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快要新年,審議慕容世蘭之事不宜拖到年後,怕是不吉利。肅喜剛被親審就招了是慕容世蘭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當機立斷連夜審了慕容世蘭,將她廢入冷宮。
我暫居在眉莊的存菊堂,雖然窄小些,兩人卻是情誼融融。彷彿還是幼年時,她常常和我頭並頭捱在床上說著悄悄話,月光如水從窗前傾瀉而下,如開了滿地梨花如雪。眉莊的頭髮極長,黑且粗,潔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緞子,從紗帳裡流出來。
眉莊掰著指頭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頂多不過二十九,必死無疑。」她「咯」地輕笑了一聲,「也不枉我傷了自己。」
我小心察看她的傷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燒傷自己。幸虧現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膿。」
眉莊不以為然道:「頂多不過是留個疤痕而已,換她的命也不算虧。」她又道:「若不讓皇上親眼見到我燒傷的傷口有多可怖,他永遠不會知道焚火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見到我的傷,皇上才會想到若是燒在你身上,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對慕容世蘭恨之入骨。」
也許仇恨真的會讓一個人心思縝密吧,這樣的眉莊勇氣和心思令我敬服。
想是受傷的緣故,她的容色有些蒼白,明亮的燭火若漂浮的紅光,照耀之下她的膚色更似透明的顏色,她望著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來日慕容世蘭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誰斗了。」
我微微一笑,語中帶了淒涼之意:「這個宮裡要鬥還不簡單,人人都可是敵人。要不鬥也簡單,默默無聞即可。新人會源源不斷的進來,姐姐還怕以後的日子會寂寞麼?」我道:「你還是擔心自己的傷勢吧。待疤癤脫落後,我去拿舒痕膠給你用,去疤是最好不過了。」
過了兩日清晨去向皇后請安,眾人皆在,陵容彷彿渾然忘了當日雪中之事,向我和眉莊噓寒問暖了一番,道:「姐姐若是在眉姐姐處不方便,來我處也好啊。」
我笑道:「沒什麼不方便的。也只是暫住,過一段時日棠梨宮修整好了,就可以搬過去了。」
她對眉莊關切道:「沈姐姐可不許貪嘴吃魚蝦海味,也不能喝酒,對傷口不好的。」
正說著,皇后開了口:「慕容氏不思悔過,心腸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肅喜放火燒棠梨宮,如此十惡不赦,本宮決意嚴懲以儆傚尤賜死慕容氏,否則後宮就無綱紀法度可言了。」
在座眾人皆對慕容世蘭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罰跪當日,她命後宮嬪妃坐在烈日下曝曬相陪,更是犯了眾怒。當時敢怒不敢言,現在皇后此舉,卻是大快人心,眾人紛紛稱皇后「治內有方」。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畢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宮就開一面留她一個全屍吧。」她喚剪秋:「去告訴李公公,準備鴆酒、匕首和白綾,讓她自己選一個了斷吧,也算是顧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場。」
欣貴嬪暢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換了臣妾,見她這麼為非作歹,必定要給她來個一刀兩斷才解氣。」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頂好去做斷案御史,碰上個什麼案子,一刀兩斷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氣不過的。」
欣貴嬪笑著作勢在我身上輕輕拍了一下,道:「莞妹妹這張猴兒嘴,真真是最刁鑽不過的。」
眾人一時皆笑了,唯襄貴嬪神色懨懨的。直到皇后連問了兩聲,方才答道:「臣妾近日總是神思倦怠,吃了幾味藥也不見效,在皇后娘娘面前真是失禮。」
皇后道:「你要照顧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難免勞累些。」於是叮囑了她幾句好生保養,眾人也就散了。
待到午睡起來,我問槿汐,「李公公那邊說什麼時候賜死慕容氏。」
她扶我起來漱口,道:「冷宮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黃昏時分的。」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妝,我要去送一送咱們這位尊貴的華妃娘娘。」
於是精心梳理了一個雅致的仙遊髻,鑲紅藍綠寶石的攢珠四蝶金步搖灼爍生輝,彷彿是閃耀在烏雲間的星子光輝。煙紫色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的錦衣,水鑽青絲滾邊,以平金針法織進翠綠的孔雀羽線。梳妝完畢,槿汐笑:「娘娘甚少這樣艷麗的。」
新仇舊恨,我的笑嫵媚而陰冷:「最後一面了麼,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
往去錦冷宮的路已經熟了。慕容世蘭獨自蜷縮在冷宮一角,衣衫整齊,容顏也不甚邋遢。
她見我只帶了小連子進來,只道:「你膽子挺大的,冷宮也敢一個人就進來。」
我泰然微笑:「這個地方,我比你來得多,當初余氏,我就是在這裡看著她死的。」
她的嘴角輕輕向上揚了揚,「你也要看著我死麼?」她本是丹鳳眼,乜斜著看人愈加嫵媚凌厲:「你這身打扮,不像是來送行,倒像是沒見過世面的村野婦人趕著去辦喜事。」
我不以為忤,笑道:「能親眼見你去西方極樂世界,怎能不算是大喜事呢。何況活著的村野婦人總比死了的人好些。」
她冷笑,「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不過是設計陷害我!」她暴怒起來,「我從沒指使過肅喜放火!」她喘息:「他雖是我宮裡的人卻不是我的心腹,我怎會這樣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剎那,小連子反擰了她的雙手,將她抵在牆上。
經久霉潮的牆粉經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慕容世蘭的半張臉皆成粉白,被牆粉嗆得咳嗽不止。她猶自掙扎著狂喊:「你冤枉我——」
我用絹子揮一揮,婉轉的笑了,「你可錯了——是皇上冤枉你,可不是我。我不過——是陷害你罷了。」我和靖微笑,「不過你也算不得冤枉,淳嬪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溫儀帝姬的食物中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更衣在我藥中下毒、推眉莊入水、拉了江穆揚、江穆伊冤枉眉莊假孕爭寵,件件可都是你吧?拿一個火燒棠梨宮來冤了你也實在算不上什麼。」
她仰頭冷哼:「我就知道,曹氏那個賤婢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們指使的,憑她哪裡有那個狗膽!」
我大笑搖頭,步搖上垂下的瓔珞玎玲作響,片刻道:「你還真是知人不明。你幾次三番利用溫儀帝姬爭寵,甚至不惜拿她性命開玩笑,襄貴嬪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你以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你早該知道她有異心了。」
她神色變了又變,轉而輕蔑道:「以我當年的盛勢,皇后這個老婦還要讓我幾分,曹氏不過是我手下的一條狗,我怎麼會把她放在眼裡!」
我拂一拂袖口上柔軟的風毛,陰冷潮濕的冷宮裡,每說一句話皆會伴隨溫熱的白氣湧出,我平緩道:「若是狗便好了,狗是最忠心的。人和狗不一樣,人比狗狡詐得多。」
她揚眉,呼吸濁重:「賤人!你和你的哥哥嫂嫂一樣狡詐。若不是你哥哥設下詭計假意讓王爺對他放鬆戒備,他又怎能輕易得到那份名單,慕容氏和汝南王也不至於一敗塗地!你們宮裡宮外聯手就是要置我於死地!」
「如果不是汝南王跋扈,慕容一族為虎作倀,又何至於此?你別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你想皇上能容忍他們,真是太天真了!」我的聲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讓她依舊姣好的臉孔失了血色。
她頹然倒在了一堆乾草上,強撐著力氣道:「他們是有功之臣,為大周廝殺沙場,戰功赫赫……」
我冷冷打斷她:「再怎麼戰功赫赫還是君王的臣子,怎可凌駕君王之上,豈非謀逆。」
她良久無語,我也默默,正在此時,李長帶了人進來,與我見了禮,將盛放著匕首、鴆酒和白綾的黑木盤整齊列在慕容世蘭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皇后懿旨,請小主自選一樣。」
慕容世蘭回過神來,瞟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后懿旨?那皇上的旨意呢?拿來!」
李長依舊垂著眼,道:「皇上的意思是全權交由皇后處理,小主請吧。」
她屏息片刻,重重道:「沒有皇上的聖旨,我慕容世蘭絕不就死。」她淒然一笑,似含了無限恨意,「他已經親口下令殺了我父兄,還怕再下一道聖旨給我麼?!」
李長只是依舊恭謹的樣子道:「皇上已經說過,關於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聽到。」
她嘿嘿一笑,似是自問:「皇上厭惡我到如此地步麼?」說著整理好衣衫鬢髮,裙上佩著的一個錯絲白錦香囊尤為觸目,那股香氣,是「歡宜香」熟悉而濃郁的氣味,我厭惡地蹙了蹙眉,下意識地退開兩步。她端正盤腿坐下,道:「你去請皇上的旨意來。」
李長進退兩難,我見機向他道:「李公公緩一緩吧。容我和慕容小主告別幾句。」
李長忙道:「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著就是。」
我見李長出去,笑著對慕容世蘭道:「對不住,稱呼慣了您『娘娘』,驟然成了『小主』,改口還真不習慣。」
她斜視看我,淡漠道:「隨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把懷中的手爐交到小連子手中,道:「本宮的手爐涼了,你出去再加幾塊炭來。」
小連子遲遲不肯動身,神色戒備道:「她……」
我道:「你去罷。有什麼動靜李公公他們就在外頭呢。」
小連子依言出去,我站在她身前,道:「你知道皇上為什麼厭惡你麼?」
她搖搖頭,手勢輕柔地撫摩著那個香囊,輕聲道:「皇上從前很寵愛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過錯,他再生氣,還是不捨得不理我太久。」
我淡淡道:「那皇上為什麼寵愛你,你想過麼?」我冷笑:「只是因為你美貌麼?這宮裡從來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嗤笑:「你是說皇上因我是慕容家的女子才加意寵愛?端妃也是將門之女啊。」她的身子有點不安,挪了又挪。
我平靜審視著她,「你自己心裡其實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世蘭的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厲聲斥道:「你胡說!皇上對我怎會沒有真心。」
我靨上笑容愈發濃,慢慢道:「也許有吧。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這點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她輕輕笑了,笑的單純而真摯,如一抹輕淡的曉雲,神情漸漸沉靜下去,緩緩道:「是麼?那一年我才十七,剛剛進宮,只曉得自己身份尊貴,一入宮就封了華嬪。那是個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宮的林子裡策馬。整個宮裡就我一個人敢騎馬,端妃雖然出身將門,卻也不敢逾越。結果皇上出現了,他攔下了我的馬。我當時很害怕,怕他會責罵我,可是嘴上卻不肯服氣,還想和他賽馬。結果他笑瞇瞇地答應了,賽馬我贏了他,他也不生氣,還和我一塊兒騎。就在那個晚上,皇上寵幸了我。」她的思緒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記憶裡,在冷宮昏暗的光線下,似一朵嬌然綻放的玫瑰,開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個後宮裡最得寵的女人。他說宮裡那麼多女人,個個都怕他,就我不會,所以他只喜歡我一個。」她幽幽歎息了一聲:「可是宮裡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氣,他今晚宿在這個妃子那裡,明晚又宿在那個貴嬪那裡,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天都亮了,他還沒有來我這裡。」
她突然望著我,「你試過看著天黑到天亮的滋味麼?」
我無言,心中百感交集。有過麼?似乎是沒有的。我一早知道他是君王,他的夜不屬於我一個人,我會失眠,卻從不會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
她輕輕笑了,天氣冷,說話時有溫熱的白氣從口角溢出,襯得她的臉不真實的明媚和酸楚,「你沒有那麼喜歡皇上啊。很快,我有了身孕,他很高興,進了我為貴嬪。可是漸漸他卻不那麼高興了,雖然他沒說,我卻是能感覺到的。宮裡的孩子長大的只有一個皇長子,我知道他擔心,我就告訴他,沒事的,我一定為他生一個皇子。可是沒過了多久,我吃了端妃拿來的安胎藥,我的孩子就沒了。端妃一向老實,她竟敢……」她的神情悲慟到底,幾乎有些瘋狂,她的聲音也淒厲了,「太醫告訴我,那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了!」
我的淚潸潸而下,心痛難耐,我撲上去緊緊扼住她的手腕,狠狠道:「你的孩子沒了,就要我孩子來陪葬麼?!他在我腹中才四個月大,你竟然要置他於死地!」
慕容世蘭拚命揮開我的手,我卻愈握愈緊,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幾道淺紫的痕跡。她死命推我,見推不開,反倒不再掙扎,冷冷笑了兩聲,大口呼吸著道:「我沒有要殺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個時辰就會小產。是你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來怪我!」她的臉因奮力掙扎而漲得通紅:「我是恨皇上專寵於你!我從沒見皇上那麼寵愛過一個女人,有你在,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不願再等皇上到天亮,敢和我爭寵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讓余更衣下毒殺你,可我沒想要殺你的孩子!」
我一把推開她,丟開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香囊上,淚水滾滾而下,心中儘是怨毒之情,「你沒有?就算你不是有心,可是若不是你宮裡的『歡宜香』,我又怎會身體虛弱跪了半個時辰就失了孩子!」
她驚疑而恐懼:「歡宜香?」
我笑,滾燙的淚逐漸變得冰涼,道:「你知道為什麼你失子後久久沒有再懷孩子,你用的『歡宜香』裡有麝香你知道嗎?你用了那麼久,永遠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的臉孔因憤怒和驚懼而扭曲得讓人覺得可怖:「你信口雌黃!那香是皇上賜給我的,怎麼會……」
我連連冷笑:「怎麼不會?!要不是皇上的意思,怎麼會沒有太醫告訴你你身體裡含有麝香!且不說你不孕,你以為你當時小產是端妃的安胎藥麼?端妃不過是替皇上擔了虛名而已,你灌她再多的紅花,也灌不回你的孩子了。」
她整個人怔在了當地,手中緊緊攥了那枚香囊,似要捏碎了它一般。良久,狂笑出聲,癡癡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卻剛硬了心腸,一字一字道:「因為你是慕容家的女兒、汝南王的人,若你生子,他們挾幼子而廢皇上……」我沒有說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華妃的衣襟皆是淚水。過得片刻,她沒有再哭,臉頰淚水乾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劇烈地顫抖:「皇上——皇上他害得我好苦!」
笑音未落,只聽得「砰」地一聲響,溫熱的血倏然濺到我臉上。我迅速閉目連連後退兩步。再睜開眼時她的頭正撞在牆上,整個人軟軟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盛著「歡宜香」的香囊,至死,未曾放開。雪白的牆上鮮紅一道淋漓,點點血跡斑斑,如開了一樹鮮紅耀眼的桃花。
我的臉上、衣上皆是點點血水。整個心似是空了一般,站著久久不能動彈。
那樣靜,死亡一樣的寂靜。
我下意識地用絹子抹著自己的臉和衣裳,忽然聽見有「吱吱」地聲音,一隻灰色肥碩地老鼠瞪著眼睛很快地從慕容世蘭的身體上跑了過去。
我只覺得害怕,心裡發酸。喉頭「咕嘟」地哽咽了一聲,飛快地轉身出去。
李長見我匆匆奔出,忙攔了道:「娘娘。」他見我一身是血,神情更是焦急疑惑。
我勉強平靜了神色,道:「慕容小主自己撞死了,你可以回去覆命了。」
他一驚,很快如常道:「是。奴才去收拾一下。」
我點點頭,慢慢走了出去。
空氣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覺,手腳俱是涼的。慕容世蘭死了,這個我所痛恨的女人。
我應該是快樂的,是不是?可是我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只是覺得淒惶和悲涼。十七歲入宮策馬承歡的她,應該是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今日這樣的結局的。這個在宮裡生活縱橫了那麼多年的女人,她被自己的枕邊人親自設計失去了孩子,終身不孕。
她所有的悲哀,只是因為她是玄凌政敵的女兒,且因玄凌刻意的寵愛而喪失了清醒和聰慧。
我舉眸,天將黃昏,漆黑的老樹殘枝幹枯遒勁,扭曲成一個荒涼的姿勢。無邊的雪地綿延無盡,遠遠有爆竹的聲音響起,一道殘陽如血。
我悵悵地舒了一口氣,新年就要到了。
慕容世蘭的死湮沒在新年的喜慶裡,再無人問津。這個曾經顯赫的寵妃在死後只得到了一個「順」字作為謚號,沒有任何追封和葬禮,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宮女內監的亂崗。而新年的闔宮朝見,患病不起的襄貴嬪也未能參加。
端妃在聽到慕容世蘭這個謚號後輕笑出聲,向我道:「順?她何曾『溫順』過,這謚號真讓人覺得諷刺。」
端妃的身體漸漸見好,開始陸續在一些新年的歡宴上出席,彌補了從前華妃的空缺。一後兩妃三貴嬪的簡單格局之下,後宮的生活異常平靜。新貴人之中,祥貴人倪氏漸漸被冷落,福貴人黎氏則是因為姿色稍遜而不甚得寵,她也不在意,總是樂呵呵的樣子。瑞貴人洛氏姿態清雅,雖不太獻媚爭寵,卻也頗得玄凌欣賞。而最得寵的,莫過於祺貴人管氏。
我坐在端妃的披香殿中,慢慢剝了個橘子,把橘皮扔進炭盆中,很快殿中有了一股清新的氣味。端妃取了一把玉輪慢慢在面上按摩,道:「昨日起來發現眼角竟然有了皺紋,才想起來我已經二十七了。」
我笑道:「近日見娘娘對梳妝打扮也頗有興致了。」
她淡淡笑:「是麼?女人麼,都一樣的。」
我端端正正行下禮去,她詫異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道:「肅喜並不是慕容氏的心腹,慕容氏也並未致使他放火,雖然他當時矢口否認,可是後來就招了。想來應該是娘娘的人吧。也唯有娘娘才能在宮中安排下這樣的人而不被起疑。」
她笑,眼睛瞇成微狹,溫婉而有鋒芒,淡淡道:「是啊,誰會在意一個久病的妃子呢。不過話說回來,若非皇后和敬妃審理,只怕這事還不容易過去。」
我斂容而起,道:「到誰手裡都一樣,這個宮裡要找出個喜歡慕容氏的人來,還真是難。再說落井下石的事,誰都會做。」
端妃拉了我起來道:「你不用謝我,我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
我笑:「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是娘娘安排的人,怎不早早下手放火,非要在外窺視了好幾日,還被我的的奴才發現了。」
她慢慢吞一片橘子,笑道:「本來哪用你親自動手,可惜那幾天正是雪化之時,外頭潮濕不易點火罷了,才延遲了幾日。」她停一停,又道:「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緊,身上有現成的火石、火油,就可以按了意圖不軌的罪名給慕容世蘭。」
我怡然微笑:「可惜不如燒宮傷人來得罪名大啊。」我望著她,「娘娘終於可以報仇了,但不知有沒有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過?」
她惘然擺手,目光黯然:「將來?本宮無兒無女,將來可以依*誰呢。」
我正要答她,忽然槿汐匆匆進來道:「娘娘,襄貴嬪歿了。」
我一驚,立刻平靜下來道:「你去打點下,要送什麼的別錯了禮數,等下本宮就會趕去和煦殿。」
端妃見她出去,看著我道:「你都安排得沒有紕漏麼?」
我鎮定道:「是。半個月前下的藥,算算到今日是該發作了,溫太醫很小心藥量,想來不會出錯。我私下問過他,他說服藥後常有夢魘之狀,加上慕容世蘭的廢黜是她告發,如今又死了,正好對得天衣無縫,人人都會以為她是愧疚而致心病才死的。」
端妃略略思索道:「那就好。曹琴默心計頗深,又知道你扳倒慕容世蘭的事,若一朝反口就不好辦了。」她想一想道:「醫者父母心,倒是難為了溫太醫,他可比不得咱們的心性。」
我略了低首,為了我,溫實初總是肯的,哪怕是殺人,只要能保全我,他亦下了手,儘管他心底是不忍的。
曹琴默雖然與我攜手合作,但也是彼此存了戒心的,明殺絕對不智,暗殺也不一定能利落乾淨,惟有下藥一著,最不著痕跡。
只是我,儘管感動溫實初的所作所為,卻並不十分放在心上。不知世間的女子是否和我一樣,不愛的男子再付出,亦是不上心在意的。
我收斂了心思,嘴角微挑,冷笑道:「慕容世蘭若非她從旁出謀劃策,還不至於凶狠至此。」
端妃頷首道:「她當初能為一己之利出賣華妃,難保日後不會出賣你。華妃雖然凶狠跋扈,但沒有家族撐腰,也成了沒有爪子的老虎,不足為懼。而曹琴默就不太好對付。她一死,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端妃清冷一笑:「慕容世蘭當日罰你曝曬下跪,若曹琴默肯分解勸上一句,華妃若聽得進去,你的孩子未必就沒了。且你懷孕之初,又是誰在皇后宮中你去撞恬嬪的肚子?」
我對著窗外天光,護甲上閃爍起冰涼的光澤,我泠然道:「殺便殺了,娘娘不必再提當日之事,徒然叫她再惹人厭憎。」
她歎息一聲,「只是可憐了溫儀帝姬年幼喪母。」
我轉首,掀起窗簾,向著曹琴默的宮宇澹然而笑:「娘娘方才不是擔心老來無*麼?溫儀帝姬有娘娘這位義母,想來必定出落得乖巧懂事,皇上應該也是沒有異議的。」
她無聲地笑了,「你從前所說的大禮就是這個麼?」
我悄然抿了抿唇,道:「娘娘如此喜愛帝姬,必然會將她視如己出,加倍疼愛吧。這是再好不過的歸宿,但願襄貴嬪可以含笑九泉。」我歎息:「槿汐曾勸我斬草除根,以免日後成患。可帝姬畢竟還年幼,我卻是下不去這個手。」
她靜靜瞧我一眼,粲然微笑:「若是經我的手來撫養,即便溫儀帝姬將來曉得她生母的死因,也必定顧忌我這個養母的養育之情。」
我略略一笑:「帝姬還小,長大了未必還記得生母。何況生娘不及養娘親,有娘娘的照拂,她未必知道襄貴嬪是怎麼死的。」
端妃懇切道:「我必然十分疼溫儀帝姬,許她我所能給的一切。」
七日後,襄貴嬪出殯,追封為襄妃。因在正月裡,喪儀辦得也簡單。因皇后已經撫養了皇長子,溫儀帝姬便交了端妃撫育,倒是敬妃頗為感歎,私下向我道:「真是羨慕端妃娘娘,有了孩子,既可以打發平日的時光,自己將來也有依*。」
我笑道:「娘娘風華正茂,想要孩子還怕沒有麼。」這麼說著,自己卻憂慮起來,小產這麼久,聖眷又頗盛,我怎麼還沒有孩子呢。
如此一想,愁緒也漸漸瀰漫心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