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左僕射,中書侍郎,魯國公蔡京致仕!
對於三月開春的東京城來說,這個消息無疑相當於一場地震。儘管事先已經有過無數預兆,儘管蔡京的病情已經傳得滿京城都是沸沸揚揚的謠言,儘管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蔡家父子在明爭暗鬥,但是,誰也不曾料到,蔡京居然會這麼快落馬。
按照大宋的致仕慣例,大臣年至七十以上者,若不致仕,御史可以彈劾。但是,這條規定往往針對於尋常大臣,而對於宰相卻寬容得多。
宰相七十多歲還在任上是相當平常的事,而天子往往還會優撫有加。而蔡京如今只不過六十四歲,用一句老話來講,說是正當壯年也不過分,現如今居然說致仕就致仕了?
這不由得讓人們想到了熙寧名臣呂惠卿。當年正當盛年的呂惠卿也正是在宣仁高太后執政期間被強令致仕,最後雖然在哲宗年間一再復出,卻已經鬥不過年富力強的章惇曾布等人,新黨領袖的寶座亦拱手讓人。如今蔡京這一致仕,不得不令人浮想聯翩。
「這一天終於到了!」
高俅站在庭院中,看著那一簇簇開得正艷的迎春花,長長噓了一口氣。一直以來的流言以及蔡府流露出來的跡象,還有蔡京的病,都已經把所有人的心壓得沉沉的,而蔡攸自然是壓垮蔡京的最後一根稻草。始作俑者是自己,利用這個機會的是趙佶,而主動送上門來給人利用的則是蔡攸。眾人浮所需,而真正的勝者,只怕不會是自以為得計的那個人。
「蔡元長主宰朝堂的日子確實過去了!」
身後傳來一聲悠悠長歎,他轉頭過去,見嚴均緩步走來,便微微點了點頭←自然知道嚴均的心意,這一位對於政事堂並沒有異常的執著,而相比嚴均的年紀而言。樞密使這一職位已經是極度尊榮,因此短時間內並不急著謀求更進一步也是很自然地事。
但是,朝中只要有蔡京在,那就是一尊誰也不敢小覷的大佛。而蔡攸無論如何上竄下跳,其影響力都是不可能勝過乃父的,更不用說建立起猶如蔡京當年那麼龐大的班底,更不可能讓無數大臣趨之若鶩前去投靠。
說來說去,他還是借助了蔡京自個的力量——要知道。蔡攸這個兒子可是在蔡京身邊耳濡目染長大的,就是那些心術權謀,何嘗不是蔡京親自所授?也只有熟悉蔡京一切的人,方才可能在最關鍵的時候一擊制勝。而換成他自己,同樣地花招用出來,未必就能夠成功。
高俅苦笑一聲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慨然長歎了一聲:「身在朝堂的人就絕不可能光明磊落,此話真真一點不假。」
這是很自然的事,朝堂原本就是天底下最齷齪的地方,那些被史學家稱讚褒獎。譽為一代清官名臣的人。若是細究,未必就是纖塵不染的。而那些名垂青史的人,更多的是被一層層光環包裝起來的。畢竟。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要說一個人在官場上就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從來沒有暗算過別人,其實真是未必。
而高俅很清楚一點,他大約是清官,興許也能夠當一個名臣,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赤膽忠心地忠臣,也不是一個純臣←地經歷注定他不可能走那種路線。也注定他不可能不重視權術←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可能有很多朋友,但是,從內心來說,他一定是孤獨的。
蔡京時時刻刻擔心有人在背地裡對其不利,而他高俅何嘗不擔心?
他是有很多理論藏在心裡,但是有什麼用,將這些大刀闊斧地丟出來進行改革?要真是那樣,只怕他比王安石的下場更慘。畢竟,人家王荊公曾經負天下名三十年。而神宗即便曾經兩次罷王安石相,但歸根結底,那情分卻是永遠不可能丟開地。
王安石選擇的是徹底改革,而他選擇的則是至上而下的潛移默化,如果沒有王安石的基礎,如果不是士大夫已經習慣了那種激進的做法,也反對慣了那種激進的做法,他的手段即便再溫和,只怕也是徒勞無功。而他看似做了很多,其實更多的是什麼都沒有做,對於如今這個時代的百姓而言,寄希望於君明臣賢,其實才是最實際地事。
高俅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驅出了腦海,然後便向嚴均問道:「北邊情況怎麼樣?」
「遼國局勢不太妙。」嚴均在高俅旁邊落座,眉頭自然而然地擰起了一個結,「遼國靖和太后據稱已經支撐不了幾天了,耶律余睹掌握宿衛大權,上京城全都在他的掌握之內,而由於先前蕭奉先兄弟的做亂,蕭奪裡懶一族的勢力已經微不足道,只要靖和太后一去,蕭瑟瑟必定掌握朝廷大權。不過,魏王耶律淳等了很久機會,我估計他一定會趁勢而動。至於金國也已經忍耐很久了,遼國內亂一起,只怕是金兵就會立刻向西發動攻勢。到了那個時候,整個北方就全都亂了。」
「他們亂於我國是好事,你憂心忡忡幹什麼?」高俅好笑地看著嚴均,不禁反諷道,「你這樞密院這一年多沒有什麼事幹,如今給你找點事情還不好麼?西邊用兵已經接近尾聲,往北追擊李乾順如今也沒有必要,河北邊防已經大見成效,遼國這兩年間嶺我國的戰馬不下萬匹。再說,完顏阿骨打已經死了,若要對付他的繼任者,只要我國和遼國達成協議越境合擊,很多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不是麼?」
「被你這麼一說,彷彿所有事情都那麼輕易似的!」嚴均實在受不了那種雲淡風輕的態度,忍不住站了起來,「蔡元長雖說致仕,但你別忘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可不是那麼容易認輸地人。再說,蔡攸如今已經做大,要把他立刻拖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蔡元長我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不過蔡攸……」高俅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隨即輕輕轉過話頭道,「趙元鎮大約就要回來了。」
「嗯?」嚴均先是一愣,隨後露出了喜色,「你的意思是,趙元鎮在代州有所收穫?」
「他是一絲不芶的人,正好和種師道那個脾氣合拍,若是在代州查不到什麼證據倒奇怪了。」高俅略頓了一頓,目光又落在了那開得正艷的迎春花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眼下蔡元長雖然致仕,卻不能說蔡家就衰敗了。只有把蔡攸連根拔起,只有讓別人看到他貪婪無恥到了怎樣的程度,才能讓人看到他怎樣辜負了聖上的恩典。到了那個時候,蔡元長教子無方這一點,方才會牢牢刻在所有人心裡。」
「這樣雖然小節有虧,至少還是保住了蔡元長晚節不失?」嚴均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心中卻知道這是不得已的辦法。須知天子幾乎在登基之後不多久就開始重用蔡京,倘若如今揭開那個蓋子,那麼,很多事情便不僅僅是對蔡京有傷了,還會傷及天子識人之明。而這樣一來,無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蔡京貪不貪不是問題,問題是大貪和小貪的問題。而那怕是對於大貪的宰相,大宋歷史上似乎也沒有嚴加懲治的舊例,往往是念在昔日功勳馬馬虎虎就放過了。對於蔡京更不可能深究這種事,畢竟,這不單單是宰相的臉面,還是天子的臉面。
高薪這一點大宋做的很好,宰相的各種官俸加起來,差不多相當於現代的百萬年薪,但是,養廉卻未必成功。儘管歷史上對於大宋的吏治沒有過多評述,但是那些大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府中蓄養姬妾無數,再加上時常請來好友飲酒作樂開詩詞大會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要說全然不貪是不可能的。吏治從來就不是法治而是人治,這一點對於權位越高的人就越明顯,而不論高俅還是眼下發牢騷的嚴均,都從來沒有奢望過能夠有真正清明的吏治。
水至清則無魚,他們只能自欺欺人地這麼想。
「既然如此,我就回去找人商量一下北邊的情況好了!」嚴均打了個呵欠,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道,「若是真要出兵,倘若不能從遼國人身上大大搜刮一筆,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若是不好好刮一刮地皮,怎麼對得起當初在遼宋邊境無辜死難的百姓?」
「好好好,我到時候若是復出,鐵定附和你一把!」高俅啞然失笑,卻覺得對方確實沒有說錯。想必歷史上大宋聯金伐遼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在遼國身上吃了太大的苦頭吧?
聽到復出這兩個字,嚴均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後便轉身而去。那身影相較之前兩日,明顯多了幾分昂揚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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