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玄凌四十週歲的「天長節」。宮中皇帝生辰稱「天長節」,皇后生辰為「千秋節」,太后生辰為「聖壽節」。自皇后圈禁,我被立為皇貴妃之後,我的生辰亦許稱「千秋節」。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歲聖壽,雖有親王薨逝一事,但在群臣奏請之下,天長節依舊是極盡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於前朝紫宸殿下,大陳歌樂,傾城縱觀。後宮的飲宴設在「明苑」。自紫奧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連不斷,皆用彩綢結成的「萬壽無疆」、「天子萬年」等大字。京城內外,金碧相輝,錦綺相錯,華燈寶燭,霏霧氤氳,瀰漫周匝;紫奧城及明苑,繡帷相連,笙歌互起,金石千聲,雲霞萬色。明苑中教坊藝人歌舞不絕,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戲,跳賀壽舞。
歌舞瀰漫至黃昏時分,眾人已由最初的歡欣漸漸變得疲憊而倦怠,連玄凌也不覺呵欠連連。葉瀾依以泥金合歡團扇掩面,輕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個新鮮玩意兒。」
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灩嬪有何妙想?」
她嫵然一笑,「臣妾得蒙皇上寵愛,雖起自微末,卻也享盡榮華。今日來到明苑,臣妾想起從前在獅虎苑馴獸舊事。皇上天長萬壽,臣妾想以舊日技藝博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搖頭道:「不好,虎獸兇猛,萬一傷了你……」
灩嬪臻首微搖,似笑非笑地望著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便與虎豹為伍麼,還是以為臣妾耽於安樂,不復往日矯健了?」她忽地一笑,明眸如水,嬌慵道:「臣妾所有,不過是取自於皇上,今日只是想為皇上一盡心意,皇上不肯成全麼?」
姜小媛巧笑倩兮,看著玄凌道:「聽聞灩嬪姐姐馴獸時最為美艷,才使皇上怦然心動,臣妾無福,一直無緣得見。今天灩嬪姐姐自己肯,倒是飽了咱們的眼福了呢」
玄凌見她執意,也不覺起了興頭,便笑道:「好。你去罷。」
葉瀾依眸光深深如靜潭,翩然起身出去更衣。
她再入場時已換了一身明麗的青碧色薄紗花裙,那顏色是隱隱有些透明,依稀可見是鏤空刺繡的銀線花紋,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極致的合歡花,襯著明燦陽光,銀線便亮瑩瑩的泛起炫目光澤。她滿頭青絲約皆披散著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鮮的粉紅花朵和著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編成花環戴在額上。她赤著足,足上束著一串赤金足環,行動時微有玲玲聲,與手腕上十數隻細金鐲遙相呼應。一雙雪白晶瑩的腳,遠遠顏色望去與她發上雪白珠花並無相異,十個腳趾的趾甲都描作鮮艷奪目的玫瑰紅色,像十朵小小薔薇乍然綻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眾妃見她穿得如此單薄冶艷,已有驚異之色。然而看到她身下坐騎,所有驚異目光與竊竊私語皆安靜了下來,化成了驚懼與好奇。
那是一隻成年的金錢豹,頭圓、耳短、胸脯寬闊結實,四肢強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黃鮮亮,油光水滑,渾身均勻灑布渾圓黝黑的古錢狀斑紋,在陽光下泛起油潤光澤。一雙暗綠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裡的琉璃珠,幽幽散著冷冽寒光,讓人不寒而慄。
那一刻,幾乎全場噤聲,雖然葉瀾依與那豹子在殿外,相距甚遠,可觀景殿上仍有不少膽小的嬪妃嚇得花容失色,直往後躲。
葉瀾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煙視媚行,極天然嫵媚。她見眾人害怕,不覺輕蔑一笑,騎著金錢豹驅使它步入精鐵圍成的籠中。說話時,有兩名獸苑內監端了肉來,上好的牛肉盛在銅盤中,葉瀾依接過銅盆,隨手取了兩條扔在豹子面前,溫柔撫摸著豹首,低低呢喃著什麼。那豹子似乎知道沒人跟它搶,極悠閒地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呲的牙和粉紅的舌頭相互碰觸,一塊肉便消失在唇齒間。它見葉瀾依不再喂,便懶懶的在原地臥著,一動不動,很是乖馴,好似一隻溫順的大貓一般。
見猛獸在葉瀾依安撫下如此溫馴,玄凌不覺喝了一聲彩,一時間觀景殿內掌聲雷動,人人讚服。德妃一壁笑一壁歎,向我道:「從來美人見得不少,但這樣的真未見過。一直以為灩嬪冷傲,不曾想有這樣動人心處,我若是皇上,當日也會把她帶入宮中。」
此時的葉瀾依,似在做著一件最熟稔愜意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雲丹芝,在一瞬間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從銅盆中取出一條鮮紅牛肉擎在半空含笑晃了兩晃,那豹子便前肢發力,僅靠後肢站了起來去舔舐,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葉瀾依含笑連連頷首,一步步緩緩向後退著,豹子便步步跟進。
眾人連連驚呼,讚歎不已。葉瀾依安撫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鐵欄,招手喚過侍女,奉上一件金錢豹皮所製裘衣,輕軟厚密,十分溫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擋住豹子的視線。她聲線宛轉清亮,「這件裘衣是用金錢豹的整張皮所製,冬日御寒最佳,臣妾親手製成,還望皇上笑納。」她眉眼盈盈,言語間耳上鑲了大顆琥珀的金流蘇耳墜映得她容顏無比嬌嬈,「皇上此刻穿上豹裘觀豹戲,豈不更妙!」
玄凌十分喜悅,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自威之氣,神采煥然。
葉瀾依微仰著頭,薄薄的雙唇有清冷而疏離的弧度,含著一縷安寧微笑,神色恬靜如湖水。她轉身的一刻,我迅疾捕捉到她唇下一抹決絕之色,心中一震,看她隨手掩上鐵柵大門,疾步躍上金錢豹的背脊,驅使著金錢豹背對觀景殿緩緩離去。那鐵柵欄所圈的場地極開闊,玄凌看她只是騎著豹子越走越遠,只是沒有動靜,不覺有些著急,披衣向觀景殿外走去。
貞一夫人禾眉微蹙,溫婉勸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獸實在危險。」
玄凌草草點頭,回首笑道:「無妨。那畜牲跑不出柵欄,且有灩嬪的好馴術。」
眾人興致勃勃,見玄凌步出,亦大了膽子跟隨,期待葉瀾依帶來更讓人興奮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吟吟道:「姐姐身份尊貴,別跟著那些位份低的宮嬪出去看熱鬧,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駭人得很,別傷著了才好。」
欣妃本想去看,聽我這般說,只好坐下。
一聲響亮的呼哨突起,只是一瞬間,那慵懶的豹子猛然回頭,一見身著豹皮裘衣的玄凌,幽綠眼中陡然冒出兩條金線,赫然描出吊睛銅目、滿口森森利齒,正是一隻猛獸的形狀!只聽得那豹子狂嘯一聲,衝破鐵門,直向觀景殿撲來。
誰也沒有發現原來葉瀾依入鐵柵時只是虛掩鐵門,並未鎖上,那金錢豹極其兇猛,輕而易舉便撲出,只聞得有猛獸的腥風陣陣撲面,那狂怒的豹子轉瞬即至。
貞一夫人淒厲地呼了一聲,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卻不知何時已被宴桌壓住,一掙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眾人不防變故突生,嚇得魂飛魄散,手足無力,又見葉瀾依依舊穩穩伏在豹子身上,面容既艷且冷,容光說不出地炫目迷人,一時間都怔住。
她纖纖玉指穩穩指向玄凌方向。那豹子來勢洶洶,身姿矯健,姿勢靈活,幾撲幾縱,殿前侍衛根本攔它不住,舉了箭也不知該往哪裡射。
幾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氣可以撲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驀地反應過來,隨手橫拖過躲在近旁的恬嬪往前一擋,恬嬪驚呼一聲,立時嚇得暈了,那豹子毫不猶豫,伸出利爪一撕,幾乎把恬嬪整個人撕成兩半。
濃烈的血腥氣在觀景殿前迅速瀰漫開來,有些膽小的妃嬪嚇得連聲驚呼,暈厥過去。觀景殿前原本不大,因著有節慶之物繁多,更顯狹小,幾乎無處可逃。御苑圈養的獸類本少傷人,那豹子陡然聞得人血氣,也不覺怔了一怔,低頭去舔已然死去的恬嬪身上的鮮血。葉瀾依見豹子貪戀舔那人血,怒喝一聲,一把揪住豹子頸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發生了獸性,怒吼一聲,張牙舞爪地向前撲來。
電光火石間,玄凌已扯過玥貴人擋在身前,玥貴人又驚又懼,厲聲高呼,兩手亂揮,倒震得那豹子不解其意,盯著她看了兩眼,隨即伸出一爪拍在她肩頭,將她整條臂膀扯落下來。那豹子並不罷休,另一爪已掃到玄凌跟前。
不過是轉眼的空隙,近身的羽林軍早顧不得豹子背上的灩嬪,齊齊持弓箭對準那豹子。無數利箭同時發出,好似一陣亂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錢豹身上,箭無虛發,立時中的,那豹子垂死掙扎,利爪從玄凌的脖頸到胸口無力劃過,裘衣底下的龍袍亦隨之一起破裂,有鮮紅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蝟一般,狂吼數聲,聲動雲霄,終於漸漸無力,抽搐幾下,氣絕而亡。
葉瀾依身負數箭,銀白箭頭銳利洞穿她的身軀,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靜而深沉,她皺眉,聲音清楚而斷續,「真遺憾,殺不得你!」
玄凌伸手撫上疼痛欲裂的胸口,隨即引回手,看看滿是鮮血的手心,痛楚之下驚怒難當。他揮開急欲扶住他的我與德妃,厲聲道:「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謀害朕!」
「六王這樣好的人,你也要趕盡殺絕,還要偽飾兄弟情深,當真連畜牲也不如!」她恨恨吐出口中不斷湧出的血沫,「自王爺暴斃,我早存殺你之心。你這樣的人連手足之情也不顧,只配我使喚畜牲來殺你。」
玄凌傷勢不輕,他伸手摀住胸口,一手指她,怒不可遏,「放肆,你竟敢對他有私情,竟敢為他謀逆行刺朕!」
她難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訴你,在你身邊每一刻,與你每一次接觸,都讓我無比噁心,厭惡難當。」有婉約的笑意在她清麗的面龐浮起,她幽幽一笑,彷彿一朵曇花收攏潔白花瓣,「這世上唯有他真心對我好。他一死,我再無可戀。」
玄凌傷後動怒,鮮血不斷從他指縫中湧出,面上愈加蒼白無人色,他咳喘連連,終於身子一仰,不知人事。
妃嬪們亂作一團,一壁呼太醫前來,一壁忙著扶玄凌入內。
我端正神色,鎮靜地吩咐宮人入內服侍重傷的玄凌,又命人抬走恬嬪屍首,照料已經失去一臂痛昏過去的玥貴人,隨後疾步入內室看顧玄凌。
疾步的瞬間,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葉瀾依。
她倒在漢白玉階上,彷彿一片隨時會被稀薄陽光化去的春雪,輕飄飄失去生氣。唇角含著最後一縷柔和淺笑,眼波癡戀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風蕭蕭的合歡樹,似透過那鬱鬱重重的碧葉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於她的玄清。天空如舊寂靜,偶然有鴿子撲稜著翅膀飛上藍天,她無盡嚮往地微笑著,清亮雙眸緩緩注目於我,終於停止了最後一絲氣息。
眼前悄然瀰漫出一層水霧,我再不回顧。遼遠碧空和著雲影下她最後的注目融入我記憶深處。
碧海藍天的自由,那是我與她都畢生不能達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