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靈怪破水而出,正開始噴動迷霧之時,醒言再無遲疑,揮手極力施出龍宮密咒冰心結,將那妖靈足下泉浪瞬間凍住。幾乎與此同時,他那瑤光神劍上接踵飛撲出兩枚燦潔的月輪,風馳電閃般朝那妖物轟擊而去。
而那怪物,正專心噴播迷霧,卻驀然只覺得心膽俱寒;原本腳下跳湧的波瀾,突然間就變得寒涼徹骨。正覺不妙時,神識中只覺有兩道氣勢磅礡的光輪,正向自己轟然而至。
於是,這彭府中閤府上下突然便聽到一聲巨大的慘嗥——正是醒言那兩道飛月流光斬,堪堪擊中作祟的靈怪。而他這聲嗥叫,哞音若牛,不類人聲;又若洪鐘巨磬,直震得醒言心神俱顫。
被這嗥聲一震,彭府中那些原本已有些昏昏沉沉的人眾,立時全都被驚醒。
見一擊得手,醒言不敢遲疑,趕緊又是兩道流光颯然擊出。這一次,那靈怪有了些準備,便見他原本模糊若水的身形,突然間稍稍隱淡;然後那兩道燦然耀眼的飛月光華,便訇訇兩聲擊在他身後的假山粉垣上。
見此情形,醒言趕緊掣劍躍出,也是低吼一聲,直朝這位身形怪異的妖物飛身而撲,意圖藉著自己圓轉自如的太華道力,與其近距搏殺——
剛才這一瞬,直可謂風雲突變;電光石火間,已是兩三回合過去。在此緊急情形下,實在容不得少年再作他想,本能便使出自己最擅長的招術。
而就在此時,候在院落外不遠處的瓊肜雪宜二女,聽著這聲怪嗥,也趕忙閃身急入,各執兵器,與堂主一道向那位宛若波影的靈怪和身撲去。
見著三人合圍之勢,那妖人卻是不驚反怒。只見他身形遽然暴漲,昂首向天厲嗥一聲,便似要與這幾個不速之客全力狠鬥。
只是,讓飛撲過程中仍自警覺的少年奇怪的是,前面這盛氣凌人的靈怪,怒氣勃發過後,稍稍環顧一下,竟似在那兒有些發楞。
「哈!難道這怪物臨敵經驗倒還沒我豐富?!這當兒卻如何能分神!」
見有機可趁,少年趕緊腳不沾地般疾馳,轉眼便到了近前;還有四五步時,他便掣劍高舉,朝那怪物兜頭劈去!
「咯嚓!」
只聽一聲巨響,幾乎已人劍合一的瑤光醒言,便一頭撞在了假山岩石上!
「呃?!」
一擊不中,少年大駭,趕緊回劍護身,腳點青石,猛然朝旁一躍,避過那可能隨之而來的猛擊。
孰料,等他急轉身形再去看時,卻發現剛才自己衝過的那處泉圃,已又是浪花急湧;而剛才那個身形碩大的妖人,竟已是不見絲毫蹤影……
「哥哥,那妖怪去哪兒了呢?是被打進水裡了嗎?」
飛身趕到的小瓊肜,見著哥哥疾衝而過後那妖怪就突然不見了,便好生奇怪的詢問。聽她問起,少年也半帶迷惑的答道:
「瓊肜,這妖怪確實是逃進水裡去。不過……剛才還好像要和我們大打一場,怎麼突然就逃了呢?」
見醒言疑惑,小瓊肜卻覺得這事再正常不過,便掰數著手指兒,跟他解釋道:
「哥哥,那壞妖怪只有一個人啊!我們這邊有三個,他看了心裡害怕,就趕緊逃走了∼」
「……是嗎?」
就在此時,被巨響驚動了的彭襄浦彭縣爺,也點齊府中健壯家丁,各執器械衝進院落來。十幾支燈籠火把一照,這流水庭園中頓時亮如白晝。
見宅主人前來,醒言趕緊上前,將剛才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見他幾人俱都無恙,彭襄浦也放下心來。聽完陳述,他便趨身上前,去那泉圃假山邊細細察看。此時,早有三四位家丁上前,高挑著燈籠,將老爺查看之處照得無比光亮。
見著彭縣公這般作為,張堂主卻有些尷尬,歉然說道:
「彭公,真是抱歉!剛才情急之下遽然出手,沒想便損壞了貴府的景物……」
原來,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剛才那妖物身後的假山石,現在已塌掉了半邊;而在其後不遠處那道粉壁圍牆,也破出了一個大洞,正依稀漏進牆外的景致。不用說,這塌巖壞牆,就應該是自己飛月流光斬的傑作了。
見到彭縣爺聞言之後,越發在假山破損處觀瞧,少年便在心中叫苦不迭:
「壞了壞了!又和前日一樣,妖沒除掉,卻把人家園中景致損壞!」
「唉,以前在山裡練這飛月流光術時,只管施出,也不知道它飛到哪兒去;沒成想,這幾片光華打出去竟與弩石無異!——彭公府中這假山景兒,定是非常名貴吧?」
醒言心中正七上八下之時,卻忽聽那彭縣公轉身說道:
「賢侄幾位身上可曾受傷?」
「……好像都沒受傷。多謝彭公掛懷。」
「那賢侄你過來看看,這處血色想必就是那妖人留下。」
「血色?」
醒言聞言趕緊上前,在彭襄浦指點下,朝泉圃假山上看去。只見那些碎損的岩塊上,正灑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看來,那妖物還是傷在我光斬之下。而這血色,果然也與常人相異啊!」
原來,在少年眼前的這些鮮血,乍看之下似與常人無異。但若仔細查看一番,便會發覺這鮮紅血色裡,竟隱隱泛著一絲金光。見著這樣子,醒言心下有些奇怪:
「怪事,曾聽清溟道長說過,這世間妖異的血色千奇百怪,卻似乎沒提到啥能呈金色。」
正在他心中轉念之時,忽聽得「哎呀」一聲驚呼。轉眼看去,原是潤蘭小姐也被驚動,穿戴整齊的來到近前,正看到那處觸目驚心的血色。
見女兒到來,彭襄浦便招呼一聲:
「潤蘭你來得正好。還不趕緊謝過張道長?要不是他,說不定今晚你就遭了妖孽毒手。」
聽爹爹這麼說,彭小姐便原地對醒言福了一福,低聲說道:
「小女子謝過道長恩德。」
「不敢、不敢!」
醒言趕緊閃身還禮。
不過,雖然言謝,但看得出潤蘭小姐這言語之間,仍是有些勉強。想來,應是前兩日她爹爹貿然指婚的,這心結還沒完全解開。
見著女兒這不情不願的模樣,彭襄浦頓時便有些生氣,鼻中重重哼了一聲。
見這情狀,醒言趕緊岔開話題,說道:
「稟過彭公,今晚我與那妖物一番交手,發現他實非尋常妖異,進退間竟似是神通了得。」
「而這妖魔又甚是果決,絕非易與之輩。我想他應不會就此罷休,恐怕不日還會再來。」
聽他這麼一說,彭襄浦看看眼前斑斑的血跡,再瞅瞅遠處被少年道士擊出的那個破洞,便歎息一聲,轉身對少年說道:
「醒言賢侄,不知可否與老夫到書房單獨一敘?」
「當然無妨。彭公先請。」
於是醒言便揮退想要一起跟去的小瓊肜,亦步亦趨的隨在彭縣公身後,前往他書房而去。
進得書房,還未等他說話,卻聽彭襄浦劈頭便是一句:
「張賢侄,前日許親之事,你想得如何了?」
「……」
原以為彭縣公召自己來,是要跟他詳談府中妖異之事,沒成想兜頭便是這麼一句!當時,就把醒言給問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過得一陣,他才在對面長者期盼的目光中,口角囁嚅的說道:
「縣公美意,小子自然心領。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彭小姐她才貌雙全,我恐怕高攀不起。並且,小姐於此事也應是無心吧?我實在不敢強她所難……」
聽他說到此處,卻見彭縣公吹鬍子瞪眼怒道:
「她敢!賢侄你沒聽說過?兒女親事,全憑父母之言。我讓她嫁,她豈敢不嫁!」
聽得此言,醒言還想分辯上一兩句,那彭襄浦卻是一擺手,說道:
「至於這『高攀』一說,賢侄也莫過謙。老夫至今,也算是閱人無數;君之事理才情,實非普通道徒可比。今晚又見你法力高強,竟將那妖魔一舉擊退——依老夫看,非是醒言高攀,而是小女攀龍附驥才是!」
說罷,彭襄浦緩和了些語氣,侃侃而談:
「老夫雖是官宦之家,但賢侄也莫遲疑那門當戶對之理。前日我曾依稀聽聞,你們道門之中,便出了一位朝廷專旨冊封的中散大夫。依我來看,只要費些時日,賢侄想要獲此殊榮,也並非難事。」
「……」
見著眼前少年,正是神情古怪,彭公趕緊又繼續解說:
「此事雖然有些艱難,但也絕非空中樓閣。不瞞賢侄說,我彭家門楣,乃北地秦川的世族;潤蘭她叔伯輩中,為官為宦之人不在少數。便連潤蘭的大哥,現在也是宦游揚州。若是賢侄與小女成親,憑著自己才情道術,再由我彭家在朝中托人用些力氣,熬得十幾年,那授官封爵之事,也並非不可期測!」
彭襄浦說這話時,正是一臉的傲然。對他而言,說這番話,一方面是為了撫慰佳婿,另一方面,也順帶著告知自己的家世淵源,好讓眼前少年知道,他彭家也並不是等閒之輩。這樣一來,恐怕便更能成就這段姻緣。
說完這番話,不知何故急著嫁女的彭縣公,見著眼前少年神色還是有些舉棋不定,便又祭出了最後一招殺手鑭。只見他語帶神秘的說道:
「賢侄你可知道?你與小女結姻之事,其實正是天意!」
「天意?」
醒言一聽,登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見他神色震動,彭襄浦心下大喜,心忖總算摸到他的脈絡;原來這世間修道之人,果然最計較天道天意。於是,便見他定下神來,不慌不忙道:
「其實,就在張賢侄來我府上之前,小女也曾在街邊算過幾卦姻緣。」
「哦?卦相如何?」
醒言口中問著,心中卻想到,這彭縣公對自家女兒行動倒是瞭如指掌。
「不瞞賢侄,小女共求得三卦。頭一卦叫『鴛鴦分飛』,第二卦是『否極泰來』,第三卦則為『得遇貴人』。」
「呣,這三卦依次看來,倒還不錯。那不知這幾卦分別應作何解?」
「賢侄,這『鴛鴦分飛』,自然就是指你和小女,起初會因為這妖物,而致婚事不得和諧。『否極泰來』,就是說事情會有轉機,想來就應是今晚賢侄施出大法力,擊退邪魔之事。這最後一卦『得遇貴人』,當然便是指小女今後能奉君為夫——不聞聖人有言?『君為臣綱,夫為妻綱』,這夫君對於妻子而言,自然就是貴人了!」
「……」
今晚書房中劈頭蓋臉這一番許親仗陣,醒言又何曾碰到過。聽得彭襄浦這一番慇勤勸說,少年頭腦都有些暈暈乎乎,到最後只覺著自己娶這彭家小姐之事,上應天理,下應人倫,實是天大的美事。
就在少年被彭襄浦言語催逼之下,滿腦子亂如纏亂絲麻之時,卻忽見原本氣勢十足的彭縣爺,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間,彷彿再也支撐不住,全身都弛懈下來,只顫巍巍悲聲言道:
「罷了,此事原也瞞不過去。張道長,小女本就不敢奢望被納為正室。只要您能收留,讓那妖邪退避,她為妾為婢都行。以後,她奉寇姑娘瓊肜姑娘為主便是……」
「呣?1
不待吃驚的少年開口說話,便見這位原本驕傲的一縣之主彭襄浦彭大人,竟已是老淚縱橫。點點淚光中,老大人帶著悲聲,跟少年說了些他從不曾聽到的情由!
原來,他前幾日提過的那位孩童,大半月前半夜突然驚寤,聽到府中某處傳來陣陣怪聲,天明後便跑來稟與老爺夫人聽。與夫人聞稟後只顧驚懼不同,彭襄浦一聽之下,便淡然揮退那個小廝,只說府中出了些怪異,讓府中僕婦童婢平日多加小心。
只是,就在一兩日後覷得個空處,彭公便尋得一個由頭,將那報信僕童叫到無人處,復又細細研問了那晚的情形。這一問之下,便有了另外的結果。雖然這半大孩童,前日驚醒後確實懵懂,口中陳述時又委實盤纏不清;但彭公是何等人物?為官十數年,經手大小案子無數,於這刑問誘答之事實是熟得不能再熟。一番盤問下來,彭襄浦心中便涼了半截:
那怪聲傳出的方位,儼然便是愛女潤蘭的閨苑方向;而那似顰若呻的古怪聲音,娶妻已有二十多年的彭襄浦,又如何不知那是何樣響動!
於是當時這番拷問,再加上之後對女兒體態的留意觀察,便讓一生要強的彭縣公,整個人都如墮三九冰窟——
自己悉心教誨、拱若掌中明珠的愛女,怕是早已為那神通廣大的妖魔所污!
含混說到此處,心思靈透的少年如何聽不出他弦外之音?看著眼前這個彷彿蒼老了十多歲、正老淚潸然的一縣之主,醒言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彭小姐她自己知道麼?」
「每次妖來都施迷霧,蘭兒她、恐怕還是不知。」
「唉∼冤孽!冤孽!現在想來,這都是我彭襄浦前世種下的惡果,今生又失了功德,才遭老天這樣報應!最近那龍王廟走水,便是上天對我的警告了!」
彭縣公說這話時,正是痛心疾首。
見著眼前這位慈父,為愛女褪去最後一分自尊後傷心的模樣,醒言心中也甚是難過。一想到彭襄浦剛才所言,不免又義憤填膺,只沉聲鄭重說道:
「彭公且莫著惱,這神鬼之事無甚憑依,也不必太過在意。縣公請放心,小姐的終身大事,著落在我身上便是!」
醒言說這話時,正一心想要徹底除去那玷污良家少女的妖魔。而彭公聽得他這番話,心中頓覺寬慰了許多。
暫按下彭府中這許多悲喜不提,再說湞陽城郊外那條橫亙東西的湞水大河。
就在這涸態畢露的湞河下游,約摸離湞陽城四五十里之外,河川流經一處幽僻的山谷,正盤踞成一個深不可測的灣潭。現在,就在這處人跡罕至的幽潭之中,卻有一人正在濯洗著虯肌盤結的身軀。
這位鷹目闊鼻之人,一邊洗濯,一邊正恨恨罵道:
「方纔究竟是何方惡徒?竟敢在暗中偷襲本神!」
「哼!這無知鼠輩,也算有膽,敢來壞我好事——若讓我下次碰到,定將他碎屍萬段!」
這怪人口中叱罵時,卻見自己臂上那兩道深深的創痕,仍然在不停滲出血珠。見這前所未有的古怪情狀,這嘴上稱強的幽潭怪神,暗地裡也是心驚不已:
「……那惡徒究竟是什麼來歷?從不曾聽說湞陽縣還有這樣人物。他打傷這傷口,竟不能像往日般瞬時癒合……」
……不管這晚在乾旱的湞陽地界上,上演著何種的悲喜憂愁,那東天上熹微的曙光,仍然與往常一樣,在雄雞唱曉聲中翩然而至。
今日,便是湞陽縣張榜招納的賢士們,為合縣軍民開壇求雨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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