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為你三寸不爛舌,惱犯我三尺無情鐵。
——佚名
胡世安這小子,乍聽得醒言說他頗有向道之心,心裡不免竊喜,盼望著這賊人為修功德,就此將他放過。
這廝正自禱祝,忽聽得身畔這賊人沒頭沒腦說了句:
「吾修道,正是要順其本心!」
還沒等他琢磨過來,便覺得自己脖子上那把涼颼颼的傢伙,竟被移開!
「難不成,俺便要逃過此劫?」
可惜,還沒等他來得及高興,這廝便覺得脊背上忽的大痛——醒言那雙勢大力沉的拳頭,挾恨而發,便如雨點一般落到他身上!
這下一來,直把這廝疼得是呲牙咧嘴。見勢不妙,這廝趕緊拚力往旁邊躥去。
醒言見這無恥之徒竟是要逃,趕忙追趕,要將這廝撲倒——卻見那位已經繞過几案的胡世安,不知為何腳下竟是一個不穩,「撲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就此睡倒在地上!
「妙哉!也合該這小子倒霉,在這平地上也能摔跤!」
卻不知,這個平地跟頭正是拜那靈漪兒所賜。小丫頭現在也醒過味兒來,少年盯上的這位胡公子,卻原來是個人面獸心之徒!現在見這可惡的傢伙竟想逃跑,靈漪兒便迅疾的閃過身去,在旁邊輕出一腳,將這廝絆了個嘴啃泥!
醒言哪曉得這般緣由,只心裡暗讚一聲,便趕緊衝上前去,左手一把攥住胡世安的後脖領,將這廝死死按住;右手則卯足了勁兒,一頓老拳,全部招呼在這廝脊背之上!
只是,雖然醒言對這無良之徒痛恨非常,但卻也不敢鬧出太大動靜。只狠揍了十數下,醒言便要收手——卻見身底被揍之人,只開始吃痛幾聲,現下卻是一聲不吭——雖然有些不明就裡,少不得,還是又多奉承了幾下。
胡世安這廝不敢大聲叫嚷,卻也有他的苦衷。原來,別看這傢伙有那賊膽哄得蕊娘團團轉,內裡卻還只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剛吃拳頭之時也驚得叫喚了一兩聲——卻突然記起來那把寒颼颼的劍器,這廝趕緊噤聲——惟恐自己聲音過大,惹得這位窮凶極惡的賊徒,動了那殺人滅口的心思……
因此,現在這屋裡,雖沒有哭天搶地之聲,卻仍有拳肉相擊之實。
不過,雖然這胡世安勉力受打,還他這風流孽債;而蕊娘這寢樓也算偏幽,一時也不怕有人起疑。但醒言顧慮著畢竟現在是夜深人靜,也不敢過於兜答。反正也只是來教訓一下這廝,也不能把他如何。於是,又揍得數下,這位「大孤山」上的好漢,便即歇手。
醒言站起身來,正要出言威嚇;但看了一眼地下的情形,卻又啞然失笑,粗聲笑罵:
「你這廝也真個憊懶!老子已然住手,卻為啥還在那裡只是裝死?!」
原來,醒言住手之後,胡世安這廝卻還在那兒左右翻滾,一副正挨打的模樣!
看到這傢伙如此做作,醒言不禁是又好氣又好笑——
只不過,過了片刻,再仔細一看,醒言臉上的笑容卻突然凝固:
原來,正在那兒「裝死」的胡世安,卻是衣裳飄動,「撲嗒」有聲,好像還真的有誰在狠狠揍他!
——不用說,這又是那位疾惡如仇的靈漪兒,正在那壁廂踢得個不亦樂乎!
醒言乍見這情形,吃驚不小;趕緊揉揉眼睛,仔細觀瞧——卻發現,在昏黃的燭光映照下,胡世安這廝現下卻也不怎麼動彈,只躺倒在那兒低低呻吟。
「呃∼∼這昏燈瞎火的——定是俺剛才心情激盪,看花眼罷了!」
心中復安,醒言走上前去,對還在地上熬痛的涼薄之徒沉聲喝道:
「滾!」
「要是再讓俺在饒州地界看見你這腌臢,好漢我便真個要替天行道了!」
這話雖然語氣極為不善,但那位還混賴在地上的胡公子,一聽此言,卻是如聞大赦,也顧不得身上疼痛,趕忙翻身而起,一溜煙走出門去——其跡遂絕。
眼見胡世安抱頭鼠竄而去,醒言心下大安。抬頭環顧一下四周,心說既然了卻心事,這屋子卻也非久留之地,還是趕緊走人為妙。
醒言正要抬腿邁步出得門去,卻忽聽得背後屏風之內,傳來一聲幽幽的話語:
「還請義士留步。」
醒言這才想起,屏風之後紅綃帳中的女子,已經是久未出聲了。
「蕊娘喚我作『義士』,想必已是認清方纔的形勢了吧。」
雖然,一腔正直的醒言,覺著今晚這事兒頗為順利,但不知怎的,對於方纔這許多變故,十六歲的少年,心底總隱隱覺著有一絲不安——卻又不知究竟何處不妥。
雖然聽得蕊娘叫他留步,可醒言卻絲毫沒有留步的意思,還是晃動身形繼續朝門扉之處行去。
「義士且聽得奴家一言——」
「義士」義無反顧,繼續前行。
「妾身已有一詩和義士——」
「義士」的身形,頓時凝固。
這時,隱身在一旁的靈漪兒,聽得那屏風之後,飄來一絲似乎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在恍惚的燭光中低低的吟哦:
「幾度秋霜葉蕊疏,當年猶憶墮塵初。門前如市心如水,只索三年淚如珠……」
待這飄忽的聲音消失後,屋內重又恢復了寂靜。
聽得這詩,少年返過身來,回望屏風;熟視半晌,終未說得出任何話來。
……洞開的門扉,現已關上。屋裡人蹤已渺,又回復了秋天夜晚應有的靜謐。
只有那透過門隙吹進的一絲晚風,帶來一聲低徊的歎息。
…………
………
……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房中發生的一切,都像那落葉被秋風掃過,沒留下任何痕跡。在之後的三年裡,花月樓四姬之一的蕊娘,在她海誓山盟的情郎不辭而別之後,在所有人為她扼腕可惜之時,卻仍然是歡笑如初,看不出絲毫的憂傷。
三年中,可以發生很多事情。比如,花月樓中當年那個喜歡吟詩弄曲的郊野少年,也早已離開了饒州。
雖然發生了很多故事,卻似乎都與這花月樓中的蕊娘無關。
直到三年後一個同樣淒清的秋夜,那個仍然跟著她的小丫鬟迎兒,偶爾聽得蕊娘房中,臥榻輾轉有聲。呼之不應,排闥入視後,卻發現蕊娘已是仰藥而瞑。
嗟乎!一枝名葩,就此凋謝矣。
素蕊青蓮,仍未能出得火坑之中;芳魂媚骨,就此埋香於青山黃土。
蕊娘歿時,顏色如生,唯見眼角,有數滴淚珠沁出。
眾人於蕊娘枕邊覓得素絹一幅,只見上面用娟潔小楷,書得數語:
「薄命人向無親故,腆顏於世者,守活孝三年耳。妾之父母,於妾雖無栽育之情,卻有孕養之恩。如今一朝了卻,無事牽掛矣。」
其後又用淡墨書著小詩一首,頭尾只有二十八字,卻是寫得數遍,曰:
幾度秋霜葉蕊疏
當年猶憶墮塵初
門前如市心如水
只索三年淚如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