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丙寅,欽聖憲肅皇后(向太后)及欽慈皇后(趙佶生生母,早已亡故)葬入永裕陵,山陵使曾布終於完成了使命回朝。然而,他才剛剛在政事堂處置公務沒幾天,右司諫陳佑便上書彈劾,言曾布自山陵歸而不乞出外,實屬貪戀權位,言辭異常激烈。由於第一道奏疏沒有任何回應,陳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連上了三四道奏疏,結果全都被留中不發。
在趙佶刻意冷處理此事的情況下,陳佑竟將奏疏傳遍三省,一時之間,朝野大嘩。迫於這種強大的壓力,曾布便避居家中不赴朝會,頗有些冷眼看風色的意味。
福寧殿中,趙佶冷冷看著下頭那幾個低著頭的臣子,心中萬分惱火。不管韓忠彥和李清臣擺出怎樣置身事外的態度,他都明白,事情和這兩人有脫不開的干係。自己登基未久百廢待興,朝堂上大臣的侵詐卻愈加嚴重,怎能不令他大光其火?
「陳佑未得朕旨意便敢私自將奏疏傳遍三省,這個言官也當得太膽大妄為了!」他抖手將那幾份奏折撒落在地,冷哼一聲道,「身為台諫竟連一點規矩都不知道,長此以往,豈不是個個都敢妄論大事?傳朕旨意,免去陳佑右司諫之職,通判滁州!」
韓忠彥和李清臣悄悄對視一眼,心中無不憂心忡忡。趙佶不僅沒有因為言官的屢屢彈劾而罷斥曾布,反而歸罪於台諫,這實在不是好兆頭,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這個時候不加以規勸,他們也將隨之名聲掃地。韓忠彥正欲開口提陳佑求情時,一旁的范純禮卻突然站了出來。
「聖上,言官上書言事乃是他們的本分,怎可輕言論罪?先前聖上下詔求直言時,曾經承諾過不以言論罪。如今若治罪陳佑,豈不是毀棄承諾?再者,陳佑之所以上書彈劾曾子宣,乃是出於一片公心,更是為了聖上和朝廷著想,還請聖上明察!」
見是范純禮出頭,趙佶頓時猶豫了,但是。那股身為皇帝的驕傲卻在一瞬間佔了上風。「此事朕意已決,爾等無需多言。今日之事便議到這裡,謎朝會上,朕自會當眾宣佈此事,以為群臣之戒!」
話說到這個份上,范純禮只得默然而退,韓忠彥和李清臣兩個始作俑者自然更不敢力爭,先後躬身告退。出了福寧殿,韓忠彥便叫住了范純禮,鄭重其事地道:「今天范公挺身而出為陳佑說話。實在是難得。不過聖上如今仍在盛怒之下。還是再等幾天徐徐進言的好。唉!」
范純禮為人剛直,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就不明白朝中局勢。須知一旦曾布去職,最有可能繼任宰相的除了李清臣便沒有旁人←和韓李二人向來沒什麼私交。剛才之所以據理力爭,為的也不過是一點公心。此時,他只是微微點頭道:「聖上下詔求直言的旨意仍然在,因此怪罪言官自然不妥,我既然身為聖上臣子,這個時候若不規勸,又怎麼對得起這身官袍?」言罷略一拱手,竟徑直去了,只留下韓李二人面面相覷。
沒有在福寧殿議事之列的高俅自然是在曾布府中,此時←正站在曾布身邊,看著其酣暢淋漓地潑墨揮毫。等到一幅字成,他方才笑道:「曾老的字是越來越內斂了。」
「那是當然,若是始終鋒芒畢露,怎能長久?」曾布心懷大暢,忍不住打趣道,「說起來還是你高伯章的字鐵劃銀鉤,力透紙背,確實是年輕人啊!」
「那也比不上曾老這棵常青樹。」高俅苦笑著回了一句。這才直入正題道,「陳佑的彈劾不過是小事,如今的時節,聖上絕對不會讓曾老你去職的。話說回來,聖上勃然大怒之下必定發作言官,若是曾老有心,不妨上書求求情。」
「求情?」曾布隨手擱下了筆,冷哼一聲道,「我還沒有那麼好的涵養!當初調回這麼一批言官,若不是我的首肯,就是韓忠彥也別想輕易做到←們倒好,不知道飲水思源也就罷了,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作對,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次是聖上找了一個人作法,我為什麼要摻合?我如今是避居家中等候處分的人,哪裡還有資格進言?」
見曾布犯了執拗,高俅只得心中暗歎,卻也懶得再勸了←很清楚,儘管曾布表面裝得恬淡,但終究是記在了心裡,明裡不算帳不代表著暗裡不使絆子,像上書救對頭這種事更是不屑於做不肯去做,這就是曾布地脾氣。當下他便詞鋒一轉,提到待時局穩定一些之後,自己想要外放的事情。
「是不是太倉促了一些?」曾布和高俅已經是多年的交情,言談間自然是毫無顧忌,「我知道你是擔心在朝中根基未穩,驟登高位可能招惹閒話,但是,在地方上很可能一待就要兩三年,很容易引起各方面的問題。伯章,你如今聖眷正好,固然是為了從龍之功,但聖上畢竟還年輕,他日很可能有其他人奪去你的位置。依我看來,你還是在京城再待兩年為好,等到地位穩固了之後再請郡外放。」
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早在高俅意料之中,他當然也考慮過這些問題,但是,眼下他就算在京城再待兩年,要再進一步便很困難了。不過一年多功夫,他從七品的王府翊善一路竄升至正三品的寶文閣學士,已經引起了外界的頗多議論,若是再一舉入政事堂,恐怕會遭到來自各方的壓力,既然如此,他在京城地作用也有限。只要能夠事先打好基調,再和京城中地曾布互為表裡,不見得會讓自己對趙佶的影響力減弱。
「曾老,多謝你的提醒,不過,此事勢在必行,我不得不冒一點風險。」見曾布還要相勸,他連忙又補充了一句,「再說,有曾老在政事堂中撐腰,我還怕有人翻了天去不成?比起韓相他們地手段來,曾老才能真正抓住聖上的心,不是麼?」
「好你個高伯章,算計打到我頭上來了!」曾布被這幾句恰到好處的恭維說得眉飛色舞,自然對高俅大生知己之感,「既然如此,你放心,京城中有我在,那些宵小之輩別想討得好去!」
離開了曾府,高俅登上馬車,立時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如今看來,他當初最最明智的舉動除了攀上趙佶之外,便是抓住了曾布,從而一步步有了今日的局面。曾布好權,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入主政事堂,成為尚書左僕射,朝廷首相;而他高俅需要的便是一個能夠不斷自己的宰相;年紀尚輕的趙佶更需要曾布這樣一個人來鎮壓朝廷局面,不使韓忠彥一人獨大。可以說,這三個因素共同作用地條件下,曾布才可能從山陵歸而依舊為相。
馬車在高府門前停下,高俅才跳下馬車,幾個隨從立刻上前打理,此時,管家高豐景三步並兩步地迎了出來,低聲稟報道:「大人,左諫議大夫陳次升陳大人已經在西花廳等候您多時了。」
「陳次升?」高俅眉毛一挑,立刻想到了那次在御史台的相遇,然而,此時此刻,陳次升來拜訪自己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借此為陳佑說情。主意是沒有打錯,可自己剛剛和曾布提起過此事卻遭拒,待會又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了。」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言官不能得罪,尤其是那種向來有忠直之名的台諫更不能得罪,這是他早就認識到的一點←可比不上當時的章惇和現在的曾布,要是讓人彈劾一通就全完了。
踏入西花廳,高俅便看見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陳次升,連忙出聲打了個招呼:「陳大人,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坐坐?」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陳次升立刻望了過來,隨後起身一振衣袍,疾步上前躬身一揖到地,態度竟是極為恭謹。
「下官有一事相求,這才貿然過府拜訪,還請高學士能夠在御前為陳佑陳司諫爭辯一二!」
見到此景,高俅頓時有些手忙腳亂,他還從沒有見過上門求人辦事竟這樣直截了當不轉彎抹角的。此時此刻,他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只得趨前雙手將人扶了起來。
「陳大人,同是朝廷官員,無需如此客氣,有話慢慢說。若是能夠相助地,我一定盡力而為。」話雖如此,高俅卻知道,陳佑得罪的不僅僅是曾布,更確切地來說,其一怒之下將奏疏傳遍三省的舉動是和皇權抗爭,因此才完完全全觸怒了年輕的趙佶。
陳次升見高俅態度和緩,誤以為其答應幫忙,登時大喜過望,原原本本地將事情始末又說了一遍。「江公望江大人也準備上書為陳司諫求情,還有其他言官也一樣,倘若高學士肯一同聯名……」
高俅心中一跳,急忙打斷道:「你的意思是說,大多數台諫都準備上書為陳司諫求情?」
「沒錯——」
高俅霍地站了起來,來來回回在陳次升跟前走了幾步,突然轉過頭來道:「陳大人,山陵使出外原本是慣例,你可知道聖上為何對陳司諫的上書龍顏大怒?」
陳次升心中一凜,良久才面帶猶豫地道:「是為了陳司諫擅自將奏疏傳遍三省?」
「這只是原因之一。」高俅慨然長歎一聲,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攬下這個燙手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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