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無垠的星空,彷彿觸發了靈漪深埋在心底的憂愁,一時竟讓她淚濕沾襟。
見一向剛強的龍女忽然泣下,醒言心中也是有所感觸。雖然他一向隨和,但心思卻十分敏睿;先前在南海神筵中,雖然是自己被察出「鬼氣」,但那龍神將軍頤指氣使的姿態,南海水侯貌似有禮實則輕忽的對待,他也是覺察得一清二楚。說到底,這些只不過因為他只是個凡人。
對於這份感覺,旁邊交好的龍女自然感同身受,自此之後醒言便看出她有些神情落寞。而現在落淚,恐怕就是因筵席中那場風波,終於讓她在近些天順乎本心的情熱之後,想到橫亙在兩人之間最大的鴻溝。
與靈漪知交這麼久,她心中這份憂愁,醒言如何不能感受?
清冷月華中眼望著身邊無盡的寥廓,內心裡從未真正愁亂無措的少年,一時間竟有些憂鬱。
眼看長空漫漫,月光清苦,懷中人又是悲泣不住,醒言在心底歎息一聲,便俯首對靈漪輕輕說道:
「靈漪,不必難過,這些事兒我都已習慣……倒是這高處清冷,不勝寒涼,我怕會傷了你身子。不如,今晚我們先就在這海濱歇下。」
聽了倚靠之人溫柔的話語,靈漪兒哽咽一陣,便止住悲聲,坐起身子,在淚眼朦朧中輕輕應了一聲:
「嗯。」
於是,那幾匹通靈的龍馬,「唏溜溜」一聲清嘶,拉著銀光龍駟便朝雲下海濱那幾間漁屋飛去。
等踏上柔軟的沙灘,靈漪兒素手柔荑緊緊抱住醒言的手臂,與他相倚而行。在無人的沙灘上行走一陣,感覺到身邊人少有的困頓,醒言便讓靈漪倚靠在一處礁巖旁,自己先去查探。此時靈漪兒對他百依百順,柔軀斜倚在光潔的礁石旁,目送著醒言的遠去。等他的身影轉過漁屋再也看不見時,她便默默數起沙灘上他留下的那兩行腳印——這位一向行事無忌的龍族嬌女,此時好似頭一回,將一個人視為自己的倚靠,只盼著他能早點歸來。
又等了一會兒,似乎過去了很長時間,醒言才又回到自己身邊。朦朦朧朧中,只聽得他說,這處海灘甚是荒涼,那幾間漁屋也破敗不堪,已經很久沒人居住。剛才,他已經挑了一間最完好的木構漁屋,稍微整理了一下,只等她前去歇息。
半倚在醒言身邊,一身銀紗素裹的四瀆公主已好似柔若無骨;半扶半倚之間,醒言便帶這位半夢半醒的神女,來到那間屹立海灘的舊漁屋中。
雖然這間木屋離海水甚遠,已算是四五間殘存漁屋中保存得最好的,但畢竟也是年深日久,在海風鹹雨的侵蝕下已經頗為破敗。不過,它現在已被醒言快速整理了一下,原本洞然的門窗,已被他從別處漁屋中搜集來的幾塊木板擋上;屋中那塊被漁民當作床鋪的長條石上,已鋪上一層厚厚的枯樹葉。醒言將自己的長衫解下,鋪在這層樹葉上,便急就成一張鬆軟的床榻。
雖然一切順利,但在將靈漪扶上石榻之時,這位神思恍惚的龍女,雙手摟著自己脖項,怎麼都不肯鬆手。遲疑了一下,醒言略略低頭,從恍惚少女的環抱中脫出。也不知這女孩兒用什麼香物,此時正是幽香滿屋。當醒言走出木屋,將半截木板重新掩好門戶,還聽到那神女宛如夢囈般的一聲呢喃,只是當時海風過耳,具體說什麼並沒聽得清楚。
腳步聲漸漸不聞,明月光逐漸模糊,於是這眼睫猶帶淚光的四瀆公主,便在一枕海浪風潮聲中漸漸滑入夢谷……
第二天,等明亮的日光從半截門板中照入,靈漪兒才從睡夢中悠悠醒來。
「嗯?醒言呢?」
揉了揉惺忪的睡眸,靈漪分明記得自己應和醒言一起來到漁屋中。
「是不是先起來出去了?」
仍有些恍惚的龍女,想到這兒,卻忽然驚慌起來,一下子便坐起身來,朝自己看去——
只見自己裙袖宛然,這夜自己分明和衣而睡;再悉心體察一下,發現自己除了有些乏力之外,全身並無其他什麼異樣。
「……我都想到哪兒去了!」
——正忙著檢看自身的少女,突然間靨泛紅潮,一張俏臉瞬間便變得有如霞染!心思狂亂、羞不可抑之時,心底卻還有個細細的聲音,抑制不住的說道:
「奇怪……那時只是初見,他就敢偷偷吻我,怎麼現在……卻變成正人君子?」
拿起少年那件當作床縟的長衫,移走門板走出戶外,靈漪便看見那位君子好人,正在遠處淺海中一座礁巖上正襟危坐,面朝著東昇的旭日霞光,似乎正在專心煉氣打坐。
「哼!居然假裝專心不理我∼」
不知怎麼,一見那少年若無其事的背影姿態,剛才還一腔羞意的四瀆龍女,現在卻覺得很是生氣。躡手躡腳走到近前,靈漪兒便惡作劇般一聲大叫:
「醒言!早啊!」
——哼哼,這一聲叫,不把這可惡之人叫得走火入魔,也要驚得他嚇一大跳!
只可惜,雖然靈漪這聲已是落力喊出,但乘著海風傳到少年耳中,卻仍是動聽無比。
「早啊!」
聽靈漪跟自己道早安,醒言趕緊束攏心神,長身立起,縱身一躍,掠過淺海水灘,穩穩立在靈漪面前。
在旭日朝陽中,重新見到這張熟悉的面龐,靈漪兒那腔沒來由的惱意頓時消散。側過臉去,把長衫遞給只穿月白內衫的少年堂主,囑他快快穿上;等他穿好,靈漪問了一聲,便轉回臉來說道:
「醒言,你昨晚一夜沒睡?」
「是啊。」
「如果我也睡,萬一有海獸夜魔來把你悄悄偷走怎麼辦?」
明亮海霞中,少年依舊是跟她沒正形的開玩笑。只不過她這時聽了,心中卻悄然升起一絲感動。
「那你不困麼?」
「不困!沒想到浩瀚大海邊如此靈氣逼人,這一夜施行那『煉神化虛』之法,竟似有往日十倍功效!」
「要不是瓊肜雪宜等我,我還真想再在海邊都逗留一些時日。」
「靈漪,我們現在可以回去了吧?」
醒言這話一連串說出,正是中氣十足,雙目炯炯有神,渾不似一夜沒睡之人。只不過此刻他面前的女孩兒,整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對他這副精神抖擻的模樣熟視無睹,滿心都在擔心他一夜無眠,困頓傷了身體。聽他說想要馬上啟程,靈漪心中略一轉念,便靈機一動,說道:
「醒言,先不急回。我身上覺得有些乏了,想去這海中洗沐——要不你先靠著這礁石後面,閉眼睡一會兒?」
「知道,你去洗吧,我保證不偷看!」
說完之後,醒言卻還有些遲疑。靈漪知他心思,便說道:
「放心吧,我可是龍族公主!你可不用擔心有什麼海怪來害我!」
說罷,不待他答話,靈漪已是飄然飛空而去,然後撲通一聲投入萬頃碧濤中。她那身奢麗的宮裳,則在她入水前一刻,從波濤中飄然而起,悠悠蕩蕩飛回到醒言身邊;其中有一條束腰的綾帶,還飄到他臉前,掛在醒言鼻子上。
嗅著少女貼身裙衫那一縷銷魂的奇香,醒言不敢多停留,趕緊將這腰帶絲綾扔到那堆衣物中,然後便繞到這塊高聳的青黑礁石背面去。
過了半個多時辰,靈漪兒估計醒言也歇得差不多了,便浮波湧浪將海水淹上沙灘,等海波逼近那塊礁巖時,她便湧身跳出,拾起自己的裙釵,開始悉心穿戴起來。
「嗯,那呆子,估計也睡得差不多了吧?」
「……咦?」
就在靈漪兒漫不經心穿衣之時,卻忽然聽到礁石背面傳來一陣「撲、撲」的輕響;聽這聲音,像極了有人正在水浸沙灘上赤腳走來。
「……」
「我先前察探過,這海灘方圓十數里之內並沒旁人,這腳步聲……啊!難道是他?!」
想到這裡,靈漪兒忽然羞紅滿面,那只正在扣搭襟扣的玉手也有些不聽使喚起來。
「呀,那人怎地如此憊懶!月夜暗影之時好像正人君子,現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反倒……」
想到此處她便再也不敢想像下去。事情終要臨頭,便讓尊貴的女孩兒彷徨無措;想要起身逃跑,卻發現雙足酥麻,渾身酸軟,只能藉著礁石支撐身形,哪還提得起半分逃走的氣力——這時候,只剩得下檀口中微微喘氣,連心兒「怦怦」的蹦跳都制止不了……
「這是……」
又過了許多時候,等惶恐無措的龍女終於抖抖嗦嗦束好腰間的銀紗絲絛,頭腦變得清醒些,卻發現岩石後那恐怖的「腳步聲」仍在不斷傳來。
等扶著礁石站定,略略平復了一下暈眩的心神,轉過礁巖一看,靈漪才發現,那「撲撲」的響聲,竟只不過是醒言正拿劍輕拍沙灘!
好不容易讓自己的嘴唇不再哆嗦,重又能正常說話,靈漪兒才敢開口跟醒言問話:
「醒言,你這是在做什麼?」
「呀,靈漪你洗好了?」
「你們女孩兒洗澡真慢……靈漪你快來看,這些小蟹多有趣啊!」
靈漪聞言一瞧,才發現隨著他的敲擊,那些藏身沙灘中的小螃蟹,個個驚慌得從沙裡鑽出,四下奔逃。等這些指甲大的透明小蟹逃出,這位四海堂主便停了敲拍,等那些小蟹重新鑽入藏進沙裡,便又開始重複那個拍沙的行徑——如此循環往復,正是樂此不疲!
「唉,雖然無聊,誰叫靈漪她下海沐浴時間這麼長……」
「呃?你臉怎麼變得這麼紅?」
懵懂無知之人,見這樣有趣事情得不得愛玩少女的回應,便覺得有些奇怪;轉臉一看,卻看見靈漪顏面如霞。
醒言見狀,趕緊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卻發現正是燙得嚇人。
「呀,靈漪你是不是剛才出水著涼,發燒了?——哎呀!」
關切話兒還沒完整說完,他頭上卻已是被重重敲了一記!
略過這邊碧海銀沙上小兒女的喜怒笑鬧不提,此時在那萬里之外的蟠龍小鎮上,在一處小小院落中,卻有一個小女孩兒正在院中咬著手指,仰著臉兒專心望著天上。
呆呆看得許久,這小女孩兒才轉過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跟身後女子說道:
「雪宜姐姐,我又數亂了∼」
「你說,要數到多少,醒言哥哥才會坐那塊雲彩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