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片刻,高俅便笑道:「唐真人倘若單單只想重修洞霄宮,這件事很容易。須知洞霄宮原本就是天下有名的宮觀之一,只要聖上賜三五百度牒,自然能夠籌足重修之資。不過,方外之人倘若致力於俗務,卻不利於清修。如果唐真人願意的話,我倒是可以找一個管事,只是,此人卻萬萬不能掛洞霄宮的名頭。」
「哈哈哈哈!高相公果然是明白人!」唐子霞發出了一陣爽朗的大笑,隨後便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面前的高俅,最後微微頷首道,「我當初和東坡居士論交的時候,最是佩服他不同於尋常官員的性子,論豪爽處,他遠勝於江湖豪俠;論入微處,他又考慮周到Σ他這樣的人,莫說本朝少有,便是前朝也難尋到幾人。及至聽說他最後又收了一個弟子,我倒有些詫異,誰知論起做官,高相公卻比蘇門的其他人強太多了!」
「唐真人這似乎不是誇我吧?」高俅哪裡會聽不出唐子霞的言下之意,但他卻絲毫不著惱,只是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深重先師的人品文章,不過現如今,倘若要在朝堂立足,卻得遵從另一套。當年王荊公人品文章何等得人敬重,神宗皇帝更是敬其如師,最終還不是功虧一簣?外人如何評論我是不在乎,只求無愧於心,於願足矣!」
儘管從面上看去不過五十許人,但唐子霞早已年過七旬,身為方外之士,可對於世事卻依舊洞若觀火。此時,他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但卻沒有開口,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李清照。只見這位才名卓著的才女低頭坐在那裡,一臉的若有所思,顯然有所觸動。
見此情景,他不露聲色地收回了目光。然後輕輕歎息了一聲:「東坡居士如今已經故去,昔日蘇門四學士也已經凋零,但其他人還在,高相公就沒有打算讓他們回朝麼?他們雖然在元祐年間都在朝為官,但多半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其後更是在嶺南苦捱歲月數十載貧道直言,如果再這麼下去,高相公哪怕能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於私德上還是會被人指摘。」高俅聞言臉色劇變,可唐子霞的話雖然刺耳,卻不啻是一語誅心。莫說晁補之等人,就連蘇過還不是同一道理?蘇轍雖說起知大名府,但是,那是趙佶的決斷而並非他的勸諫之力,他所做的,只是讓蘇門中人得以離開嶺南換一個條件稍好地地方,於他們實際的處境並沒有多大改變。想到秦觀等人昔日對他多有指點關照,他便不由從心底生出了一股惘然。但最後還是強自把這種情緒壓了下去。
非不欲也。實不能也!趙佶和哲宗趙煦並非一母所生,而且又並非同輩之中最年長的,若非向太后乾綱獨斷。恐怕登上皇位的不是蔡王趙似就是陳王趙佖※以,登上皇位的趙佶若要能夠穩定天下,只有傚法神宗哲宗一條路可走,至少在表面上需要如此。年號崇寧,重用新黨大臣,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執政的合法性做考慮。那個時候趙佶下旨赦蘇軾,又改元祐大臣編管地,已經是他能夠做的極限。
「私德有虧,公心我自忖不失。」面對蘇軾當年舊友,高俅卻並不想如同對別人一樣隨口搪塞。更何況,身旁還有一個李清照,他更是不想留一個為了榮華可以枉顧昔日情誼地印象。」唐真人,我不妨對你說實話,聖上起用子由公,已經在朝廷引起了驚天波瀾,若是再將元祐大臣重新召回朝廷,朝局必定動盪不安。當年宣仁太后執政的時候,重用舊黨貶斥新黨。便是從那時候起,新舊兩黨再無轉圜餘地,動輒是你死我活之局。縱使此次他們蒙赦回朝,難不成還會感謝那些將他們趕出朝廷的人不成?唐真人,元祐的大臣們已經老了!」
聽到一個「老」字,唐子霞不由深深歎了一口氣,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當初風流倜儻為一時之冠的秦觀秦少游死了,書法深為時人所讚的黃庭堅死了,晁補之和張表雖然還活著,卻已經是壯志全消。但即使是他們,焉知不會為了這千里貶謫數十年蹉跎而心有怨言?這都是解不開的心結,若是沒有當初的新舊之爭,興許就不會有現在的處境。當然,如今說這些都是空的。
「聖上又要改元了。」高俅舉重若輕地吐出一句話,見唐子霞和李清照同時抬頭,他便繼續說道:「年初先有星變,然後又是朝局變動,所以有大臣上書之後,聖上便已經決意改明年元曰大觀。」
說到改元,從心底來說,高俅是打心眼裡感到多此一舉∥朝皇帝改元地次數大概在歷史上也是數得著地,不管哪一個皇帝,所用的年號都至少超過四五個,像仁宗那樣在位時間長的皇帝更是一個年號接著一個年號地換。
而如今趙佶登基還不到七年,已經先後換了建中靖國和崇寧兩個年號,再算上即將改元的大觀,實在是一項勞心勞力的工程。若是在歷史上挑選迷信的朝代,估計宋朝可以算得上是令人歎為觀止。
「大觀……年號倒是吉利,只不過……」唐子霞突然隱去了後半句話,然後便漫不經心地一笑道,「山野中人不問朝堂之事,這些事情自然與我無干。」他突然轉頭在高俅臉上上下掃了好幾遍,然後方才笑道,「剛才李小姐在我這裡抽到了一支下下籤,結果她的婢女衝我發了一大通脾氣,高相公有沒有興趣抽一支?」
世界上的和尚道士有兩種,一種是和俗世人一樣喜歡在政治的漩渦中博取富貴,另一類則是一心向道只求自身圓滿,但是,在這兩大類之外還存在著極少數的一群人。這些人時而悲天憫人,時而縱身世外,性情不可琢磨,但一旦交結卻能成為摯友,這唐子霞便是這樣一種人。從見到唐子霞這個人到談過一番話之後,高俅便放棄了那種招攬的俗套。
「哦?那我倒想試試?」高俅瞟了那香案上的籤筒一眼,才想起身,外頭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兩個人影便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正是燕青和李綱。見此情景,他不由眉頭一挑,出聲招呼道:「伯紀,這山路崎嶇,你大概吃了不少苦頭吧?我開始還和小七提過,若是你因此而有什麼損傷,我非得找他算帳不可!」
「高相公言重了,我剛剛這一路上來雖然費了點功夫,但還不至於那麼不濟事!」李綱笑著拱拱手,目光這才落在了另外兩人身上。唐子霞他是聞其名卻未曾見過其人,但是,只從那頂招牌式地鐵冠,他便知道此人乃是曾居天目山赫赫有名的鐵冠道人。可是,當瞥見那個女子時,他卻不由得感到心中彷彿被一縷清風拂過一般,激起了陣陣漣漪。
見李綱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神光,不知怎的,高俅的心中頓時感到有些異樣,但隨即介紹道:「伯紀,這位便是我要拜訪的唐真人,至於這位你也應該聽說過,便是河北提刑使李文叔李大人的千金,即使是你身在東南,也應該讀過李小姐的詩詞才是。」
自古以來,名篇總是能夠在最快的時間內傳遍大江南北,而儘管東南和開封府相隔千里之遙,但是,這卻並不妨礙李清照這一時期地數首詞為東南士人所知。而士人之家的閨閣女子雖然也時有詞作問世,但是一來很少流傳在外,二來也難得到大家品評,所以為人所知的並不多。
然而,李清照的詞卻曾經得到過晁補之等詩詞大家的讚許,而又經他們的口在外流傳,因此自然是意義不同。此時,李綱一聽說面前女子是李文叔之女,登時露出了訝色他當然知道對方如今正在教導高俅的千金,但是,男女有別,他又不可能名正言順地前去造訪,自然就從未有一睹佳人芳容的機會。此時,他態度誠懇地拱了拱手道:「李小姐的詞作東南士子大多拜讀過,我有幾個好友的家中姊妹甚至反覆研讀愛不釋手,說是讀完之後齒頰留香,我也深有同感。在下無錫李伯紀,今日實在是幸會了!」畢竟是外人,再加上關係不深,因此他壓根不提李清照為何會一身男裝地出現在這裡。
李清照自然沒有想到,只是一次外出居然會有這樣的遇合。儘管並不知道李伯紀是何人,但是聽剛才高俅的語氣,她便隱隱覺得此人絕非尋常士子。正當她匆匆回禮,尋思該用什麼樣的由頭藉機告辭時,突然聽見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循聲望去,她就看見高俅低頭從地上拾起了一支竹籤,只瞧了一眼便笑吟吟地回轉了來。
「大哥,上頭寫的什麼?」燕青湊過去一看,見上面只寫了兩個字——上上,便情不自禁地撇撇嘴,「單單只有上上兩個字,這也太簡單了,人家至少有簽語,這算是什麼?」
一旁的唐子霞突然悠悠插話道:「問簽在人,掣簽在人,解籤在人。簽本是人自己做的,人自己掣的,又何須什麼簽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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