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懷明月三生夢,入手香脂半世緣。
——管平潮改
醒言閃出蕊娘所居小樓之後,趕緊躡著身形,飛速來到中院那片靠近院牆的花圃。此時那兒杳無人跡,清冷的月影裡,只有四五叢矮小花木,掩映著幾塊光禿禿的假山石。花圃臨近粉垣的角落裡,有一方小小的水池,正盛著一塘秋水。
現下這池中之水,入手頗是寒涼;但醒言也顧不得那許多,著忙用手撩起些水兒,沖洗臉上塗抹的那些橫七豎八的草木黑灰。一邊擦拭,一邊思忖:
「聽蕊娘姊姊那口氣,恐怕已是覺察出,俺便是這位不請自來的『賊人』了吧?否則,怎會突然提起和詩之事?」
想到這兒,少年不免有些懊惱:
「究竟是哪兒露出了馬腳?」
「……對了,想來想去,恐怕是俺那聲驚呼,忘了掩飾嗓音。不過說起來也真怪,那當兒還真好像被人踢了一腳——呵∼一個人行事,就是有些惶恐;若是那居盈在此,估計俺膽子便會壯上許多吧!」
「呃∼蕊娘最後那詩又究竟是何寓意?好像語調兒頗有些淒清悲慼啊……其實這也難怪,蕊娘姊姊今晚看清胡世安那番涼薄面孔,一定也很難過吧……得,也想不得許多;反正那無恥之徒已被小爺俺一頓拳腳打跑,以後蕊娘再也不用上當啦!這事兒如此便算過去了;再歇得幾天,想那蕊娘姊姊的心情,便會慢慢好起來吧!呵∼」
說到底,醒言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小少年。縱然他再是如何聰敏,於這人情世故方面,卻也是想不到那麼通透。對他而言,這世間沒啥事兒能讓他愁上許久。
少年晃了晃腦袋,甩了甩沾在臉上的水跡:
「哈∼剛才那位無恥之徒,倒是讓俺一頓好嚇——恐怕這輩子他也再不敢來這花月樓廝鬧吧?真是快哉快哉!」
一想到這,醒言心中便是直呼痛快!
心裡這麼琢磨著,手腳也未停歇。不一會兒的功夫,他便將臉上灰沫兒洗淨,又將那塊皂色抹額布巾,小心翼翼扔到花圃的僻靜角落,從懷裡取出自己原先的那塊帛巾,將頭髮重新束好。
一番改頭換面之後,再也看不出半分匪氣。
裝束停當,醒言心下這才安定;整了整衣襟,輕咳一聲,便從那水池旁邊的假山影裡轉了出來,大模大樣的開始在院中搖擺逡巡——前後片刻光景,這位原本怪模怪樣的落草山賊,便搖身一變,變回到為這花月樓保宅安民的當值護院!
這時候,心情開朗起來的少年,發現這原本陰鬱的院落裡,現在也清亮了許多。抬頭看看天上,那原本被雲翳遮掩的月亮,又從流雲堆裡鑽了出來,將一片清泠的月華,毫無吝惜的灑落在這饒州大地上。這位正在院中漫步的少年,身上也似乎被塗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
只可惜,這片清靜的景況,並未能持續多久。正自志得意滿的少年,還沒等他走得數武,便突然聽得「哎呀」一聲驚呼,自他口中奪口而出——
這一次,醒言可以肯定,方纔的的確確有誰,在他頭上突地敲了一記!
少年也是機敏異常,幾乎在他驚呼出口同時,便猛的一個轉身,凝目朝身後四周掃去——只見月亮清光靜靜的灑落下來,這個秋夜小院中空空落落,半個人影也無!
「苦也!怕是又遇上妖怪了!」
才剛剛定下心來的少年,遇著這古怪事兒,這心中又開始驚惶不定起來——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上次自己和那清河老道,降那祝宅凳妖的慘狀兒,至今仍是歷歷在目,心有餘悸!
且不提少年如何惶恐;不用說,方纔這一記敲擊,正是那位靈漪兒小姐所為。原來,這位「黃雀在後」的小姑娘靈漪兒,不知為何卻還是沒有離去,只拈著那「水無痕」的法訣兒,一直隱隱跟在醒言的身後。
方纔這一記敲打,正是靈漪兒見到這位剛剛「行俠仗義」完的少年,那副旁若無人的自得模樣,便不由自主的有些生氣,於是忍不住又出手敲了少年腦袋一下!
唉∼其實醒言也是委實冤枉;靈漪兒用著這隱身法兒,他如何能不旁若無人?
任性的小丫頭這一敲不要緊,倒是讓醒言在那兒又驚又愁:
「罷了!看來真個是流年不利,十之八九,今個又是遇著妖怪了!」
現在想來,之前自己在蕊娘屋裡吃的那一腳,卻也並非是自己的錯覺;而胡世安那廝在自己停手之後,卻仍似被人毆揍,恐怕也不只是在那兒虛張聲勢。
「逃?」這是醒言第一個反應;
「不行。」馬上否決。
「這妖怪行路無影,飄忽無常,俺只用這爹娘生的兩條腿,定是跑它不過。」
「……嗯,細想這妖今晚情狀,不如——便如此吧!」
經過幾番歷練,醒言現在也著實機敏,心念急轉之間,立馬便有了主意——正是少年血氣方剛,不免有些膽大妄為;剛剛趕跑胡世安這個人禍,卻又要執意來捉這「妖怪」!
「唉,俺背上這把剛得來的鈍劍,似乎也非是凡鐵;可居然一直啥動靜也沒有!看來,恐怕也算不得啥好寶貝咧。」
這時,忍不住想起往日看來的那些「寶劍遇妖示警」的志怪故事,醒言心下不免有些抱怨。
「且顧不得這許多,還是全力施展自己這擒妖法兒吧——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只見醒言不動聲色,在這花園草徑上,又似是若無其事的走得幾步,忽然開口,自言自語道:
「嘻∼想起來,那蕊娘長得也真個不賴!一身細皮嫩肉的……嘖嘖!不如我再……」
雖然欲言又止,但讓人覺著,這少年現在正是春心大動,垂涎欲滴。
臨了,許是說得口滑,大概也是心裡話,這位內裡心正懸到嗓子眼兒的少年,懵懂間又不自覺的加了一句:
「嘿!蕊娘啊、就是比前日來胡攪蠻纏的那個小女子,溫柔可愛得多!」
幸運的年輕人完全不知道,正是他最末這句無心快語,反倒成了關鍵的一記神來之筆:
那靈漪兒聽得少年前面那幾句話,便已是氣不打一處來;再聽得這最末一句,更是火上澆油!
只見遁在空影中的小姑娘,陡然晃動嬌軀欺上前去,正要給這位滿口胡柴的輕薄小子,再敲上一記——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卻是那六識敏銳的少年,猛可間察覺出身後一絲風聲襲來——說時遲那時快,醒言立時身如電轉,雙臂倏然伸張,如戟如鉗,當下將這位能隱住身形的「妖怪」,死死抱住!
「喝!哪裡走!」
少年一聲低吼,便將鎖在懷中的這「妖怪」,死死按倒在這花圃草坪之上!
「呀∼」
耳畔傳來一聲驚喚。
「好你這妖物,還敢叫屈∼讓你嘗嘗俺太華道力的厲害!」
見撲捕成功,少年卻絲毫不敢懈怠,心裡一直惦念著上次那榆木凳妖的兇猛,趕緊按照上次在那馬蹄山上悟得的法門,將自己身體裡那股「太華道力」,極力喚了出來——雖然自那夜以後,自己這「太華道力」便有若游絲,但好歹也略勝於無,現下正好拿來降妖!
「多醜的妖怪俺都不怕……」
醒言嘴裡咕咕囔囔,不停的給自己打著氣兒。他覺著還是盡量做好思想準備為妙;若是那妖物實在醜陋不堪,也不至於一下子驚得撒手,功虧一簣,反讓它來害了自己。
呵∼這太華道力果然威力不凡!剛一使出,極力偏著頭的醒言,便見自己身前這緊緊壓住的妖物,在月光中漸漸現出了原形……
卻原來是那位及笄少女靈漪兒,突遭此襲,真個是又羞又惱,全然忘了再施展那「水無痕」的隱身法咒!
……
此刻,醒言真可謂是緊張萬分,努力強迫著自己扭轉目光,朝身下這「妖」望去——卻在那四目甫一交接之時,一聲驚呼響起:
「呀!怎麼是你?!」
只見在那片皎潔的月輝下,在少年緊抱著的懷裡,一朵明瓏嬌妍的羞靨,在月光中悄悄浮出水面……
正是:
水月無痕浸小樓
悄指觸冰甌
片語繪來清倩影
消盡憂愁
回首處
霜紈印月水凝眸
轉身抱成雙笑
竟體藕香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