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東贊家裡樸素是樸素了些,人丁卻還算興旺,飯桌上除了剛才端茶的那女子,還有五個小鬼,最大的是個男孩,個子很高,但面目仍稚氣未脫,大約十一二歲左右,很是沉默,聽了父親的話向我們見了禮後,就一語不發地坐著。剩下的孩子最小的還只一兩歲,被那個女子抱在懷中。
吐蕃人的名字甚長,我聽了一遍,如同水過鴨被,完全沒有印象,只記得那女子果然是祿東讚的女人,不過好像連侍妾的名分都沒有,其他四個孩子都是這個女人生的,除了那個沉默的大兒子,他約莫是以前去世的妻子留下的。祿東贊也算清心寡慾的了,雖然孩子生得多點,但是女人卻少,在這個時代,家中只有一個女人,對於這樣一個大官來說簡直不可想像。
祿東贊家中顯然是家教極好,所有人都如同先前見到的小廝一般彬彬有禮,進退有度。除了美多纏著祿東贊不停地東拉西扯之外,整個桌子上的人都在安靜地吃飯,就連那女子懷中的一歲多的孩子,也只是轉著咕嚕嚕的大眼睛,朝我好奇地瞄來瞄去,我見她可愛,衝她一笑,那孩子急忙收回了眼神,乖乖吃著餵過來的飯食。
這大概是我吃過的最沉默的一頓飯了。可能正因為專心致志,一頓飯很快就結束了。那女子將懷中的孩子交給一旁伺候著的下女,起身為我們倒茶。
美多嚥了幾口茶,抹了抹嘴,有些撒嬌地對祿東讚道
「我想聽你拉琴!」
祿東贊點點頭,命人送上了一把長得有點像二胡的東西。接著衝我一笑
「幾年前宇文來到吐蕃,送了我一把胡人的樂器,我摸索了好久,才懂得彈奏的方法,後來美多就總是嚷著要聽,如今倒是要讓菲菲姑娘見笑了。」
我趕緊擺擺手
「大論說笑了,菲菲對於樂器一竅不通,想來大論幾年的功力,想必是可以和胡人最厲害的樂師相提並論的。」
祿東贊也不多說,拿起了琴就拉了起來。我沒說謊,對於樂器的演奏我的確是一竅不通,可是沒見過豬跑,我還是吃過豬肉的,這琴的聲音有點類似後世的胡琴。胡琴是內蒙古草原上的樂器,聲音以悠遠空曠見長。
此時祿東贊拉的曲子少了一分悠長,卻多了幾絲惆悵。聽著這古拙的琴聲,讓人有一種紅塵皆不敢問,山水寄由心間的無奈。突然想起了他門牌上的字,我情不自禁吟誦起來
「一日兼他兩日狂,
已過三萬六千場。
他年新識如相問,
只當飄流在異鄉。」
祿東贊停下拉琴的手,看著我,嘴裡喃喃反覆著那句「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萬六千場。」他突然朗聲大笑
「哈哈,菲菲姑娘真是奇女子,難怪贊普會讓你做二使,我原先尚且有些疑慮,如今聽了菲菲姑娘的詩句,這樣開闊的心境,豈能是俗人?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我以前一直喜歡唐伯虎的詩詞,剛才聽了這樣瀟灑不俗的琴聲,忍不住吟誦了一首,被這樣誇獎,實在是讓我背後冒冷汗,剛想實話實說,這詩句不是我寫的。祿東贊居然起身向我一鞠躬,我嚇了一跳,這個祿東贊真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這樣的大禮怎麼能向我行啊!被人看到我還要命不要了……我急忙跳起來,嘴裡說著不敢不敢,然後回了一禮。
他眼光掃過了內室,目中似有淚意
「我以往只怕她離去,想用這琴聲去留住她,竟不知,留住的只有自己。今日聽菲菲一席話,勝活十年長。」
「敢問,這首詩可有題目?」
他轉頭目光熠熠地看著我。
「叫做,絕筆。」
一邊的美多一直處在呆滯狀,她壓根兒聽不懂我說的那四句是什麼意思,又被祿東贊後來行禮的動作嚇了一跳。此時聽了絕筆二字,回過神來,有些驚奇地看著我。
「絕筆,絕筆……哈哈,原來絕筆二字亦能用如此心境寫出……以往是我淺薄了……」
我倒是沒說謊,唐伯虎這首詩的確叫做絕筆,我也是想到了他門牌上的絕筆二字,才有感而發,誰知道卻讓祿東贊如癡如醉地在大廳中踱起了步。
美多好奇地湊過來
「菲菲,你什麼時候還會作詩啦?我怎麼不知道?」
我摸了摸腦袋,很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祿東贊走了一圈,喚了小廝,拿了筆墨,將剛才我說的詩句寫了下來。他拿著那張羊皮紙,反覆地看著。
美多大驚,轉頭對我說
「菲菲,你真是太神了,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呀?我懂事起就沒見過他動筆了,如今你居然讓他重新寫字?」
祿東贊寫完後,將羊皮紙小心翼翼地收好,坐下來饒有興致地開始詢問我一些大唐文化。頗讓我有些叫苦不迭。
自作自受啊,著名的自作自受!這下好了,他八成以為我是個高人了。其實如今的大唐我是壓根沒見過啊。
幸好姐姐肚子裡頭幾千年後的文化積累也不是蓋的,說起來那也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美多聽得是一愣一愣,把祿東贊聽得是若有所思啊。
祿東贊雖然是吐蕃官員,但是年輕時走了很多地方,學識淵博,說起大唐的一些奇聞軼事,風土人情,歷史淵源,竟然是如數家珍。連我這個正兒八經的大唐人都自愧不如。
我和祿東贊說得興致高昂,美多與旁邊的小廝都聽得如癡如醉,誰也沒有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廳中已經掌上了燈。那侍妾見祿東贊仍然沒有讓人擺晚飯的意思,為我們端上來一盤盤糕點,然後哄著幾個孩子少吃了些東西,睡覺去了。
祿東贊似乎對大唐的官員吏治極為感興趣,想來也可以理解,唐太宗可以說是歷史上任人唯賢的典範,手下賢臣無數,大唐江山的興盛與這些治世能臣有著很重要的關係。松贊干布想來也是個知人善用的帝王,不然也不會對雲勃如此看重,頗有留下他為己所用的意思。
我回憶著以前看過的凌煙閣二十四臣的一些記載,將幾個此時已經聲名遠播的大臣挑出來同祿東贊交流著。
正當我說到
「話說李元吉此人神勇,善使馬槊(1),聽說了尉遲敬德的本領,深不以為然。要求與尉遲敬德一比高下。李元吉命人將槊刀的刀刃去掉,尉遲敬德稱『不用,縱使不去,也不得傷,敬德謹當卻刃。』二人交手後,李元吉多次以槊刃刺向尉遲敬德,卻未果,太宗皇帝在一旁問『奪槊,避槊,何者難?』尉遲敬德答道『奪槊難』,於是太宗皇帝就讓其奪槊,果然不出片刻,李元吉手中的馬槊就被奪了下來。」
祿東贊聽了尉遲恭的故事,一副神往之態,彷彿恨不能立刻與之相交。我看著他印著火燭的臉色,突然覺得眼前有些模糊,頭有些暈。我定定神,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只聽「通」的一聲,坐在燭火旁邊的一個小廝突然倒了下去。
就跟多米諾骨牌一樣,大廳裡面站在一旁伺候的小廝一個接一個軟倒在地。接著美多也從凳子上跌了下來,在地上無力地呻吟著,我的頭越發暈了,只感覺到天旋地轉,此時才驚覺不對。我餘光迷迷糊糊中看到祿東贊迅速起身,眉眼凌厲地射向大門,夜色中三個黑色人從門口閃了進來,為首的一個手持長劍,滿臉殺氣,動作迅捷,對著祿東贊舉劍便刺。祿東贊從一旁的凳子坐墊底下抽出了一柄刀,虎虎生風地舞動起來,將我和美多擋在了自己身後。
註釋(1):馬槊是一種類似長矛的武器,尉遲恭善使馬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