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寧宮殿宇開闊,秋風無盡吹來,微微蘊涼,捲著一縷縷花葉即將凋零的頹唐氣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一絲清冷之意,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在枝頭顫動,那種yu留不能留的姿態,很像垂死掙扎的無奈。
鸝妃安氏,是被匆促帶來的。她顯然未來得及認真梳洗,臉上還殘留著那種頹敗的神se,身體微微顫抖著。因在病中,頭髮鬆散綰著,斜斜簪了一枚金鑲寶石蜻蜓簪,那蜻蜓是yu飛未飛的姿態,她穿一襲月白se水紋綾波襉裙,外罩一件蓮青彈花褙子,才要跪下,膝下一軟,似一朵被風吹落的花瓣,軟軟坐了下去。
玄凌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后也不見怪,只道:「葛霽。」
葛霽拉過她手,兩指扣了上去。安鸝容且驚且懼,手腕上還套著一枚金鑲珠翠軟手鐲,中嵌翠環,環中有蓮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顆,翠環背面八角形鏤空托底,十分jīng巧。然而因著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鐲愈寶光燦爛,愈顯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無生氣。
葛霽很快覆命,「娘娘體弱,但絕無半點服食五石散之象。」葛霽停一停,「恕微臣多嘴。這五石散的成分和純se與當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樣的。」
貴妃輕輕一歎,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后大驚,她臉上青紅交替,最後被憤怒與震驚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給傅如吟的?!你……竟敢戕害皇上龍體!」
安鸝容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觸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後,便是一種死寂的無望。
我從未見過皇后如此震怒的神情,彷彿有無數雷電在她的情緒中爆發。皇后厲聲喚過剪秋,「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
皇后所謂的「掌嘴」並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擊打安鸝容的嘴唇與下頜部分。木尺擊打在皮膚上有「辟啪」的脆響,耳錯聽見會以為是鞭炮喜悅的昂揚。很快,安鸝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腫起,口中不斷有鮮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彎腰吐出兩顆牙齒。
玄凌伸手示意停止,厭惡地望著她,眸中厲se畢露,「淑妃的孩子、眉莊、夢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為你?」
她目光平靜如死水,看不見一絲情感的漣漪,她正一正妝飾,斂衣叩拜,「既有當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ri。」
玄凌望著安鸝容的目光中有無盡悲憫、痛心與厭憎,「鸝妃,你陪了朕十餘年,從未有忤逆朕的時候,誰知你竟這般狠毒!」
「臣妾不喜歡鸝妃這個稱呼。何況皇上從未真心愛過臣妾,您不過是寵我罷了,和寵一隻小貓小狗有什麼區別?臣妾算什麼呢?鸝妃?不過是您豢養的一隻鳥兒罷了。」她輕輕一笑,似一朵嬌弱的花綻開在唇邊,風姿楚楚,「至於狠毒麼?」她目光一一環視過眾人的面孔,經過太后,最後定格在玄凌面上,「在座之人,誰沒有狠毒過?」
玄凌再問,「有無人指使你,你可有什麼要分辯?」
她再度拜倒,語調淡漠而厭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錯,請皇上賜罪。」
玄凌轉過臉,輕輕吐出兩字,「賜死。」
「皇帝,讓她活著。」太后緩緩起身,面容絲毫不改,轉向鸝容,「人人都有狠毒之時,只為在這宮裡人人都會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經超過旁人百倍。哀家不讓你死,還要保留你鸝妃的封號,景chūn殿便是你的冷宮。等你養好了身子,哀家會riri命人掌你的嘴,要你riri跪在佛前懺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宮中誰還敢放肆!」
鸝容輕輕一笑,漠然置之。太后喚過李長,「帶她下去,禁足景chūn殿,再不許人伺候她。所有服侍過她的宮人,親近者杖殺,餘者全部變賣為奴,永世不許入京。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滅,免得誰殺她髒了自己的手。」說罷喝道,「拖下去!」
秋se如妝,赭紅之se的楓木燃起漫天淒美的紅se火焰,如一葉殘花的安鸝容,便被拖拽著消失於這片紅se之中。她最後一片漫過玄凌的眼神,殊無一絲眷意。
塵埃落定之後,我在觀音像前為我未曾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燃起一炷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寢宮的妃榻上看花宜插著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捲曲若流霞,有嫵媚的姿態。那種粉嫩的紅se,像極了暖情香的顏se。那種粉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仔細看著自己套著赤金鏤空護甲的纖長手指,有一天,護甲中殘餘的一點明礬讓我瞞天過海,以假亂真。又有一天,我用這雙手指的指甲勾起一點暖情香的香粉一點一點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重新合上花苞,再教給鳶羽在夜間時在盛開的花瓣上灑一點水可以延長她美麗的花姿。我知道的,太醫會檢查花束,卻不會打開含苞的花朵去檢驗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許太醫的手,他的手上全是來自鸝容身體的溫熱鮮血。我對著光線仔細分辨自己的手,我聞不到一絲血腥氣,也看不到一絲血液的痕跡。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雙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遠也洗不去了。
景chūn殿一夜間人去樓空,同冷宮無異。安鸝容的敗落讓後宮嬪妃額首相慶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寵與失寵之間常常叫人變幻莫測。
景chūn殿的看守以及鸝妃的奉養事宜一律交給了李長,念及當年鸝妃對李長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長自會將她照顧得「很好」。我只囑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李長躬身諾諾而笑,「奴才曉得輕重。」他低聲道,「皇上已下令誅殺安比槐,斬立決,就在這兩ri了。」
我低頭輕笑,「抽個合適的時候告訴她,父女一場,總要一哭以盡哀思。」
李長道:「奴才定會挑個好時候。」
長ri徐徐,宮中因鸝妃的廢黜而格外沉靜。最初因她敗落而生出的種種歡喜逐漸讓人體味出君恩無常的哀涼。深宮歲月,大抵也難得有這般靜謐的時光。唯有初入紫奧城不久的三位嬪妃的歡笑依舊有青chūn無懼的蓬勃。
這一晚玄凌歇在瑃嬪宮中,秋夜寂寂,唯見床前燈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ri有什麼喜事呢?」
早起向太后請安後亦是無事,我抱了予涵與靈犀在燈下識字為樂。外頭小允子喜滋滋來通報道:「六王隱妃到,九王正妃到——」
話音未落,玉隱與玉嬈歡歡喜喜帶了一人進來,道:「姐姐看誰來了?」
視線中一藍衣男子緩緩斂衽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聲音如一根琴弦撥動我久違的溫馨親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yu語,淚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
哥哥比病中jīng神了許多,神se雖還有些蒼白,卻也緩和了好些。他比從前略瘦些,一襲藍se暗紋長袍中隱隱透出幾許滄桑孤清之意。我上上下下看個不住,哥哥微微一笑,「我確是好了。實初也來幫我看過,已經無礙了。」他仔細看著我,「嬛兒,你比從前好看許多。」
我啐道:「哥哥就愛拿我玩笑,可見是真好了。」
哥哥見了予涵與靈犀,歡喜道:「可是我的一雙外甥麼?」
我含淚點頭,「是,還沒見過舅父呢。」說著一一抱到他懷中。哥哥一邊一個,很是疼愛,靈犀久不見玉嬈,伸開手臂便要她抱。
玉隱掩口笑道:「玉嬈現在抱靈犀,可不知什麼時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嬈紅了臉,笑罵道:「二姐姐就會笑話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著予涵小小的身體,唏噓道:「仿似大夢一場,噩夢不斷,醒來時甄氏又是富貴鼎盛。」他吻一吻予涵,緊緊抱著予涵身子的手輕輕發顫,「致寧若還在,予涵也可多個表哥了。」
提起嫂嫂與致寧,哥哥饒是堅毅,眸中亦盈然有淚光,玉嬈與玉隱亦忍不住別過頭垂淚不已。
我忍淚坐下,輕輕道:「管氏已滅,但我還是很想知道,當ri哥哥身在嶺南,何以突然失常?」
哥哥垂眸片刻,「某ri,有自雲宮中內侍前來相見,將茜桃與致寧慘死情狀告知於我。我能忍受放逐嶺南的種種苦役,皆是因為掛念父母妻兒,我一直以為他們都還活著。」他以簡短的言語將概況告知於我,然而我如何不知,這短短兩句話之下有幾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對垂淚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還好,嬛兒,你都好。」
都好麼?身體自是養在金尊玉貴之地,而一顆心,早就在滾油冰水中煎熬翻滾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說話間,卻見外頭人影一閃,卻是李長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給淑妃娘娘、王妃、隱妃、公子請安。」
我曉得他來自有不尋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邊低語幾句。
我略一思忖,問道:「太后在做什麼?」
李長道:「此時怕是在佛堂唸經呢。等用了午膳,怕還要睡兩個時辰。」
我淺淺一笑,「玉嬈和玉隱去看看玉姚吧,我且和哥哥說些話。太后最疼玉嬈,等太后午睡醒了,該和玉隱一起去向太后請安。」我特特叮囑玉隱,「太后必會問起尤靜嫻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細,別叫太后多心。」
她倆攜手而去,我見無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鸝妃知道你來了,想見你一見,你肯不肯?」
「鸝妃?」
「便是從前的安鸝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廢入冷宮,你可願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輕輕道:「也好。有些話,我很想親口問一問她。」
透明琉璃戧金蓋碗裡茶se如灩灩一酡胭脂,茶香裊裊,正是新貢的錫蘭醉脂。那鮮艷的顏se似一顆艷毒的心,隱下無數心事。我頷首:「也好。」我轉首吩咐李長,「悄悄兒地,別驚動了人。」
李長點頭道:「一切有奴才。」他又道,「鸝妃說想吃甜杏仁。」
我點頭,「太后說過,想吃什麼給她。衣食供應不缺,她還是鸝妃娘娘。」
李長應了聲「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隱與玉嬈一起用午膳,閒話家常,又陪她們去太后處說話。
ri影西斜,待到黃昏時分還未見哥哥回來的蹤影,我不覺暗暗心驚。披上一件藻綠se的蹙金繁繡脂艷海棠茜紗披風,我攜過槿汐的手,向景chūn殿去。
昔ri繁華似錦,承恩如歡的長楊宮,此刻楊柳衰煙,連那一帶赫赫紅牆亦成了一道頹敗的紅,似女子唇上隔夜殘留的胭脂。在黃昏的幻境下,整座宮宇似一頭苟延殘喘的巨獸,僵伏在那裡。
此時已是落ri西墜,晚霞滿天。天空中的落ri已被昏暗吞沒殆盡,半天的雲層被無邊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紅、嬌紫、嫣藍、蝦黃、粉紫,諸多霞se調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鋪開的七彩織錦從九天玄女手中無邊抖落。
我駐足觀望,這樣的霞se,恰如當年我們入宮當選那一ri。
同樣的天空,同樣的晚霞,同樣的人,卻不復當年少女心境了。
此時此刻,如斯霞se,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過就如一匹揉皺了絲緞,再無動心處,
暮se中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向我走來,夜涼的風掠起他袍子的邊角一撲一撲的,像想飛又不能飛起的飛鳥的翅。
我上前幾步,關切道:「哥哥,怎麼這麼久?」
他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哥哥,她對你說了什麼?」
哥哥恍然搖頭,輕聲道:「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實在,也很可憐。」哥哥停一停,問我道,「她很喜歡吃甜杏仁麼?方才與我說話時她一直在吃。」
我搖頭,「我並不曉得。」
哥哥在我近旁,輕輕道:「她很恨皇后麼?」我無言,哥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告訴你——皇后,殺了皇后。」
天seyu晚,重重宮殿被暗雲披上了濃墨渾金的se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漸漸變成無數重疊的深se剪影,這樣緩慢的陷沒,格外給人一種壓迫到無法喘息的感覺。有內監的聲音驟然尖利爆發,「鸝妃娘娘歿了——」
哥哥一怔,迅疾轉過臉,許是夕陽的餘光仍舊灼烈,許是我看錯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絲晶瑩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鸝容死了——我驟然大笑,笑得不可遏制,連自己也難以想像,我的喉嚨裡竟有這樣暢快的笑聲迸發。
耳邊猶自響著當年我與眉莊的歡笑聲,鸝容嬌怯怯的含羞不語。十餘年歲月,終於,愛的,恨的,都離開了我。
寂寞如斯。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這樣繁麗的紫奧城,不過是幾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輾轉其中罷了。
良久,頰邊緩緩滑落一滴清淚。
淚落人亡,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