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鬢眉春黛染,美人衫袖落花嬌。
同期秋水霞長映,無事休嫌雪難消。
——佚名
身子還在半空中,「噗」一口溫熱的鮮血,就已從少年口中急噴到居盈白裳上。
等他摔落到少女面前時,那一身蒸騰的護身光氣,早已是渙散無蹤。甫一落地,他還忍著劇痛掙扎一下,以手撐地探起身子,繃緊全身肌膚,預防剛才巨力撞擊再次襲來。
此刻,他已是避無可避。身前,便是一臉驚恐的少女。
幸好,在這瞬間劇變之後,只聽身後傳來幾聲「碌碌」的滾動,然後便再無聲息。屏息聽了一會兒,醒言這才來得及在心中恨恨想道:
「好個陰狠賊子!知我能防法術,居然設計用巨石砸我,真是要置我於死地了!」
不用說,剛才腳下絆倒之物,定是趙無塵設下的機關陣眼;也不知這廝用了啥手段,一俟自己蹴上節眼,便有千斤巨石狠狠撞來。
想到趙無塵這樣狠辣手段,醒言不禁又怒又悔:
「晦氣!這廝都被猛虎攫去,卻還中了他道兒!」
乍見醒言受此重擊,居盈驚叫痛惜之餘,便趕緊要來扶他。只是,剛掙動一下,才記起自己正被五花大綁在樹幹上,手足都不得展動。
「別急,我來解開。」
見居盈掙動,倒落塵埃的少年,扭頭朝旁啐了一口血沫,便艱難的匍匐而前,要來替她解開籐索。此時,他那把劍器,早已飛落一邊;不過此時他也顧不得去撿。
見他重傷之下仍要前挪,居盈急道:
「醒言你先別動,我不打緊!」
少女焦急的話語已帶了哭腔。
「我也不打緊。」
固執的少年不理,繼續在地下掙扎而前。這短短一段距離,卻費了他好大功夫。
「呼∼幸好不是死結!」
片刻後,讓筋疲力盡的少年感到慶幸的是,那惡徒綁起少女的籐索,雖然層疊了兩道結,但第一道並不是死結,很容易就可以打開。
感覺到醒言在自己身側解結,居盈也很激動。經了這一陣驚恐,她現在最想做的事,便是抬手替少年拭去臉上的血漬塵泥。
只是,這兩位少年男女心情激盪之餘,卻都沒注意到,就在這株粗大的松幹背後,纏繞少女的籐蘿,同時還綁縛著幾張麻紙。
這幾張畫著奇異紋樣的符紙,正貼在樹幹上,被人精心擺成一個並不規則的六角形狀。隨著籐索的動盪滑蹭,這六張符紙旁邊,漸漸氤氳起一陣寒氣,將那處變得如有水波晃蕩。
隨著籐繩一圈圈滑落,那幾張紙符卻依然紋絲不動。
「解開了!」
醒言低低歡呼一下,使力將籐繩一下子抽離。
「謝——」
被解救的少女謝字還沒說完,卻只聽身後傳來一陣怪異的嗡嗡聲。
「這是什麼聲音?」
還在懵懂,這原本身處黝暗林邊的少女,便突然如騰雲駕霧一般,須臾間被吸到一處光亮所在。
「這是……?!」
此刻在她眼前,所有暗黑的松林山巖都已消失,四周還有身下,只剩下一片清光閃爍、寒氣逼人的冰壁!
乍睹這詭異的陌生天地,居盈不禁驚得目瞪口呆!
「罷了,不信這廝竟有如此法寶!」
同樣也被吸入冰壁之中的少年,目睹此景也是喟然長歎。此時,他已是精疲力竭。
原來,就在他撤去居盈身上繩索的一剎那,卻突然只覺眼前白光一閃,然後便身不由己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吸入古松後一座白色冰塔中。
那方一直醞釀的符陣,終於在最後一瞬間全力發動,幻成一座寒光閃爍的冰塔!
這時候,已是恐懼多時的少女,終於能安心的依偎上少年的胸膛;只是此際,她和他已陷入了另一個絕境。
「居盈,不要急,一定有辦法出去!」
瞅著四周冰晶閃華的古怪模樣,醒言第一件事,便是強忍喉頭湧動的血氣,安慰靠在自己胸前的無力少女。
聽他安慰,正靜靜依偎的少女,便仰起青絲散漫的俏面,抬手替他輕輕拭去臉上的血沫塵泥。映著清幽幽的冰光,醒言看得分明,身前原本驚恐不安的嬌柔少女,此刻韶麗動人的俏靨上,卻正流露出一絲安詳的笑意。
見到這抹淺淺的笑顏,感受到臉上蘭花般拂過的溫柔,一縷異樣的柔情,不知不覺爬上少年的心頭。
就在醒言愣愣的目光中,有一朵晶瑩的花朵,悄悄飛上少女秀長的睫毛。
哦,不知何時,身邊這片狹小的天地中,已紛紛揚揚下起雪來。
看著眼前聯翩飛舞的雪朵,已經恢復了幾分氣力的少年,也放鬆了神色,微笑著對輕偎自己的少女說道:
「居盈,看起來,咱們眼前這場雪,比起卓碧華那場飄刃雪舞,卻還要差得遠。」
「嗯……很久沒看見這麼美的飄雪了。」
居盈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便出神的看著眼前自在飛舞的瓊朵,便似在自家園中觀賞雪景一般。
與少女這份出奇的從容相比,醒言卻遠沒這麼鎮定。雖然口中調侃,但內裡卻是心急如焚,真個是悔恨交加:
「唉!怪就怪自己與小人結怨,卻偏又瞻前顧後,沒下得狠心!當時還覺處置得當,不想今日便遭此大難。也算是咎由自取!」
「只是,卻連累了居盈……」
靜處身前的少女越是淡定,醒言就越是覺著自己罪孽深重。
「也罷,現下首要之事,還是想辦法出去。」
少年心神,也只是片刻散亂;意識到眼前困境之後,便趕緊運行起太華道力,迅疾施展出旭耀煊華訣。
氣力衰竭之際施展出的上清大光明盾,光色雖不如往日耀眼,但畢竟為這白茫茫的狹窄天地中添了幾分生氣。同時,得了法訣之效,在這微微蒸騰的光焰中,少年的氣力也正在迅疾恢復。
不一會兒,便聽他柔聲說道:
「居盈,你且坐好。我來看看這屋子有無出口。」
「嗯,我也和你一起。」
於是,這兩人便站起身來,在飛舞的雪花中,朝四下冰壁不住摸索敲擊。
只是,讓這二人失望的是,無論居盈怎樣細心摸索、又或醒言怎樣大力敲擊,卻總是破解不開眼前這堵團團四圍的明澄冰壁。
咧著嘴撫摸著捶得發痛的手掌,醒言突然覺著好像有什麼重要物事,自己一時沒能記起。
「是了!我忘了那把封神古劍!
皺眉思索一下,醒言才想到為啥自己覺著手裡空落落的:
「我為何不召喚一下?也許她能幫上忙。」
於是,他便聚攏心神,開始悉心感應那把失落的劍器。
只是,又讓他大感沮喪的是,無論他如何召喚,卻始終感應不到那把瑤光劍的存在。這一下,醒言真有些要絕望了:
「趙無塵這殺才,是從何處搞來這寶貝?竟能隔斷自己與飛劍的聯繫!」
「只是,為何這樣厲害寶貝,卻不能一下子把我們殺死?只在這兒漉漉奕奕的下雪!」
驚懼之餘,醒言也有些迷惑不解。
對於他和居盈來說,困入雪境之中也只不過片刻時間,但卻似乎已度過一個漫長的時間。
醒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與居盈陷入雪陣後,略過了一陣,他那把古劍失了主人氣息,也是倏然飛起,繞著林間寒光繚繞的冰塔飛舞幾圈,然後將劍身輕輕附在光壁上,似乎正在側耳傾聽。
有些奇怪的是,聽得一陣,這把古怪劍器並未著急救主,而只是往後一個倒翻,斜斜立身於鬆軟的浮土中。
與瑤光的怠工偷懶不同,就在她之後,又從林中急急躥出一頭金睛白虎,展身朝這座冰影紛紛的光塔揚爪狠狠擊去——若是居盈在此,定可看出這頭體形比一般猛虎大得多的巨碩白虎,正是先前掠走趙無塵的那頭山大王。
只是,現在任憑這頭威猛的白虎死命捶擊,這座光塔便如虛幻的煙景一般,總讓它的巨掌穿塔而過,擊不到實處。撲騰一陣後,這只路見不平揮爪相助的異虎才意識到,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只是徒勞;於是便見它長嘯一聲,駕起一陣狂風,朝遠處奔騰而去,一路帶起紛紛的草葉。
而在冰塔雪陣之中,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雪花,此時仍在靜靜的飄灑。藹藹浮浮,氛氳蕭索,潔白無暇的雪朵,一如四月的柳絮飛花,在醒言居盈的頭頂身周,輕盈的徘徊回舞。
此刻,醒言已放棄了無謂的敲捶,只在那兒依壁而立,盡量挨延著時間,好等到有人發覺救援。
這時候,在漫天飛雪中,少女居盈正輕輕靠在少年的胸前,默默注視著眼前翩翩飄舞的瓊花雪朵。在這樣靜謐的素白世界中,白衣少女這樣親暱的動作,卻讓醒言覺著無比自然。
漸漸的,原本落下即融解無蹤的紛紛雪朵,慢慢便如茸茸的蒲絮,在居盈髮髻上漸積漸多;原本俏潔的面容,現在已變得蒼白起來,恍惚間看去,少女流轉的口鼻輪廓,竟變得有些透明,似乎正與四周空明的冰壁,漸漸融為一體……
看著居盈這般迷離的模樣,感受到她身上不住傳來的顫抖,醒言不禁暗暗心驚。
於是,為了讓少女不至於在冰雪中凍僵睡著,醒言便扶著她在這片狹小的空間中轉圜行走。一邊走,一邊又把自己與趙無塵結怨的事兒,擇要跟她說了。
就在他恨責自己因一時之仁,而將居盈牽扯進來時,卻聽得這位已重獲幾分生機的少女柔聲說道:
「此事不怪你。你做得完全沒有錯處。只可惜當時沒和你在一起,否則又可以像去年秋天夜捉貪官那樣,一起對付那個邪徒。只是……」
「和現在的醒言相比,我卻沒什麼法力。即使在,也幫不上什麼忙。」
聽得少女自怨自艾,醒言急忙想出言排解,卻聽她又接著說道:
「其實今日這事,還是居盈累你。都怪我只想急著學法術,便沒聽你勸告,又……又不想有人隨從,才遭惡徒挾持,反累你遭此苦楚。」
「居盈切莫這麼說。」
醒言趕緊接話:
「其實,趙無塵這殺才自那事之後,變得溫良謙恭,誰能想到他內裡竟還是如此怨毒?我倆與他同門,原是防不勝防。如非今日此事,他日定還有其他事由引我入彀。」
說到這兒,這位扶曳著少女的四海堂主,不禁又變得怒氣勃勃:
「想來想去,還是沒料到世間竟有這等惡徒!早知如此,當日我實該將他一劍殺卻,最多只是賠得一條性命,也省得今日連累你這樣嬌貴之身!」
想到激憤處,醒言抬腳便朝身旁冰壁胡亂踢去。正狂怒間,卻只覺一隻宛若涼冰的小手輕輕握住自己的手掌——原是居盈聽到「嬌貴之身」四字,不覺幽幽歎了口氣,便似自言自語的說道:
「其實今日能與你共赴患難,正是盈掬朝思暮想之事。唉,那等惡人……我卻想起一句話。」
「什麼話?」
心情激盪之時,醒言並未聽清少女的自稱。
「我曾見過這麼一句話:與其溺於人,寧可溺於江。溺於江猶可游也,溺於人不可救也。」
「……這句話說得甚是!」
品了品句中涵義,醒言大為感歎;激賞之餘,又如往常般問道:
「居盈,這話你是從哪本經冊中看來?我卻從沒讀過。」
「這是在家時,我晚餐前浣手玉盆上的一句銘文。」
「哦,原來如此!」
正若有所思的少年,順口答得一句,卻沒發現旁邊少女神色忽有些慌亂,便似說錯話說漏嘴一般。
醒言此時想的,卻是從居盈那句「溺江」之言中,聯想起自己所會的幾種法術。此時他才發覺,「冰心結」、「水無痕」、「辟水咒」、「瞬水訣」,雖然也似不少,但此時卻都派不上用場;而那個屢助自己度過難關的太華流水,現在又起了些變化。
自上次突出身外強行煉化那個九嬰妖魂之後,不知是因囫圇吞棗,還是妖魂法力過於龐大,以至於直到現在,他還沒將它徹底煉化。現在運轉道力時,那脈原本無色無形的清溪水,卻似變成一道寒冰流,雖然能助得自己不懼身周的寒氣,卻不能助得旁人御寒——剛才將太華道力流轉掌上,一觸到居盈,卻讓她呼冷不已!
「照這樣看來,以後若離得近,也不必勞煩冰心結了。還是時日短了了,來不及煉化。」
「唉,早知今日,無論如何我也得學會小瓊肜的放火術了!」
一想到這個「火」字,醒言心裡卻突然一動,伸手便朝袖中摸去。這一摸索,頓時便讓意興蕭疏的少年如抓救命稻草:
「天助我也!這下又可多撐不少辰光!」
原來,他發現自己衣袖倒袋中,恰攜著火鐮荷包!現在這冰窟之中,寒意四溢;身上的衣物,根本就無御寒之用。若是點著生火,反倒可以再拖延一些時候。
找到緩解之法之後,醒言趕緊將居盈扶到一旁,然後便脫下自己外罩的道袍,使勁摔擰幾下,之後取出荷包裡的艾絨,緊覆在火石上,彎腰躬背,將這些取火之物護在身下,然後用火鐮在火石上迅速擦擊。
只一下,便聽「絲啦」一聲,幾點耀眼的火花從火石邊緣躥出,正將緊挨的艾絨瞬時點燃!
一見艾絨燃著,醒言趕緊將它湊到自己的布衣上——
謝天謝地!幸好這古怪法寶裡面的雪花,似乎只具六出之形,並不能真正融化為水;因此,現在他很容易就將道袍點著。
「哈哈,那家周記雜貨鋪老闆,果然沒蒙我,這火鐮果真物美價廉!」
瞧著手中越燃越旺的道袍,醒言打定主意,今日若能脫離災厄,以後四海堂中所有日常用品,只要周掌櫃家有,便不去第二家買!
只不過,欣喜之餘,少年卻又有些懊惱:
「早知道,我今日就該多穿幾層棉襖!」
看手中布袍已經燃起了勢,醒言便抬起頭,準備招呼那位渾身冷戰的少女過來取暖。只是,展眼看去,卻發現居盈正一臉怪異的看著自己——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看見居盈古怪表情,一直光顧著高興的四海堂主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只穿著上下兩件內裡襯衣;自己這胳膊大腿,此刻竟都在姑娘面前光溜著!
一察覺到這般窘態,從沒這樣失態的少年立即手足無措,紅著臉便要跟少女賠不是。卻聽對面少女說道:
「醒言,你這樣,不怕自己凍著麼?」
一聽她這滿懷關切的懇切話語,只著單薄內衣的四海堂主這才放下心來,略帶些尷尬的招呼道:
「不怕,我有練功。居盈你快過來取暖。」
「嗯。」
扶在冰牆旁的少女,聞言便裊裊走過來,和光著膀子的少年一起,圍著地下這堆衣物燃成的篝火取暖。
映著明亮的火光,原本臉色蒼白的少女,這時又重泛起些鮮艷的血色。只是……
「瓊肜她們咋還不來找我們?」
看著眼前這堆轉眼就將燃盡的篝火,醒言心下不禁又有些焦急起來。看著眼前面色與雪花一樣素白的少女,情急之際,又怪道起自己道袍來:
「這袍服看起來寬大,卻恁地不經燒!」
他卻忘了,平日自己還常常誇擅事堂發給的這袍子,穿起來既輕便又爽滑!
眼前火堆轉眼即盡,於是過得一陣,醒言上身已是精赤。
過不得片刻,他的上著襯衣,轉眼又化成一堆灰燼。
望著少女不住顫抖的嬌軀,現在身上只著片縷的少年堂主,故作誇張的喃喃道:
「這、這已是我的極限了……」
「醒言。」
正胡言亂語時,忽聽對面的少女叫了自己一聲。
「呃?何事?」
「醒言……」
短短這兩字,對面的玉人,卻呼得兩遍;並且,輕呼之時,竟還似欲言又止,原本一片瓊光的粉臉上,現在竟又泛出些血色。
這番古怪情形,直看得醒言狐疑不已,心中暗暗驚道:
「莫不是居盈她、已凍得神志有些不清了?」
正胡思亂想間,卻見對面的嬌娃,伸出玉手,指了指兩人之間余煙裊裊的火堆,又指了指她自己,然後卻不置一詞。
「難道……?!」
畢竟,醒言神志此時仍是萬分清醒;見到居盈這樣手勢,如何不明白她的涵義!
霎時間,少年腦中似乎又被重石猛擊一下,「轟隆」一聲巨響,只覺著全身血液,瞬時間全都衝到了腦門;整個面容,變得與瓊肜妹妹的朱雀神刃一樣火紅!
正在口乾舌燥、懷疑自己剛才看錯之時,卻見咫尺之遙的女孩兒,臉上已絲毫沒有甚淒愴憮然的神色。這時節,貌可傾城的少女,秋水般的明眸中已迷離起一層朦朧的春霧;瓊葩玉蕊樣的粉靨上,溢滿了嬌赧幸福,在漫天飛雪的映襯下,正是神光動人,俏艷如花!
而就在疑真疑幻之間,這位雪凝瓊貌的傾城少女,輕啟玉珠點就的絳唇,對著面前十七歲的少年,半含羞澀的說道:
「我、我卻不願自己解……」
細若蚊吟的話語,卻如洪鐘大呂般撞擊著少年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