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言,你昨晚為什麼不也在漁屋中安歇?」
當龍駟重又在雲空中飛馳而前,說過許多無關話兒後,靈漪終於忍不住問出藏在心底的這個問題。畢竟,當最初始的意亂情迷過去之後,重新回到這青天白日下,女孩兒總是會最先清醒過來。若昨晚真個放任情感,則按當前禮法,她現在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因而,當自己重又飛凌清寒雲空,被冷泠泠的長風一吹,靈漪兒便在心中感激起身邊那位端坐之人來。
只不過,女孩兒心思盤纏難猜;感激歸感激,靈漪心底卻不免又產生一絲懷疑:
難道是我模樣兒生得不夠好?否則昨晚為何他能狠心離屋練功去?
這個問題,對一個自負容貌的女孩兒來說那可是非同小可,因此即使昨晚那場景再是尷尬,靈漪仍是鼓起勇氣,找了個空隙用最正常的語氣問起。
聽靈漪這麼問,醒言倒躊躇了一下,想了想,便撓撓頭不好意思的回答:
「唉,靈漪你也知道,雖然我這個從小慕道的道門弟子,心志極其堅固,行事極其方正,但如果真和你這樣美貌出眾的女孩兒,漫漫長夜中共處一室,那鐵定會把持不篆…」
「我去礁巖上練功,在沙灘上逗小蟹,其實都只不過是為了轉移自己注意力,以免心魔發作而已1
「……才不信呢+」
聽醒言稱自己行事「極其方正」,靈漪兒忍不住輕啐一口;又聽他滿口胡柴說什麼「把持不妝,便又記起昨晚情景,心下立如小鹿般亂撞,作勢又要捶敲他肩膀。只不過,剛才這番不倫不類的剖白聽到耳裡,靈漪兒內裡卻著實歡喜,雖然那粉拳高高舉起,最終還是悄悄收起,倒白費了醒言一番閃躲。
只是,看著身邊龍女粉靨上那幾分半含羞意半含嬌嗔的神光,剛剛隨口調笑的四海堂主,卻在心中暗暗歎息一聲,忖道:
「靈漪啊,畢竟你是水裡龍神;一起悠遊嬉戲尚可,若想結成連理並蒂,那實是千難萬難……」
想到這兒,再看著身前那幾匹奮蹄向前的銀雪龍馬,醒言心中卻覺得好生悵然。身邊的女孩兒,則是一臉嫣然,渾沒覺察出他這份悵惘。
踏上歸途的龍車,就這樣奔騰向前,一路濺踏起潔白的雲晶,飛舞在靈漪醒言身畔,就彷彿下起漫天的霧雪。
經過早上這一番遷延,等靈漪的輦駕接近蟠龍鎮時,已經是月華滿天。這一晚,正好是中秋十五。當龍馬拖曳的車駟來到蟠龍鎮上空,那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中便有雲路滾滾而來,須臾間那輪光華四射的明月,便被蒙在一層魚鱗樣的雲翳之後。
「是哥哥回來了1
當雲紋滿天之時,鎮中一處客棧的廂房屋頂上,便有一個小女孩兒高興得蹦跳起來。
「雪宜姊,堂主哥哥和龍女姐姐回來了1
見熟悉的氣息從雲路中飄來,興奮的瓊肜「呼」一聲從高高的屋頂上跳下,還沒等兩腳著地,便朝屋內的雪宜姊大聲報告——為了第一個看到醒言他們回來,瓊肜已在屋脊上坐了整整一晚。
聽瓊肜說話,寇雪宜趕緊將白天買來的碩大西瓜捧到桌案上,然後素手一揚,那綠皮黑紋的瓜果周圍便紛紛下起一場小雪。片刻之後,那只西瓜上便薄薄結起一層冰晶。這樣造雪冰凍瓜果之法,這兩天中雪宜已和瓊肜試過多次。現在她知道,只有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施法,才能恰好讓瓜瓤清涼可口。若凍得早了,則瓜肉堅硬似冰,不利咬嚼;若凍得晚了,則皮瓤俱暖,入口又不清涼。
等醒言與靈漪從低垂的雲端飄然而下時,院內那張桌案上已擺起各色的瓜果。翩然墜地時,雪宜正搬來竹凳竹椅,瓊肜則翻上翻下,忙著鋪排桌案上那些賞月吃食。見他們二人飄落院中,這姐妹倆便一起佇立,齊聲向他們問好。這幾個別離之人,雖然才分開兩天,卻覺得已是隔得許久;此刻重新見到,自然是分外開心。略略問候幾聲,醒言便招呼大家一起坐下,在小院竹案邊閒談賞月。
中秋的月夜寧靜而安詳,小小院落中四個行旅過客,在微朦的月光中圍案而坐,一邊吃著瓜果,一邊說著各自分別後的趣事。方便給男孩兒聽到的,靈漪瓊肜便高聲笑鬧;涉及到女孩兒家的體己事,她們便背過那位假裝糊塗的堂主,湊到一邊喁喁私語。
看著這幾個融洽如一家人的女孩兒,吃著瓊肜特地從市集買來的團圓酥閤家餅,醒言心中忽然好像被觸動一下,格外懷念起千鳥崖上那些悠閒的歲月。千鳥崖上的日子,雖然平淡如水,但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格外的溫馨親切。
「嗯,我也該加緊尋訪那走失的水精,爭取能早些回到羅浮山裡1
就在醒言心中轉念之時,眼前的女孩兒們都已摘下各自的髮簪,讓順滑的青絲披垂下來,如流瀑般垂散在耳頰旁。她們的頭上,現在都戴著醒言從海市中買來的海石花環。這些花環中的花朵白潤如玉,據說是采自汪洋深處的水底礁巖上,名為「雪吻」,極為珍貴。在瓊肜雪宜歡然戴上堂主的禮物時,天邊那些伴隨龍駟而來的雲路已漸漸消散。靈漪帶來的龍馬銀駟,已隱在一朵雲彩中暫時飄遠;皎潔如銀的月華重又無遮無掩的傾瀉下來,將少女們的秀髮青絲鍍上一層閃亮的銀粉。
看著眼前這幾個歡欣暢然的嬌俏人兒,醒言不禁又想起遠方那個少女:
「這時候居盈在做什麼呢?在和她父皇母后一起賞月?大內深宮之中、會不會也有這樣親密無間的賞月茶話?」
「居盈……現在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在抬頭仰望這同一輪月華?」
望著夜晚碧空那一輪飽滿的明月,醒言不禁有些神思渺然。
正有些出神之時,那小瓊肜便蹦跳過來,膩到他身前,央他講述去南海龍宮看到的有趣故事。聽瓊肜相求,他這做哥哥的自然責無旁貸。趕緊把目光從那輪寄托相思的明月處收回,醒言便將闊別兩日的小妹妹抱上自己膝頭,跟她認真說起這兩日的龍宮見聞來。
當說到自己無意中走入那處霧靄流藍的湖谷,看到那株花色宛如玉石的神樹,懷中小少女忍不住仰起小臉,有些替他惋惜:
「哥哥,你可以摘些玉石花兒回來呀;這樣,我就可以和雪宜姊一起自己編花環,省得哥哥花錢*—哥哥,那些花兒真像玉石一樣嗎?掉到地上會叮琅響?」
「這個……」
聽瓊肜相問,醒言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我也不清楚;我當時忘了上前看了。」
聽他這麼說,一直在他身邊旁聽的靈漪兒,忍不住插話半真半假的嗔道:
「這也忘了上前看——瓊肜妹子啊,你哥哥就是笨1
「哥哥……笨嗎?」
「不對1
聽了靈漪這話,瓊肜卻從醒言膝上跳下來,站在地上搖擺著身子,一本正經的說道:
「龍女姐姐,哥哥忘了看花,一定是有很重要原因的1
「……」
見小瓊肜這般認真的為哥哥辯護,靈漪兒倒有些意外;瞥了那位微窘的少年一眼,這位龍族公主便掩著口兒打趣道:
「瓊肜小妹你不知道,你哥哥啊,那時兩隻眼睛只顧看樹下那個女孩兒,哪還記得起去察看什麼花兒1
聽了靈漪的打趣話兒,瓊肜卻立時拍手歡叫起來:
「是了是了,就是這個原因1
「我就知道哥哥一定是有重要原因的1
——高興之時,小瓊肜倒忘了去問那個樹下女孩兒的事。
過了一會兒,已經平靜下來的小院中,那位開始專心享用瓜果的小丫頭,卻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其實我知道那樹開的一定是玉石花兒,將來結的也是玉石果兒。因為——」
埋頭又啃了兩口西瓜,瓊肜才又口齒不清的含糊說道:
「因為瓊肜時常也夢到,那山上有很多樹林結的果兒,都是和哥哥玉珮一樣都是好看的石頭,不能吃。」
說完,她便不顧口角邊汁水橫流,重又低下頭專心啃起西瓜瓤來。
對於瓊肜這番童真話兒,醒言幾人自然不會真正放在心上。
又閒談一會兒,這桌案上的瓜果便漸漸都被吃光。雖然已是中秋,但此地還屬南國,院落中風息不暢,眾人便覺得有些炎熱。等雪宜、靈漪相幫著收拾完賞月物事,瓊肜便提議大家可以一起去屋頂乘涼。雖然這提議有些不夠端莊,但這幾個少年男女卻不管什麼繁文縟節,這樣出格提議一下子便被通過。於是這客棧獨門院落中一陣煙雲繚繞,片刻之後醒言瓊肜等人便已坐到房頂屋脊上。
等他們來到房頂屋面上坐下,已是將近中夜。四下微風陣陣吹來,夜深月涼如水。此刻月亮已隱到雲翳之後,原本被月光映淡的星辰重又開始在深藍夜空閃爍。橫貫東西的銀河,此刻也露出澄明面目,正在頭頂清晰可辨。星空倒影之下,當小瓊肜掰著手指頭想數清天上星星時,醒言便一邊乘涼,一邊給女孩兒講述自己知道的那些民間軼事。
當說到牛郎織女被王母分隔在銀河左右,一年中只能靠鵲橋相見一次時,那位久未出聲的靜默龍女,便開口補充,說是據她所知,這則故事中被眾人詬病的眾仙之長西王母,只是被凡間民眾冤枉,當了她女兒的替罪羊。其實牛郎織女二人相隔的罪魁禍首,應該是西王母那個蠻橫霸道、喜怒無常的可惡公主。雖然具體原因不太清楚,但小時候聽爺爺雲中君講故事,好像事情就應該是這樣。
聽靈漪說到這兒,那位被故事深深吸引的小丫頭,卻似感同身受,忽然就生起氣來,撅著嘴兒哼哼道:
「那個不懂事的公主真是不乖!織女姐姐牛郎哥哥多可憐呀1
「那王母大嬸也是,小姑娘不乖也不知道管管——比我醒言哥哥可是差多了1
……就在小丫頭這發自肺腑的正義之言剛剛說完之時,他們頭頂夜空中那滿天燦爛的星斗,突然間一齊閃爍;光華明滅之時,就好像老天眨了一下眼睛!
閒言略過;三五中秋過後,第二天當四瀆公主意猶未盡的回到鄱陽湖底龍宮中,便見到母親貼身丫鬟一直在自己寢宮別院中等候;見她回來,那位龍宮妖鬟便一臉歡喜的迎上前來,說是那龍妃有要緊話兒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