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妙華宮的玉善道姑,為了爭得這馬蹄山場修立道觀,竟將身邊這位妙華宮傑出女弟子,當場要許配給這位山村少年。
頓時,在場諸人,盡皆愕然。
不用說,這些道人來這馬蹄山之前,早就將這張家老小底細查得清清楚楚,都知道這醒言在那饒州城花月妓樓之中,充作樂工——所謂「士農工商」,這妓樓與樂工,在這俗世之中,卻還在那商人之後,都屬那最不入流的低下行業。
若說那靈成子與張天師,只將這少年招入道門,倒還有幾分情有可原;道法廣大,本就為世上眾人所開。但現在這妙華宮的長老,竟將自己的掌門愛徒,便就此許配給這少年——對這有些驚世駭俗的舉動,在場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而那當事人之一的妙華宮卓碧華,聽得師叔此言,心中卻是又羞又恚,老大不樂意。只不過,聽得玉善師叔說得這般斬釘截鐵,顯是來這之前,便已得到自己掌門師傅的應允——一想到這,這位素來傲如霜雪的妙華宮翹楚,現在竟有些晶瑩淚水,直在那眼眶中打轉!
正在諸人稍一愣登之際,卻忽聽得一連串清脆的嗓音響起:
「呀∼卻要恭喜醒言,娶得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子!」
伴隨著這串清泠如泉濺溪石般的聲音,眾人見那茅屋門扉之處,如雲般飄入一位及笄少女。
醒言瞧都不用瞧,一聽這聲音,便知這人便是那位現已與自己頗為熟稔的龍宮少女,靈漪兒了。
其實,這靈漪兒早已到來,已在那門外站得一會兒。只是少女見得屋內人多嘈雜,不便進來,便立在那石坪之上,聽著屋內眾人爭論。
只是,方才聽得妙華宮的那位道姑,竟要將自己的女弟子,當場許配給醒言,也不知怎的,這靈漪兒卻覺得這事萬般的彆扭無理,一時忍不住,便蓮步輕移,進得屋來。
「呵∼靈漪切莫取笑。」
見得靈漪兒進來,這醒言的腦筋也似活泛起來,當即便轉向那正自等著答覆的玉善道姑,謙聲說道:
「多謝道長成全美意;只是此事萬萬不可。」
醒言此言一出,眾人皆是訝然。只聽這少年繼續侃侃而談:
「且不說小子全然配不得高徒,不敢因此便褻瀆唐突了佳人——更何況,這婚姻大事,原不可草率;小子也從未起那娶妻之意。」
「唔?」
這下輪得玉善諸人愕然——當然,那上清宮諸人,卻是頓時鬆了一口氣,心中俱都謝那上清教主有靈。而現下那位心情大好的清河老道,更是沒口子稱讚:
「哈∼說得好!相交這麼多年,老道果然沒看錯——醒言小哥果然是那塵世中的大好男兒,從不貪著這些個……」
只是,這句話卻沒能說完——清河老道正瞥到方才進來的那位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便將那「美色」二字,硬生生吞落肚裡。
經得老道清河這句未竟之言的提醒,現在眾人對這少年拒婚之事,卻是俱都恍然,一齊朝那靈漪兒看去。這仔細一注意,眾人心中盡皆忍不住一聲讚歎:
「端的好人物!」
眾人只見這剛剛進來的少女,頎身玉立在那裡,身姿綽約,眉目如畫,真是位秀曼都麗、韶媚非凡的好人物。更兼得,這靈漪兒為訪醒言家廬,特地換上一身水袖珠襦的明黃湖裙;現在這一身明瓏珠衫,左右袖帶飄飄,真是恍若那傳說中的散花天女!
現在這在場諸人,包括那妙華宮的玉善、卓碧華在內,俱都以為自己找到方才少年拒絕提議的真正原因——有此滿身仙靈之氣的煙媚少女,醒言這一農家少年,又復何求?
說起來,那卓碧華雖然容貌氣質,也俱都一流;只是現下與這靈漪兒先天的仙靈之氣一比,卻還在觀感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參差。
「看不出來,這個平凡無奇的山野少年,竟能識得這等好人物——也不知她是誰家子弟!」
眾人心中俱都讚歎稱奇——卻不曾想到,少年醒言方纔那一番話,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
醒言正不知眾人為何都是一副若有所得的模樣,但對於這幾位道長的爭執,少年卻是突然想到一個還似不錯的妙法:
「各位道長,且莫爭執——俺倒想出一個法兒,可來解此困局!」
「唔?啥法兒?」
「不如……貴教三家道門,便一起在這馬蹄山上修立道觀如何?」
「呃!」
聽得這提議,眾人皆都默然——醒言卻不知道,這上清宮、妙華宮,與那天師宗,雖說都是同出道家源流,但多少年來卻是個爭競的局面。更何況,這上清宮與天師宗,原本確是一門,但曾因在修道理念上,發生過不可調和的爭訐,才導致這天師宗遠走蜀中鶴鳴山,形成現在這三足鼎立的局面。
醒言卻不曉得這些內情,才提出這調和法兒來——卻是有些一廂情願了。
當下,這原本熱鬧的屋廬內,便是有些冷場。
見此情形,醒言也知道自己剛才那提議,很可能是個比較愚蠢的主意。
正當這氣氛有些沉悶,卻忽聽得屋外漸有鑼鼓之聲,鳴擊而至。
眾人正自納悶,忽聽得屋外有人高聲斷喝:
「馬蹄山張氏一家,速速出戶聽旨!」
呀!原來是有聖旨頒下來了。
一聽這聲宣喝,張氏夫婦與那少年醒言,不敢怠慢,趕緊出得屋門,跪伏在這石坪上接旨。
而其他諸人,卻不便出門,便還待在廬內——只是,那妙華宮、天師宗諸道,覺著有些奇怪的是,聽得有聖旨頒下來,這上清宮的靈成老道,滿臉儘是喜色。
瞧他神色,這道顯是嘉勉之辭的聖旨,那接旨之人,便彷彿他自己一樣——
很快,眾人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這頒旨之人,正是那饒州郡城的姚太守。這道聖旨,便應是他昨日所說上奏祥瑞的回應了。只是,醒言卻沒想到這聖旨來得竟這麼快。
這朝廷的旨意甚長,字句多是駢四驪六,看來定是朝中哪位文學高手的傑作了。對於醒言一家來說,前面那些個華麗辭藻既聽不太明白,也沒啥實在意義。倒是那接近尾聲之語,總算點到那重要之處:
聖旨中提到,馬蹄山有此祥瑞,自與這張氏一脈的歷代韶德有莫大關係。因此,朝廷體恤此情,特豁免馬蹄山張氏世代徭役,並賜上等絹帛十匹、黃金白銀各兩盤,以示嘉勉。
跪了那麼長時間,就這句聽得最明白。當下,無論是老張頭夫婦、還是那少年醒言,俱都樂得合不攏嘴!
如果說這些個賞賜還在情理之中,那聖旨最末的幾句話,卻大大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料——除了那靈成老道以外。
原來,這聖旨最末提到,這馬蹄山突然屹立雲霄,也是那自然造化之神功;幽微靈秀之地,自當與那道德高深的觀宇相配。一番鋪陳,關鍵便落到下面這句:
「朕久聞那羅浮山上清宮諸羽士,勤謹修持,道德淵深。若馬蹄張氏,有意捐獻靈山,予我道門,便當以上清宮為先。」
一時間,這還在屋廬之內的妙華宮、天師宗諸人,俱都似被當頭澆了一瓢冷水!
特別是那天師宗的張盛天師,那張紅臉膛之上,現在卻現出些青白之色。只不過,畢竟是一派宗主;這些許失態,只在那一瞬之間隱現——但還是被那站立一旁的龍宮少女靈漪兒,恰好看到。
而那饒州太守念完聖旨,一揮手,便有左右奉上皇帝所賜的金銀絹帛。然後,這姚太守又特地嘉勉了醒言幾句,便即告辭下山而去。
待醒言一家人回到屋中,眾人盡皆道賀。
賀語漸落,卻是那先前有些憋屈的妙華宮卓碧華,現在忍不住說道:
「還要恭喜靈成師伯;這下便省得那四海堂副堂主之位。」
見得這妙齡女道姑如此說話,靈漪兒卻是聽得有些不順耳。這位也是素來倨傲的龍族公主,正要出聲為醒言打抱不平,卻聽得那上清宮的靈成子呵呵笑道:
「師侄女此言差矣;俗世人且謂那『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上清宮之人,又如何會來食言;那上清宮『四海堂』副堂主之職,自是虛位以待!」
「碧華不可無禮;玉善管教不嚴,倒讓靈成道兄見笑了。」
卻是那玉善師姑,也覺這卓碧華說得有些過分,便出言表示歉意。
「就是哦∼其實這區區一個副堂主,卻也不在醒言話下……」
靈漪兒正看不慣那女子的冷嘲熱諷,見得她長輩這般說,便也稍稍替醒言鳴了鳴不平——在這四瀆龍宮小公主的心目中,這上清宮一副堂主之位,也確實算不得啥。
只是,她這般心直口快,於靈成子等人面上卻有些不好看。醒言這點人情練達還是有的,趕緊截住靈漪兒的話,生怕她再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
「靈漪且稍住——」
於是眾人俱都看到,這位說起話來自有一股莫名威勢的少女,聽得少年此話一出,竟是不再出聲,立時便安安靜靜的待在一旁。
且不提眾人暗自稱奇;只聽少年繼續說道:
「其實這上清宮的聲名,小子早已是如雷貫耳;只是我張醒言年少人卑,恐當不得如此大任。」
「醒言且再莫謙讓,這事如此便算說定!」
見現下這般情勢,恐怕自己不答應,反而於這上清宮面上不好看了;醒言只好躬身拜謝:
「既然道長如此說,小子如果再作謙讓,便似作偽了。」
說得這話時,少年心中不禁想到昨日姚太守那一番話。那「秉志凌雲」、「愛惜羽毛」之語,便似還在耳邊迴盪——這饒州少年張醒言,也讀得這幾年詩書,卻也是才智之士;現在得此良機,心中如何不喜?
「恭喜醒言哦∼當上堂主也!」
卻又是那少女靈漪兒,笑盈盈跟少年道賀。其實,這龍宮公主也非一毫不知世情;相較醒言現在這妓樓樂工身份而言,那上清宮的副堂主之位,兩者之間可謂是霄壤之別了。
現在這靈漪兒,正是由衷的替醒言高興。
「卡嚓嚓」
正在這時,卻聽得那天上一聲霹靂——伴隨這開春第一聲驚雷,眾人見得那屋外,霎時間便是細雨綿綿。
「呵∼好一個『喜聞驚雷聽春雨』!恐怕這老天,也在替醒言小哥高興呢!」
說話的卻是這天師宗的張盛張天師;只聽他繼續說道:
「借得這聲春雷,貧道也要恭喜小哥,今日入得我道門中來!」
看來,這張盛張天師,為人甚是豁達;現在雖見得自己爭這馬蹄山無望,雖是一時煩惱,但現在已經完全放下心懷,上前一揖,真心誠意的向醒言道賀。
「多謝天師!」
見這一派宗主過來行禮,只慌得醒言趕緊還禮。
「呵∼還要恭喜靈成道兄。」
這張盛張天師,卻又向靈成子道賀。
正在眾人皆以為天師是在賀那上清宮,得在這馬蹄山修立別院之事,卻聽得張天師指著少年醒言,道:
「今日更要賀上清宮,得此良徒。」
話音落地,便即戴上竹笠,招呼左右天師宗弟子,冒著滿天的風雨,竟就此下山而去。
眾人正自品味張天師這話中涵義之時,卻聽得那綿綿煙雨中傳來一陣踏歌之聲: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這些卻是那國風之句;雖然這詞句甚悲,但眾人聽得這歌聲,卻有種說不出的豪邁;這嘹亮的歌嗓,和著這綿無邊際的初春煙雨,滾蕩崩騰於這茫茫天地之間,久久不絕。
待歌聲漸漸隱去,這妙華宮的玉善道姑,也起身告辭。
見這幾位道姑也沒甚避雨之具,醒言與那張氏夫婦,倒是出言挽留;醒言說這屋外風雨正濃,不如歇下一起吃了中飯,待那風停雨住之後再走。
聽得少年如此說,卻是那玉善道姑,含笑謝絕:
「多謝小哥好意;不過倒也不必擔心,這區區的風雨,卻也阻不住我妙華宮諸人!」
說罷,卻見這玉善師姑、與那卓碧華幾人,魚貫而出,走入這漫天風雨中——也不知她們使的什麼法兒,卻見那些個雨絲風片,只在妙華宮眾人左右飄飛,卻是一絲一毫也沾不到她們身上——
在這如絲如愁的滿天春雨之中,這些妙華宮的道姑,便此飄然下山而去。
「呵呵,這妙華宮的諸位道友,果然是道法玄妙。」
卻是那靈成道長,回頭對這正看呆了的少年,如此說道。卻沒見,那位正俏立一旁的少女,聽得此言卻是撇了撇嘴,甚是不以為然。
「今日閒談既過,貧道等人也不便羈留。待貧道回去略作籌劃,擇日再來貴山商討諸般事宜。」
醒言聽得靈成告辭,又是一陣留客。其間,少年又提到這「風雨正稠」,不如等風雨停歇再走——那靈成道長聽了,卻只是呵呵一笑,道:
「既然醒言已入我門中,那貧道便不妨使出些手段來,好讓醒言得知,我羅浮山上清宮,也有些還算說得過去的法門。」
說罷,便見這位上清宮靈成子,踱到這屋外石坪上,只稍一凝神,然後便將袍袖一揮——
醒言只聽得「喀啦」一聲,見這廬前石坪上,竟是平地生出一道白虹,並且不斷凝聚延展,便似一道拱橋一般,從自家門前石坪之上,直架到山腳下去!
見這少年一家,看了自己這座雪光熠熠的「虹橋」,俱都呆呆愣愣的樣子,靈成子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朝他們一拱手,便與那上清宮諸人,視漫天的雨絲如無物,依序緩步走上這座彎如玉龍的虹橋,直往那山下悠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