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萬籟俱寂,本來這是個益於睡眠的良夜。可是,在這樣明月照人清風拂榻的夜晚,躺在竹床上的少年卻失眠了。
直到天亮,醒言仍是半夢半醒。恍惚中,昨夜那明月下、碧竹旁的銷魂事,仍在他腦海中反覆迴旋,就如屋中那一抹淡淡的餘香,怎麼也揮之不去。待報曉的雄雞啼過三遍,幽暗的窗稜漸顯白亮時,如同醉酒的少年才漸漸清醒過來。這時,那個早就潛藏在他心底的念頭,在這東方欲曉之時悄悄浮上心頭:
雖然那四瀆神女靈漪,對自己滿腔的情意;可他張醒言,真能肆無忌憚的去消受這番柔情?畢竟,她是四瀆龍族尊貴的公主,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高攀。不論其他,光這人神阻隔,就如同天壤之別,讓他倆幾乎不可能有什麼共同的將來。
想到這裡,初嘗情事的少年便有些哀傷:
「……為什麼要讓我明晰這些事理?為什麼讓我明理之後,還只能情不自禁,攬她入懷?」
於是那原本甜蜜的回憶,現在卻滲入了一絲苦澀的滋味。等到窗外天光大亮,處處鳥啼之時,一夜未得好眠的少年,又接著想到自己的終身大事:
既然自己與龍族神女幾乎不可能,那將來自己終身大事,倒底會著落在誰家姑娘身上?
想到這傳繼香火的大事,孝順的少年就把所有自己認識的女孩子統統梳理一遍。可惜的是,反覆思量過後,醒言無奈的發現,最終似乎也只有自家堂中那位清冷的女子,才勉強有可能成為自己將來娶妻的對象。
想到此處,頭腦已有些昏沉的失眠之人,又接著胡思亂想:
「呣……雪宜倒是不錯,人心眼兒好,對我也不錯。就是……按世俗人眼光,她卻是個妖怪精靈。雖然龍女曾經幫忙搪塞,但到真個要下娶妻聘書時,恐怕自己教門中的長老便要反對……」
「不過,就是反對也不管!不讓我娶雪宜,難道你們幫我找一個更合適的?」
正在滿腦子昏昏噩噩,想得有些不著邊際之時,忽聽到門扉輕輕一響,然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誰?」
聽到有人入屋,靈覺敏銳的少年立即睜眼,迅疾翻身而起——卻看到推門入房之人,正是剛才自己胡思亂想的寇雪宜寇姑娘。現在她正端著一盆清水輕巧走到案前,輕輕放下,預備給自己盥洗用。
與往日不同,此刻看到這位司空見慣的女孩兒,膽大妄為的少年臉上卻有些微微發燙。這時醒言才知道,原來那閉眼胡思亂想不覺得如何;等到睜開雙眼,再看見這青天白日光天化日時,才知道有些想法是多麼荒唐。
當然,眼前這位剛被少年鄭重考慮過的清俏女子,卻不知道中間這許多緣故。見到堂主起身,卻只管怔怔出神,雪宜也只當是他剛剛起床,睡意未消,頭腦還未完全清醒。於是,她便朝醒言微微側身一福,然後就躡著足步,又輕輕走出門去。
看到她這樣溫柔軟款的姿態,頭腦已經完全清醒的四海堂主,不禁又是一陣發呆。
這天上午,在郁平城內轉了轉,醒言便看到這受災的縣城,果然少了許多生氣。憐憫遭難的民眾,他便尋到官府設立的粥廠,跟差役捐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兩。一路聽人說,郁平縣和郡內其他縣城一樣,官家能動用的賑濟庫糧都已用光。現在郁平縣衙為救濟貧民,只能以較高的價格去向那些糧商買米。
聽了這些消息,醒言雖然覺得這些糧商有些不義,但同時也強烈感覺到,鬱林郡這些屬縣的縣治,顯然十分清明。看得出,只要那些商人沒有藉機哄抬物價,還在正常做生意,官府便不會仗勢欺人,還會按市價跟他們採買。
見過粥廠施粥的場面,再被普濟世人的道心一激,等醒言走出粥廠,被清風吹得略清醒些,才發現自己身上二十多兩紋銀,不知不覺中已捐得精光。
捏著空空的錢囊,醒言知道,接下來他必須為三人今後的盤纏打算。想到賺盤纏,第一個念頭自然便是重操舊業,去畫些鎮宅辟邪符來賣。誰知,一提畫符賣錢,小瓊肜立即想起自己當初與哥哥相遇的情景,便提議不如大家一起去街頭賣藝,這樣也好讓她知道,為什麼哥哥說她那次不該潑水戲弄那位賣藝的大叔。
醒言也正是少年心性,聽瓊肜這樣提議,當即一口應允。對他來說,雖然現在法術高強,但從小時起,就覺得那些街邊賣藝的特別有本事。現在既然瓊肜提議,那就來索性親身嘗試一番,也算了了兒時的一個夙願。當即,醒言就跟瓊肜雪宜交待了一些必要事宜,然後領著她倆尋到一處高樓大院密集的街道,預備在這處相對繁華的地段拉開把式賣藝。
要說這位上清堂主,可與其他那些矜持的高門弟子不同;幹這些市井行徑,對他來說正是輕車熟路。到了地頭,醒言就在街旁一處茶棚,跟茶棚主人借了一隻闊口的鐵盤,讓雪宜拿著,準備賣藝結束時討錢用。又尋得街邊一個開闊處,胡亂撿了只破瓦片,在青石地上約略劃出個對徑兩三丈的大圈,然後便仿著那些賣藝走江湖的開場白,扯著嗓子一陣吆喝。
聽了他這道力暗凝的吆喝聲,很快便聚攏一些人圍看。等看看圍觀者聚得差不多了,醒言便準備開始正式獻藝。
與慣常的走江湖賣藝不同,醒言這回並沒準備表演什麼蒙面飛刀、胸口碎大石的把戲。過場話說過,便叫瓊肜和自己對打。小女娃兒舞兩把小刀片,他拿那把長古劍相迎,轉眼功夫這兄妹倆就鬥在一起。
對醒言來說,自己和瓊肜這番打鬥,只不過是平常逗她戲耍時常常演練的招式,兩人十分默契。但這番爭鬥真刀實槍,落在旁人眼中卻又是另一番氣象:
場中那身姿靈動的嬌娜小玉娃,著一身對襟火紅衫,頭上左右兩朵圓髻角,各系一條粉絲絛;每當她足點少年的手臂或者劍尖,借力跳到半空擊出自創的「飛鳥斬」,長長的髮帶便左右飄飛,真如一隻翎羽飄飄的飛鳥,分花拂柳般在少年左右不停穿梭,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雖然郁平也是一處大縣,但瓊肜這樣的飛天劍舞絕非一般江湖兒女可比。乍見到這樣精彩絕倫的技擊,圍觀人群中立即爆發出喝彩之聲;聽著叫好聲,閒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場子四周圍觀的人眾越來越多。
只是,隨著場中那對兄妹兵刃撞擊的聲音響得越來越快,眾人的喝彩聲卻反而漸漸平息下去。現在所有圍觀之人,都在為那個憨態可掬的小女娃兒捏一把汗:
雖然小姑娘身法靈活,但與她對敵的少年顯然臂力雄厚。往往他只是隨便一揮,就把小女娃連人帶刀擊得飛上天去。
「這樣可愛小囡,虧他下得了手!」
落力表演的少年不知道,不少人正對他大為不滿。與往日觀看街頭賣藝相反,現在這些圍觀的郁平居民,看著這場真刀實槍的表演,竟都只盼著這表演趕快收場。
幸好,在「叮令匡啷」一陣亂響之後,這場讓人提心吊膽的對打終於告一段落。看著那小姑娘安然著地,所有圍觀人眾,包括那幾個想來勒索錢財的地痞,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而讓他們高興的是,接下來這幾個外鄉年輕人的表演,並沒有剛才這般驚險。
按照預先約好的程式,緊接著是瓊肜單獨舞她那對朱雀神刃。饒是現在陽光強烈,眾人仍看得分明,那個小丫頭只鼓起粉腮吹了兩吹,她那兩把短刃便突然火苗噴動,紅光閃耀,分外鮮明。
看到這情景,眾人倒覺得挺熟悉。往日那些街頭賣藝之人,八成也都會表演這招噴火把戲。只不過現在由這個瓊玉般的小少女表演出來,又別有另一番風味。最後,當小瓊肜清叱一聲,將一對神刃召喚成兩隻火羽紛華的朱雀時,人群中頓時爆發出震天介的叫好聲。眾人皆在心中讚歎:
從未見過如此逼真的戲法!
而這兩隻紅影繽紛的浴火雀鳥,在小少女左右紛飛嬉鬧的情景如此動人,反倒讓之後四海堂主貨真價實的劍術表演,顯得不那麼出彩。等他把劍術賣力的耍完,他們三人這籌集盤纏的賣藝,便告完成。接下來便由雪宜捧著鐵盤,去四下收納圍觀者自願給出的賞錢。要知剛才兄妹倆這番賣力表演是否成功,到這收取賞錢時便立見分曉:
錢落鐵盤聲不絕於耳,聽得鬢角冒汗的少年如聞天籟,一時笑得合不攏嘴!
當雪宜正款步四周,捧著鐵盤收錢時,人群中那幾個慣常勒索外鄉人的潑皮無賴,卻又是另一番心思。這幾個膽大妄為的地頭蛇,現在正口角流涎,滿臉賊笑,盤算著自己待會兒勒索錢財時,要不要順便調戲一下這位美貌非常的小娘子。
歪主意還沒打完,說話間這位神態溫柔的白衣俏女子便走到自己跟前。只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這幾個邪氣直冒的潑皮一輩子難忘:
剛一擺出惡形,眼前這位白裳女子動作一滯,竟似生出某種感應;還沒等他們開口,卻只覺著一陣寒氣凜然襲來,霎時間冰冷徹骨,彷彿整個人都被凍住!
驕陽似火的七月天裡,怎會有這樣如墮冰窟的感覺?心膽俱寒之際,領頭的潑皮漢子抬眼望去,恰見到一雙清寒賽雪的眼眸,正冷冷盯著自己。
「噹啷啷!」
於是只聽得一連聲脆響,又是十幾枚銅錢,從它吝嗇的主人手中乖乖跌落鐵盤裡。
直到那個白色裙裾的身影走遠,行到對面去討賞,這幾個潑皮才如夢初醒;略動了動,發現那凍結的血液筋骨,似乎又恢復了正常。吃了這一場驚嚇,這幾個破落青皮如何敢再作他想,相視一眼,便死命退後擠出人群,抱頭鼠竄而去!
「堂主,剛才掙的錢都在這裡。」
才讓強人落膽的冰雪梅靈,現在卻一臉的溫婉,遞上盛錢鐵盤,輕聲請自己的堂主過目。
接過雪宜遞來的鐵盤,看著盤中隆起的錢堆,醒言正是眉花眼笑。伸手略撥了撥,覺得不少,正想誇讚時,卻突然聽到「哇」一陣哭聲傳來。聞聲看去,便見到瓊肜立在一位手抱孩童的婦人跟前,不知在說著什麼;而婦人手中孩童,正哇哇哭喊。
原來,見瓊肜如此可愛,這位抱著孫子來看熱鬧的老夫人,正是十分喜愛;喚小丫頭來到自己面前特別打賞,又端詳一番,便忍不住把自己寶貝孫兒手中那串糖葫蘆奪下,送給這位粉玉般的小女娃吃。不用說,她孫兒應聲「哇哇」大哭。
一看他哭泣,懂事的小瓊肜立即把手中糖葫蘆,又遞還給這位傷心的小弟弟;雖然,瓊肜覺得這串糖葫蘆一定很好吃。
等小男孩接過大姐姐歸還的糖葫蘆,還是有些抽泣,瓊肜便踮起腳來,伸手撫摸這個小孩兒柔軟的頭髮。等她小手一撫上頭髮,這三四歲大的小男童立時就止住哭泣,開始專心吮吸起一直捨不得吃的糖葫蘆來。
見他如此,小瓊肜十分歡喜,便問道:
「老婆婆,這樣乖的小弟弟,是您孩兒麼?」
聽她相問,老婦人和藹回答:
「他不是我孩兒,而是我寶貝乖孫,是我兒子兒媳生的。」
「是嗎?真可愛呀!」
望著眼前這個吧嗒吧嗒吮著糖葫蘆的小孩童,瓊肜十分羨慕,喃喃自語道:
「如果我也有這樣一個可愛小弟弟,天天叫我姐姐,能讓我照顧就好了……」
正自言自語時,小丫頭忽的心中一動,想起哥哥前天在大街上說的話,頓時心中一喜,仰臉認真問詢:
「老婆婆,你能告訴瓊肜,童養媳、也能生小孩兒嗎?」
——說時遲那時快,小丫頭「童養媳」三字一出,場中立有一人暗叫一聲「不好」,冷汗涔涔而下,當即把手中物事往身前女子手中一遞,稍一招呼,便分開人群,御氣飛奔而去,一溜煙便跑得無影無蹤!
而當那個天真女娃兒問明白,高興的回頭找她哥哥時,卻發現自己堂主哥哥已突然不見。正慌忙找時,她雪宜姊告訴她,方才堂主有事,已先走一步,去南街先前路過的那家麵館給她們佔個座,讓她倆隨後就去。
閒言略過,等瓊肜雪宜趕到那家麵館,找到她們堂主時,卻發現他正是一臉嚴肅。見著哥哥露出少有的嚴肅神情,小瓊肜不知發生何事,一時倒忘了剛才急切想問之事。
見她無言,只顧得上一臉迷惑的看著自己,心懷鬼胎的少年頓時暗暗鬆了一口氣。保持著一本正經的模樣,醒言將剛才得來的錢財分成三垛,說這些錢是三人合作掙來,現在理應平分。說完,不待二女反應,他便開始專心數起銅錢來。
見著堂主這副認真模樣,雪宜瓊肜正是不知所以,只好靜靜看著他細數錢兩。
就在這靜默無言之時,卻忽聽得麵館門簾響動,突然奔進幾個攜刀挎劍的郡兵。瞧他們架勢,竟直衝醒言幾人而來。感覺出這幾位不速之客的洶洶來勢,醒言顧不得數錢,趕緊霍然起立,伸手便要拔劍。手剛搭上劍柄,卻見眼前這幾個健卒,一齊躬身說道:
「這位少俠,我家主人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