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醒言瓊肜趕回居盈所棲那處山野,不久後宗悅茹便也帶著公主衛隊急行而來。
現在,在醒言分派下,宗悅茹帶著本部護衛,一圈圈圍在公主周圍,個個執刀握劍,睜眼警戒四周情況。醒言自己,則和瓊肜雪宜一起,在外圍黑暗的山野中逡巡遊蕩,偶爾還御劍飛到半空,警惕監視著荒野中任何風吹草動。
雖然他們萬般警惕,但巡視一陣,並未有太守兵馬殺到。看來,那白世俊已是落了膽,一時不敢來害。
只是,當醒言在沒膝的野草中緊張潛行時,偶爾回頭一看,卻發現身後只有雪宜還跟著自己;那個瓊肜小丫頭,卻早已不見蹤影!
見瓊肜走丟,醒言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只不過,等他心急火燎的回頭去找那個小丫頭時,卻發現她正在一根禿樹頂端,蹲踞如蛙,正鼓著腮幫子朝南邊使勁吹氣。
見瓊肜兩腮鼓得溜圓,醒言不明所以,趕緊問她:
「瓊肜你在幹嘛?這樹這麼高,小心摔下!」
聽他相問,那個正專心致志做事的小丫頭,回過頭來嘻嘻一笑,兩眼瞇成兩彎新月,認真答道:
「哥哥,我正在吹風!我要把火吹旺,好把那個地方都燒掉」
聽了她這認真說出的天真話兒,醒言正是忍俊不禁。心裡擔心她摔下,便趕緊上前,張開手臂,將意猶未盡的小瓊肜一把抱下。
等把這個煽風點火的小丫頭放到地下,醒言又囑她不要在這荒郊野外亂跑,省得一不小心被野獸給叼掉——恐嚇完,看了滿不在乎的小瓊肜一眼,醒言覺得還是自己把她手臂抓牢最可靠。
這樣荒野中的巡哨,一直持續到午夜之後。
子夜過後,在未時之初,那宗悅茹的父親宗漢宗將軍,便率麾下御林軍急尋而來。原來,當宗悅茹從迎仙台盡起本部兵衛之時,就遣人快馬前往父親駐紮的布山縣求援。為防被白世俊察覺,宗悅茹並未使用緊急聯絡時傳令的信炮。
等宗將軍率大隊御林騎兵趕來,這些護衛公主的女兵便被替下到一旁休息。直到這時候,這處黝黑山野中才敢生起一堆堆明亮的篝火。
略過朝廷將士見到公主後那一套繁文縟節不提,等醒言從外圍趕回,見到這位朝廷三品大將之時,頓時目瞪口呆:
原來這位威風凜凜、一臉剛猛的宗漢宗將軍,正是當年那位給居盈趕車的馬車伕宗叔!
當然,他這驚詫也只是轉瞬即逝;知道居盈身份之後,以前很多事情,現在已很容易想通。來不及多說客套話,等宗將軍屏退左右,醒言就將這晚上發生的一切,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原原本本稟告給這位宗將軍聽——還沒等他說完,宗將軍便已是又驚又怒!
他怒的是,那位素來德美言韶的無雙公子,竟做出這樣陰狠之事;驚的是,深受聖寵的盈掬公主,竟差一點玉殞香消!如果真是這樣,則不惟天理難容,他們眼前這一幫人也全都要人頭落地!
想到這些關節,饒是這宗漢當年身經百戰,也禁不住一時驚得冷汗直冒!
正在驚怒交加之時,又聽這少年繼續說道:
「宗將軍,從種種跡象來看,那白世俊,恐怕不止是謀財害命這麼簡單……」
說到此處,他便不再往下說去,只是盯著面前這威武大將軍,雙目炯炯而視。
見他話說半截,原本怒氣衝天的宗將軍,心中驀然一動,看著眼前少年凝重神情,忽想到:
「莫非……是那昌宜侯有不臣之心?!」
這念頭一經冒起,就連他這地位甚高的殿前大將軍,後脊樑骨也忍不住有點發冷。因為,白世俊的那位義父昌宜侯,此時正深得皇上信任,位高權重;若是他心懷貳心……
想到此處,這位殿前執金吾猛然意識到,今晚這事,已變得不那麼簡單;那昌宜侯重權在握,一個處理不慎,便會掀起滔天大禍。當涉及江山社稷時,這位久居廟堂的殿前將軍,便覺得自己正如履薄冰。
正當宗漢使勁盤算,試圖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時,他眼前這年輕的中散大夫,見他半天不說話,便又忍不住出言諫道:
「將軍!您看這白小侯,囤積糧餉,暗蓄人才,分明便是居心叵測!這樣惡徒,朝廷實宜早些懲處!」
聽醒言這話,再對上他那兩道清亮的目光,憂心忡忡的宗將軍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等稍停了片刻,他才有些無奈的說道:
「醒言,你剛才所說我也都知道。」
「只不過,那白世俊是聖上之弟昌宜侯的義子;但凡牽扯到朝廷宗室,事情就不那麼簡單——」
剛說到這兒,他便聽到自己女兒不滿的叫了聲:
「爹!」
聽宗悅茹抗議,深諳朝堂之事的將軍卻假裝沒聽到,只是繼續跟眼前熱血少年說道:
「醒言你放心,這白世俊之事確實罪惡,待本將軍此次護送公主回朝,定當向聖上如實稟報。只是最後如何處置,還得請聖上裁決。」
聽宗將軍這麼一說,醒言也覺自己剛才有些急躁。只是,稍停一陣,他卻始終覺著有些不甘心,便問道:
「既然這樣,宗將軍能否告知在下,那惡賊可會被鎖拿回京、按律抵罪?」
聽他明白相問,宗漢想了想,便也直率答道:
「也許會,也許不會。因為白世俊義父權傾朝野,者甚眾。即使昌宜侯自己不積極維護,聖上也會多有顧慮,急切間也不一定會作出嚴厲裁處……」
「這麼說,就是投鼠忌器了?」
「……」
聽醒言說得如此直接,宗漢一時也不知如何對答。因為,他看到當今聖上的小女兒,已從安歇的鳳帳中走出,正立在不遠處聽他們說話。
不過,略想了想,宗將軍還是藹言耐心回答:
「醒言你有所不知,這朝廷政治之事,我宗漢一介武夫也並不如何知曉。只不過,立於朝堂日久,我也略略知道一些情況。比如今日這白世俊之事,雖然你和公主都是親眼目睹;但一旦擺上朝廷,論及權謀,便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再慮及減免士大夫刑罰的『八議』之制,那白世俊分毫無損,也不是沒有可能。比如那蓄養江湖術士之事,便可以說成——」
說到此處,宗漢便開始努力回憶起往日朝堂上那些文官,是如何扯皮開脫。正在苦思之時,卻聽眼前少年已替他接下下言:
「我知道,這事可以說成是白世俊求賢若渴,不免良莠不齊,最多落個有欠甄別、交人不慎之罪;又或者,說他只是替皇上苦心尋覓人材,丹心一片,不惟不應受到懲罰,反倒還要受賞……」
「對對!正是這樣!」
聽他說得如此地道,簡直就和那些文官口吻一模一樣,宗漢便忍不住使勁點頭。只是,正當他要開口稱讚醒言見識卓絕之時,卻忽見這新晉的中散大夫,忽然激動起來,語速急促說道:
「將軍!那白小賊,以一人之私,以致百姓流離,難道就不應受到應有懲罰?那老百姓無端守在,吃得這許多苦楚,只因『權謀』二字,就白白生受了?!」
忽見醒言如此悲憤,宗將軍與居盈悅茹等人,俱各動容。他們不知道,所謂「屋漏在上,知之在下」,醒言出身貧苦門楣,自小在村野市井中求活,對那些高位者以一己私利導致萬民受苦的惡行,正是深惡痛絕。現在見白世俊犯下這等再明白不過的罪行,卻還可能免受懲罰,這又如何不叫他憤懣?
只是,當他情不自禁的質問過,等回過神來,看看眼前金甲大將軍一臉尷尬,醒言便察覺剛才自己說話,頗有些失禮。於是,暫壓下胸中怒火,平心靜氣想了一下,他便用和緩語調鄭重告道:
「宗將軍,請恕晚輩方才失禮。其實將軍不必為難。小子嘗聞:『千夫所指,無病而死。』我相信冥冥中自有神目如電。將軍請放心——」
「那惡貫滿盈之人,即無人懲,或有天譴!」
他這短短幾句話,說得異常平靜,但與他直面相對的宗漢宗將軍,卻彷彿從他雙眼中看到些深邃的顏色。
於是忽然之間,有一些當年鄱陽縣城中的往事片斷,不由自主的浮現在宗漢心頭。
此時這身邊的夜晚,正是同樣的平靜。只有那幾堆篝火,還在「辟辟啪啪」的熱烈燃灼。跳動的火苗,在少年堅毅的臉龐上映上赤紅的紋樣。夏夜山野中,只聽得到風吹林葉的沙沙聲響,最多還有一個小女孩兒含混不清的低低咕喃。
按劍四望,這營地中正是火光如血,風聲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