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迪被黃江河熱情地邀請到別墅的客廳裡。
黃江河從見到王亞迪的那刻起,臉上就堆滿了笑容。他的笑帶著虛偽,但那絕對是真誠中的虛偽,虛偽到了讓人看不出虛偽的程度。
但王亞迪依然被這種虛偽的笑感染著,即使沒被感染,他也得裝作被感染的樣子。
黃江河邀請王亞迪入座,王亞迪卻無心坐下,又不好意思馬上張口談論他被組織部調查的事,就只能呵呵地笑。他知道他的笑是裝出來的,黃江河也知道他的笑是裝出來。
越是看起來一本正經的人,越是會裝孫子。此刻,兩人心裡多清楚,他們都在裝,但總不能一直裝下去。
於是,王亞迪就向黃江河發出了邀請,他說:「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們很久沒有坐在一起了,咱們到外邊坐坐?」
「坐坐?」黃江河反問道。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在答應與拒絕之間,在模稜兩可之間。
「坐坐就坐坐。」王亞迪高興地說。
他一邊說,一邊朝外走,一邊走一邊說:「能請黃書記吃飯是我的榮幸。」
黃江河依然呵呵地笑,說:「不了,我的工資比你高,哪能讓你請客,還是我請你吧。」
「不,我請你只要你肯去,已經給了我面子。」王亞迪謙虛地說。
黃江河突然站住,說:「你要是不答應我請客,我就不去了。面子是掙來的,不是別人給你。」
「好好,就你請客,咱們走。」
水上大世界,黃江河要了四個小菜,一瓶飲料。王亞迪提起喝酒,被黃江河下午還要工作為借口拒絕,王亞迪只有作罷。
飯吃了一半,兩人天南海北就亂侃一陣,可誰也沒有提起組織部到信用社考察意識。吃飯快要結束時,王亞迪終於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的問道:「黃書記,我想問個事,你可千萬別生氣,你要是生氣了,我就不敢問了。」
黃江河當然知道王亞迪想問什麼,就故作迷糊地回答道:「沒事,只管問,咱們誰和誰呀,正規地說是同志,通俗地說是朋友加兄弟,說吧,我不會生氣的。我這個人呢,什麼都能看得開,不會生氣。生氣不但有害健康,還於事無補,所以我不生氣。我可提醒你,無論出現什麼事,你也不能生氣。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不要計較一時的得失。」
王亞迪從黃江河的這番話裡已經明白,他知道想問什麼,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王亞迪必須要問,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於是,他尷尬地笑笑,說:「我中午被中行的王行長請到了行裡談了兩個多小時,在回家的路上聽信用社的同志說,組織部的人去考察了,據說考察的對象大概是我,還傳言說我要被免職了,我今天中午過來打擾你,就是想問問這是怎麼回事。」
黃江河似乎並不知道組織部考察的事,經王亞迪這麼一提醒,才猛然醒悟似的,說:「哦,雅迪呀,你不說我倒忘了,是有這麼回事,但這絕不是市委的意思,咱們的關係你很清楚,再說也有過一段友誼,所以我不會派人去到你那兒去找麻煩的。我聽說這事好像與省裡有關,對了,就是那個劉燕妮。你也知道劉燕妮現在的身份,也該清楚她的活動能力——,手眼通天啊,其他的事,礙於組織原則,我也不好多說,不好多說,還請你多多諒解。」
黃江河雖然含著骨頭露著肉,但總算給王亞迪提供了線索,也給他提了個醒。他真的以為是劉燕妮從中作梗。並且他很清楚,如果是劉燕妮從中作梗,他這個信用社主任就當到頭了。想到這裡,他不免誠惶誠恐地問道:「黃書記,你說我會被免職嗎?」
「有可能。」
「我要是真被免職了,還呆在信用社裡,這臉可往哪兒放呀。」
「好辦,你乾脆別幹了,公家的飯碗裡沒什麼可撈的。」
「聽你的口氣我會被開除?」
「有可能。」
黃江河一句一個「有可能」,這讓王亞迪意識到,他已經在劫難逃了。他不禁摸著頭皮自言自語地問道:「我這可咋辦?」
黃江河笑笑,說:「好辦得很,你去找劉燕妮,給她說幾句好話,也許還有轉機,最起碼你不會被趕出信用社,好歹還有口飯吃。」
王亞迪把黃江河送會別墅,開著車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在掉轉車頭時,黃江河還特意走到車前,小聲地提醒他說:「雅迪呀,你如果去找劉燕妮,千萬別提到我,這個女人,早已練成了鋼鐵般的翅膀,我也得罪不起,你如果說話不當,我也會跟著受連累。」
他開一路想一路,想來想去只有後悔。他後悔當初不該為了當上信用社主任,和黃江河合謀把劉燕妮一腳踹開,把她逼成了瘋子,可世上哪有賣後悔藥的,就是要有,現在找也來不及了。黃江河倒是給他出了個主意,希望她去找劉燕妮談談,也許劉燕妮會放他一馬也未可知。
酒店裡的餐廳裡,劉燕妮和員工們一起在用午餐。她一邊吃,一邊和大家談笑風生,臉上蕩漾著勝利者的微笑。
王亞迪找到餐廳,透過玻璃牆看見了劉燕妮。他走到門邊,站在門口卻不敢入內。
劉燕妮側身對著門,無意中發現了王亞迪,就想拿他開涮,於是就對他的員工說:「喂,我給你們提供一個掙錢的機會,你們看見門口站著的那個人了嗎,誰要是敢把剩飯倒在他的身上,我獎勵他一百元,不,五百。」
在風險公司替劉燕妮打工的,除了冰瑩之外,都是南方人。這些人無論從文化還是從休養,都高於一般人,他們不會為了千兒八百塊錢去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但是,討好上級是一般人的秉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應聲。最後,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三十來歲,是個胖子,平時就滿肚子歪點子,喜歡善意的作弄人。胖子見大家都看他,突然想當著眾人表現一下自己,就對劉燕妮說:「劉總,五百太少,再翻一番,我就敢出頭。」劉燕妮點點頭,說:「你如果能出色地完成任務,我不但給你一千塊錢,另外晚上我請客。」
「說話算話?」胖子問。
劉燕妮笑笑,說:「這麼多人,我怎麼能言而無信。」
「好,看我的,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邊,如果我挨了揍,你們可不能袖手旁觀。」胖子說。
大家起哄道:「你的肉比骨頭多,挨一頓打也無所謂,去吧,我們做你的堅強後盾。」
胖子得到鼓勵,端著碗站起來,直接從門口走去。
他低著頭只管走路,邁過門檻後直往王亞迪的身上撞,人剛碰到王亞迪,手裡的碗一歪,裡面的熱湯全部灑在了王亞迪的身上。碗從手裡脫落,掉在地上,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瞬間摔成了碎片。
熱湯從衣襟潑下,順著王亞迪的褲管直往下淌,一直流到了見面。
「哎呀,燙死我了。」王亞迪跺跺腳,大聲地叫喊道。
王亞迪瞪起牛蛋似的眼睛,怒視著胖子,嘴裡罵咧咧地說:「你怎麼把碗碰到我身上。」
胖子嘻嘻地笑著,大聲地問道:「你是活的,碗是死的,死的怎麼能碰到活的。」
王亞迪不知是計,隨口爭辯道:「你胡說,碗在你手裡就是活的,我站在這裡才是死的,明明是活的碰到了死的,你卻說死的碰到了活的,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兩人一爭論,裡面吃飯的人都出來看熱鬧。
動物有自己的實力範圍,人也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在這裡吃飯的人都是酒店裡公司的員工,大家並不熟悉,平時見了面最多點個頭打聲招呼,但一旦和酒店之外的人發生了衝突,都好像成了一家人。他們東一句西一句,紛紛指責王亞迪的不是,都說他不該堵在餐廳門口,阻礙了大家的出行。
幾十張嘴往外吐著唾沫星子,紛紛向王亞迪飛過來,王亞迪一直在爭辯,可一張嘴怎麼能說得過這麼多嘴,樓道裡傳出鬧哄哄的聲音。
明明是死胖子無事找事,把一碗湯倒在自己身上,自己反而被眾人指責,一時氣憤不過,上前就抓住了胖子的衣領,說:「咱們鮮花少說,我這身行頭最少價值千元,一個外地佬,如果陪了我,我就饒了你,否則休怪我的拳頭不認人。」他舉起拳頭,只要胖子敢說個不字,馬上就會砸下來。胖子個子矮,明知不是王亞迪的對手,就大聲地喊道:「大家快看,有人在酒店行兇了。」
保安從樓道那邊跑過來,撥開人群擠進來,上前就分開了兩人。胖子和保安熟悉,自然不會難為他,王亞迪自然成了他們攻擊的目的。兩個保安站在王亞迪面前,拉著臉問道:「你是幹什麼的,是這裡的客戶嗎?」
「我老找人的。」
「你找誰?」
王亞迪巡視一周,見劉燕妮還坐在裡面,就指著劉燕妮說:「我找的人就是她。」
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餐廳。
劉燕妮見事情該收場了,就站起來走到門口,對保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位先生是來找我的,請你們給我三分薄面,放他一馬,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
保安點頭,眾人散去。
王亞迪這時才明白過來,這一幕是由劉燕妮安排策劃的,一時也只能把氣壓在肚裡,不再吭聲。
劉燕妮解了圍,卻不再搭理王亞迪,頭也不回地往辦公室走去。王亞迪這才想起自己來到酒店的使命,委屈地跟在劉燕妮的身後。他的腳被燙傷,一瘸一拐地走著,胖子見狀,故意大叫道:「原來是個跛子,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只會欺負殘疾人,晦氣。」
王亞迪再次遭到羞辱,但為了正事,也不好再和胖子計較,只顧低頭走路。
劉燕妮進到辦公室之後坐在自己的老闆椅上。王亞迪站在門口,恭敬地問道:「劉總,我能進來嗎?」
「嗯。」
劉燕妮答應著,坐在椅子上轉了一圈。她長長的秀髮隨著椅子的轉動而飄逸著,以她為中心劃了一個圓圈。逍遙,自在,灑脫。王亞迪一陣眼暈,往前邁了兩步,踏進了進去。
王亞迪轉身關了門,來到辦公桌前。他燙傷的腳很疼,他很想坐下,但沒有劉燕妮的邀請他,他不敢坐。他很清楚這是劉燕妮的地盤,也很清楚他今天是來求劉燕妮的,只能拘謹,不敢放肆。他偷偷地看了劉燕妮一眼,只見她面色紅潤,容光煥發。一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架勢。再看自己,衣襟和褲子被湯水澆濕,湯水還在往下滴答,皮鞋上滿是污垢,狼狽不堪。他在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他再也不會和劉燕妮唱對台戲。
劉燕妮不說話,王亞迪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王亞迪低著頭不敢看劉燕妮,劉燕妮卻盯著王亞迪不放。玩世不恭的目光從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來,像在公園裡欣賞一隻猴子。
劉燕妮眼睛盯著王亞迪,心裡卻在想,他此次前來一定是得到了什麼音訊,知道我和他就要受到的處理有關。是誰向他透露了消息,高寒還是黃江河?他來幹什麼,是要向我求情嗎?不會,可除了來向我求情,他還能有什麼其他的目的。一定是,這個鳥男人一定是來求我的。
一想到自己王亞迪和黃江河合謀把自己從信用社主任的位置上趕下來,劉燕妮現在還懷恨在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套出他的話來,我再給這個惡狗一隻尿泡,叫他撲上去空歡喜一場。
劉燕妮微微一笑,紅暈從耳根泛起。她嘻嘻地笑,問道:「王主任此番前來有何貴幹?我自從離開了信用社,已經和那地方再也沒有什麼瓜葛了,所以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你來找我的理由。」
劉燕妮終於開口說話了,王亞迪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身子往下一弓,謙虛地說:讓我怎麼說呢,你讓我說什麼好呢,我……」
「哈哈哈哈,既然王主任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不妨先回去,等想好了再來。」劉燕妮不冷不熱地挖苦王亞迪說。
王亞迪一拍腦門,「我的媽,我就不繞彎子了,直說了吧。」
「你別叫我媽,我擔當不起,你媽在家呢,要叫回家叫去。」劉燕妮說。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