳下,腳踏實地之後,醒言看到眼前又分開百十條岔路。也不知那凶犁長老施了什麼法術,在這百來條岔路之中,看在醒言、靈漪這幾人眼裡,卻只有一條道路正泛著明亮的紅光。
想起長老的話,醒言幾人踏上這條紅色的光路,一路向前,走出百十步後又看到分出三四條細路;細路之中,也只有一條道路閃耀著紅色的光芒。
順著這條蜿蜒曲折的紅光道路行走,大約過了小半炷香功夫,醒言便看到在陌路的盡頭,座落著一座紅泥小屋,其中許是點著明燭,正從窗中透出溫暖的光亮。看來,這便是他們今晚的落腳之處。
走到這紅泥小屋近前,看了看,發覺與其說這屋子是座房宇,還不如說它是一座突出地表的洞穴。丹赭色的屋頂,與牆壁圓團連在一起,就像只半圓的貓耳。
在這貓耳丹穴的前面,紅石小路的兩旁都用紫貝鋪地,中間隨意散落著淺黃淡紅的花朵,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等進了這間小屋,醒言便看到裡面傢俱的造型都很粗獷簡單,無非是石桌石凳,還有一張紅泥燒成的硬床。看這床榻的寬度,差不多能並排睡下兩人。環顧了一下四周,醒言心說這海外靈洲的風格,果然與中土凡間大為不同。
與中土大地迥異的民情風俗,倒讓他們在睡前費了一番商量。因為那張床榻只能大約容下兩人,雪宜和瓊肜便異口同聲的發表意見,說靈漪兒是她們敬重的客人,理應睡到那張床上。而她們四海堂中,又以堂主為尊——因而最後的結論是,醒言應該和靈漪同床共枕而眠!
這樣的建議當然不可能施行,最後三個女孩兒勉強擠到床上睡下,而醒言則趴在石桌上和衣而眠。之後這一行四個小兒女,便在陣陣海浪風濤聲中漸漸入眠。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當他們正在房前紫庭中四下打量時,便有一個面容古怪、渾身只著一件豹皮裙的精壯漢子走來,垂首打了個千兒,請醒言他們去「洗漱用膳」。於是接下來,他們就在離丹屋紫庭不遠的海灘上,隨手撩起些海水抹在臉上,當是洗臉;又捧了一口含在嘴裡,囫圇咽得幾下,便算是漱口。接下來,醒言幾人就和其他那些赴會魔人一樣,在海灘上就近燒烤起海貝紫苔來。這時候赴會的靈怪們大都醒來,於是這海灘上青煙四起,到處熱鬧非凡。
雖然這魔洲的早宴稀奇古怪,滿是腥膻,但身處於海島灘涂,滿面吹拂著清涼海風,沐浴在清晨萬道霞光之中,一邊翻轉燒烤,一邊看旭日東昇,倒也別有一番風味。而這海邊的燒烤,對瓊肜來說又格外的有趣,於是醒言便滿眼只見這小丫頭跑上跑下,遞這遞那,正忙得不亦樂乎。
用完早膳之後,醒言便和瓊肜雪宜靈漪回到自己宿處,準備稍事休息之後,開始他們的打探大計。
本來,昨日晚間靈漪也曾提議趁著夜色四處探察,但醒言想了一下,還是否定了這個主意。在他看來,這夜幕對於那些海洲魔眾來說,根本與白晝無異;到了夜裡,說不定還巡查得更嚴。反而在白天,即使自己四處探察被發現,還可辨說自己只不過是想看看海島風光,無心閒逛而已。因此,靈漪兒最後還是同意了少年的建議,定在白天開始探訪龍馬的藏匿之處。
只是,就在醒言他們正要出門之時,卻忽然聽到門外一陣響動,似乎有什麼人正「通通通」重步跑來;雜亂沉重的腳步聲中,還夾雜著陣陣低沉的咆哮。
一聽這聲音,也不等從門邊朝外觀看,醒言立即一揮手,和雪宜靈漪幾人迅疾衝了出去——因為這屋子狹小,一旦動手不免有甕中捉鱉之虞。
不過等他們衝出屋外,醒言看清楚剛才鬧出那麼大動靜的,只不過是兩人而已。其中一位他還認識,正是昨晚那個悲喜交集的虎頭山神。急吼吼跑在他旁邊的,則是個獨角牛鼻的壯碩怪物,精赤著上身,一身青色皮甲,腰間束著寬大的黑色獅蠻帶,一看便是頭莽莽撞撞的牛精。
看見是這兩人,醒言頓時鬆了一口氣。因為雖然這倆牛頭虎怪身形巨碩,但看他倆這步履沉重、心浮氣躁的模樣,便立知他們不是自己這幾人合擊的對手。
放下心來,醒言示意身後幾女收起武器,然後自己陪著笑臉迎上前去,一抱拳和聲說道:
「呀!不知是山神大哥前來,小弟未曾遠迎,失禮失禮!」
見他客氣,那感恩戴德的赤虎山神趕緊立住身形,便要抱拳還禮。正在這時,和他同來的那位青兕(si)野牛怪,卻不管別人樂不樂意,雙手忽的向前,只管將自己捧著的物事硬塞到醒言手中,然後甕聲甕氣的說道:
「給你!」
「……虎兄,這是何意?」
饒是少年力大,突然入手一大陀死沉死沉的鐵塊,也頓時把他鬧個大趔趄,一時都差點摔趴下!心中不解,便側臉問這位相識的虎頭山神。
看見這情形,赤虎山神也甚是尷尬,趕緊跟他解釋:
「小恩公莫怪,我兄弟就是這牛脾氣,不曉得說話。」
「其實是這樣,青兕老弟今日過來,也正是想請你幫忙。」
聽虎頭山神解說了一陣,醒言這才知道,眼前這個犀牛怪,也是南荒中某處草澤的神怪。現在手中這把被他強塞過來的重鐵,半個時辰前還是這青牛怪的兵器,一支極為沉重的狼牙棒。
這狼牙棒,和虎頭山神先前那把嗜血鉉斧一樣,也是出必飲血的禁物,戾氣極重。而且這沼澤牛神,和其他靈犀一樣,天性又不喜歡看到自己的影子,每次到河溪邊飲水,都要拿狼牙棒把靜水攪亂後才去吸水喝。只是這狼牙棒乃染血禁物,每次把它放入水中,都會把甘甜清水變得和鮮血一樣,滿是腥氣。因此,自從昨晚看到這黑甲少年將虎神大哥的嗜血魔斧變得清光流動,仿若神兵一樣,這犀牛澤怪也動了心思,一大早便去凶犁長老那兒,好說歹說也請他將自己的魔兵熔成本來頑鐵的模樣,然後拉上赤虎山神,一路急趕跑到這,好請這位妙手無雙的小哥將它變成神氣內蘊的兵器。
聽過虎頭山神這番解說,醒言面上倒露出些難色,似是好生遲疑。一見他面色作難,那赤虎山神著了忙,以為醒言要推托,便趕緊給自己的兄弟解說:
「咳咳,這位正道恩公莫怪,其實這兄弟和我一樣,雖是魔族中人,但向來偏安於荒山野澤,和正道人士從來沒什麼衝突。有一次,他還和一位正教中人不打不相識呢!」
這虎頭山神果然比他那位笨嘴拙舌的兄弟強得多,自從早上從長老那兒得知他的恩公並非魔道中人,他這時就留了心眼。一見醒言神色猶疑,便猜他是因門戶之見不肯援手。若真是這樣,那他這蠢笨兄弟可就虧大了。那兵器中的魔靈,可是這樣容易練得?多年的心血,很可能就這樣毀於一旦了!
因此,平時說話也不怎麼利索的虎頭山神,心中一急,這解說之辭居然說得流暢無比,末尾那一句,更是神來之筆。事實上,這一百多年來,這位青兕老弟對那位唯一交過手的正教中人,一直都是念念不忘;因為他現在真變成獨角牛頭,就是拜那位高人所賜。當然這話此時不便明說,為了能和醒言這正道中人套近乎,也只好粉飾借用了。
費著好大心思好不容易說出這番話,赤虎卻見那少年忽然笑了起來,跟自己藹聲說道:
「虎大哥切莫相疑;既然你們好言相請,我又怎會因魔道之別而推托?我現在只是在為難——」
「為難什麼?」
赤虎與青牛一齊緊張。卻聽少年說道:
「我為難,是因為我還沒見過這位牛大哥鐵棒的確切模樣!」
「……原來如此!」
於是接下來,這兩位山澤神怪,便手舞足蹈吼吼鬧鬧的跟醒言比劃起來。等被當作鑄造師傅的少年幫青兕牛怪恢復了兵器原樣,時間已是將近中午了。
送走千恩萬謝的精怪,這上午已剩不下多少空閒讓他們打探。不過從剛才和赤虎青牛的閒談中,醒言也得到一個重要的消息。赤虎他們早上聽天魔長老說,今日整天都不召集大會,空出時間來讓各位遠來的賓朋貴客,好好遊覽一下犁靈海島的風物。當然,那長老也說了,本島上有些禁地,還是請大家輕易不要涉足。
聽順便傳話的虎頭山神說到這裡,醒言嘴上「嗯嗯啊啊」的搪塞過去,心中卻大喜道:
「哈∼真是天助我也!這樣我們也不必留神應付。至於什麼禁地,今日咱卻正要大探特探——萬一被發覺,就推說這位赤虎老兄口音太重,我一時沒聽懂!」
心裡打著這樣如意算盤,他們一時倒也不急出門。等用過午飯,又養精蓄銳一陣,他們這一行四人便輕裝簡從,在這海外靈洲上閒逛起來。
「唔,打探出龍馬的確切藏身之處,至少也得費得一兩天時間吧?」
來之前,醒言就把這打探任務的困難程度估計得很充分。那魔洲長老並非常人,隱匿龍馬之處定然機關重重,偽裝無數,怎會讓外人輕易探得?出發之時,醒言便跟幾個女孩兒認真交待過,讓她們不要輕易氣餒。
只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卻有些讓人出乎意外。原本想得極為複雜的事情,竟似乎變得非常的簡單。出發沒多久,只靠著瓊肜和靈漪對水草鳥獸分外敏銳的靈覺,一路探尋,竟讓他們輕易就發現天魔隱藏四瀆龍駒的場所!
話說他們一路半飄半走,掠過一連串婉轉相連的海嶼,不多久他們便看到一處綠樹蔥蘢的海島。這處海島,和先前犁靈洲主島紅巖火樹的風格不同,島上到處都是大片的闊葉綠樹;放眼望去,蔥蔥蘢蘢,樹木間許多小蟲子飛舞,處處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按照二女的靈覺,四瀆那些被盜走的龍馬,就應該藏在這座綠色海島之中。
雖然一路上並沒碰到什麼守衛,但快要到達目的地,醒言幾人還是不敢怠慢。按著靈覺,預先測好隱藏龍馬的大致方位,醒言便和靈漪她們一起,施術潛入水底,在碧綠海水中潛行了大半晌,特意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敢漸漸潛近這座綠島的東南部。那處正是有可能關押龍馬的地方。
靠到近處,他們仍不敢冒頭,只立在近島海底的礁巖上,透過清澈澄淨的海水朝上看去。
透過微微晃蕩的水波,醒言看到在前面島嶼近海的邊緣,正有一片廣大的灘涂。銀白的沙灘泥塗上,生長著無數肥大的水藻。這些深綠水草之間,正徜徉著許多毛光似雪的龍馬。這些雪白的神駿龍駒,鬃鬣飛揚,四蹄生霧,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下形成一副鮮明的畫圖。
看著這些悠閒的龍馬,若不是灘涂邊還有一圈若有若無的淡紫火牆,還以為這是一處寧靜安詳的馬場。
在水面下仔細觀察了一陣,醒言便輕輕抬起手指,指了指灘涂上方那片白雲悠悠的藍天,對靈漪努了努嘴。見他指示,靈漪會意,仰起俏靨稍稍看了看,便拉過少年的手掌,在掌心劃寫道:
「有頂」
感覺到手中的字兒,醒言點了點,然後又看了看那圈淡若無物的火牆,再向靈漪示意。這回靈漪認真看了看,讓後在他手心劃道:
「易破」
劃完「易破」二字,心急的龍女便要動手。近在咫尺的少年只聽「呼」的一聲,便是一道銀光閃過,然後周圍水波一陣動盪,靈漪兒已是兵刃在手。
說起來,這還是醒言頭一回看到這位四瀆公主的兵器。這時在澄碧海水中看去,靈漪手中拿的,正是一隻線條宛轉、華光燦然的月形銀弓。
見她急著便要破水而出,醒言趕緊將她的裙衫拉住,擺擺手示意她不可輕舉妄動。然後這幾人,就在他帶領下從清碧海水中悄悄離去。
等到了先前出發的地方,才一出水,滿腹狐疑的靈漪兒便著急問道:
「醒言,剛才為什麼攔我?我看那禁制火牆很簡單,只要我銀月神弓射去,瞬間便可將它破去。然後我們便可從水路驅走龍馬,不到半晌功夫便可返回我四瀆龍域。」
聽她相詢,醒言認真答她:
「這事兒恐怕沒這麼簡單。先前聽你陳述流雲牧丟馬情狀,再從我昨晚那一番對答中細細觀察,此地的天魔長老智謀絕非常人可及。這守護禁制看起來越簡單,我們便越要小心提防其中陷阱。」
「千辛萬苦奪來的龍馬,守衛怎麼會這麼馬虎?」
聽得他這一番解釋,靈漪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便再沒什麼異議。當下,生怕夜長夢多的四海堂主,探出手去,將那位還在海水裡吐泡泡玩的小瓊肜一把從淺灘中撈起,然後各自施術烘乾身上衣物,一路東張西望、搖搖擺擺,作出一副專心觀賞海島風光的模樣來。
這樣的觀光賞景,開始時還只是做做樣子;只是慢慢的,這幾個少年人便被吸引到海島風情萬種的旖旎風光中去。徘徊於藍天白雲之下,流連於碧海銀沙之上,便讓這幾個神清氣雋的小男女一時忘了歸途。
不知不覺,便已到了黃昏時候。沉到海面風波之中的落日夕陽,在澄碧的波濤中拖曳出逶迤萬里的紅色霞光;紅彤的夕日在霞濤中載沉載浮,彷彿對這浩淼的碧海戀戀不捨,久久不願離去。而那熠熠熒熒的霞波,飄飄蕩蕩湧到眼前的海灘上,便彷彿推來許多流動的丹朱,將銀白的海沙染得一片嫣紅,於是那遠遠傳來的幾聲縹緲鐘音,也灑入這流金耀彩的落霞斑斕。
面對這難得一見的海島落日奇觀,醒言和幾個女孩兒全都在海邊礁嶼上看得入神,一時竟忘了說話。遠遠望去,夕陽下這幾個沐浴在霞光中的小兒女,就彷彿水畔幾隻交頸偎依的幸福水鳥。
在夕陽中這樣脈脈無語,渾不覺時間從身邊悄悄溜去。又過得良久,才是醒言最先清醒過來。
回想起那幾縷鐘聲,也不知有何寓意,他便趕緊起身站起,然後拉了拉身旁蜷足在礁巖上的靈漪雪宜,示意她們現在應該回返。於是就這樣從海邊戀戀不捨的離去,一步一回頭的朝先前的來路行去。
一路徜徉,走過一處海島,那個好動的瓊肜又惹出些小小麻煩。這小妹妹為了撲一隻好看的瓢蟲,不知怎麼就忽然從樹旁的樹叢中消失不見。於是醒言便讓雪宜靈漪等在原處,自己去灌木叢中尋找。
在暮色籠罩的樹叢中穿行片刻,卻總是看不見瓊肜的蹤影,醒言便有些焦急起來。正要開口大聲喊她,他卻發現有一片圓澄如鏡的水湖忽然呈現在自己的眼前。
這片偶然遇到的圓湖,在周圍綠樹的環抱中正是波平如鏡。天空中已變成深紫的雲翳,在波心投下紫色的光華,將靜靜的清湖染成一隻巨大的紫玉圓盤。湖中偶爾泛起一點漣漪,便朝這邊投過來點點光亮,就彷彿閃亮的紫色玉片一樣。而在那嵐煙暮靄染成紫色的煙湖中央,又依稀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
這時候,正是暮色漸起,這島心圓湖的水面又氤氳著一層白白的熱汽,便讓醒言一時也沒能看得清晰。
「難不成是瓊肜那小丫頭沒玩夠,又去湖裡耍玩?」
於是少年趕緊運起他那好得出奇的精準目力,朝湖中央那一點人影凝神看去——
這一瞧,卻讓他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