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3 第一部分 尾聲 永別了,藏獒 (三)
    又過了兩年,1972年,大黑獒果日死了。它是老死的,算是父親的藏獒裡,唯一一個壽終正寢的藏獒。它活了二十三年,在它死的時候,已經是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裡罕見的老壽星了,大約是人類的九十多歲吧。

    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後,父親對自己說:「我不能呆在沒有領地狗群、藏獒稀少的草原,我要走了。我有妻子,還有孩子,他們在西寧城裡,我應該去和他們團圓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無法平靜地繼續生活在那麼多親人一樣的藏獒死去的草原,生活在死去藏獒的靈魂變成空氣日日陪伴、夜夜守護的環境裡,尤其是他常常想起岡日森格,一想起來,愧疚和思念就會折磨得夜不成眠,他會痛心疾首地捶打自己,然後喊起來:岡日森格,原諒我吧,原諒我沒有說出圓光占卜的結果,原諒我狠心地把你推向了槍口。

    父親悄悄地告別著——騎著已經十分老邁的大黑馬,告別了昂拉雪山、礱寶雪山、黨項大雪山,告別了野驢河流域、碉房山、西結古寺、白蘭草原,告別了所有的牧人,告別了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別是無聲的,沒有向任何人說明,牧民們不知道他是最後一次走進他們的帳房,喝最後一碗奶茶,舔最後一口糌粑,吃最後一口手抓;最後一次抱起他們的孩子,用自己的袖子揩掉了孩子的鼻涕;最後一次對他們說:「我要是佛,就保佑你們過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保佑你們每家都有幾隻岡日森格和多吉來吧那樣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樣的母獒。」

    父親在寄宿學校上了最後一堂課,完了告訴學生:「放假啦,這是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假,什麼時候回來呢?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來,那時候你們就是老師啦。」孩子們以為漢扎西老師在說笑話,一個個都笑了,然後結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媽的草原小路。父親一如既往地送他們回家。「這是最後一次送你們了,孩子們,願菩薩保佑你們以後所有的日子。」父親在心裡默念著,轉身走回寄宿學校的時候,眼睛一直是濕潤的,滿胸腔都是酸楚。

    第二天,父親騎馬來到了狼道峽口,站了一會兒,便下馬解開了大黑馬的韁繩。他知道大黑馬就要老死了,那就讓它死在故鄉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寧城,那是淒慘而孤獨的,馬會悲傷,會流淚,悲傷的馬的靈魂是沒有力氣回到草原的,即使轉世,那也是城裡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父親把大黑馬趕走以後,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向著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結古草原,向著天天遙望著他的遠遠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磕第一個頭的時候他說:「別了,藏獒,謝謝你們了,藏獒。」磕第二個頭的時候他說:「別了,牧民,謝謝你們了,牧民。」磕第三個頭的時候他說:「別了,草原,謝謝你們了,草原。」感恩和傷別共同主宰了父親的靈魂。

    父親沉甸甸地站了起來,發現天空正在翠藍,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虛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籠罩著視野之中一切永恆的地物:青草、山巒、冰峰、雪谷。父親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悅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時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風朗氣中已是翩翩有聲,看到彩虹之頂架過高天的時候,所有的雲彩都變成了卓瑪的衣裙、空行母的飄帶。他知道那是自己對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願變成了美好的預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媽草原,我的西結古草原啊,永遠都是彩虹的家鄉、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頭。

    父親佇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邊際隱隱地出現了一陣雷鳴和電閃。父親想起了那只追逐雷電、撕咬雷電、試圖吞掉雷電而死的藏獒,哪只為了給主人報仇而和主人一樣被雷電殛殺的藏獒。它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圓滿的意思,幸福和圓滿追逐雷電而去了,雷電彷彿變成了幸福圓滿的象徵——哪裡有雷電,哪裡就會有幸福,有圓滿。

    父親背著不重的行李,轉身走進了狼道峽口,沒走多遠,就吃驚地看到,鐵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邊等著他。藏扎西身邊,是一群藏獒。

    在整個西結古草原,只有已經從密靈谷回到西結古寺的藏扎西猜到了父親的心思,就在父親悄悄地到處告別也去告別西結古寺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他給父親帶來了送別的禮物,那是一公一母兩隻小藏獒。兩隻小藏獒是父親冒著生命危險,用下跪、磕頭、哭求救下來的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的後代。藏扎西說:「我知道,沒有藏獒,就沒有你的生活,沒有你的心情,帶回去養著吧,它們是你的一個紀念,當你想念西結古草原、想念我們的時候,就看看它們。」父親堅決不要,這是何等珍貴的禮物,他怎麼能隨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們是藏巴拉索羅,是草原的希望,是未來的吉祥,我怎麼能把草原的希望帶走呢。」藏扎西指著身邊的一群藏獒,懇切地說:「希望還有,希望還有,這是多出來的,你就帶走吧。」藏獒們叫起來,似乎是幫著藏扎西說話的:「帶走吧,我們的孩子你帶走吧。」父親還是不收,藏扎西又說:「你是想讓我給你下跪磕頭嗎?你挨過打,下過跪,流過淚,也流過血,你忍受了痛苦和屈辱,還差一點被子彈打死,你用血汗、用生命、用名譽為我們草原保留了未來,保留了希望,就是把半個草原送給你,也是不過分的。」

    父親承受不起藏扎西如此隆重的謝忱,感動得流著淚,萬般珍愛地把兩隻小藏獒摟進了懷裡。

    父親轉身走去。他高高地翹起下巴,眼光掃視著天空,不敢低下來,他知道低下來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邊的那一群藏獒對視了。他沒有勇氣對視,覺得對視的結果就是悲從中來,就是把自己的魂魄讓藏獒們勾去——那是刀子啊,藏獒的眼光都是刀子,頃刻會剜掉他離開草原的決定;或者他會勾走藏獒們的魂魄,那樣就更不好了,他走了以後這些藏獒會一隻隻把自己餓死,渴死,相思而亡。父親假裝沒看見它們,假裝看見了不理睬它們,假裝對它們根本就無所謂,假裝走的時候一點留戀、一點悲傷都沒有,嘴裡胡亂哼哼著,彷彿唱著高興的歌。

    但是一切都躲不過藏獒們的眼睛,它們對著父親的脊背,就能看到父親已是滿臉熱淚,看到父親心裡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騰的融水了。它們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後,一點聲音也沒有,連腳步聲、連哽咽聲、連彼此身體的摩擦聲都被它們制止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要停下,跟著父親,和藏扎西一起跟著父親,一程一程地送別啊送別。它們都是父親捨生忘死、用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最大屈辱救下來的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都是這些藏獒的後代,其中包括了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它們沒有忘記父親對它們的好,它們要把自己的感念表達出來,就一程一程地送啊,一直送出了狼道峽。

    父親沒有回頭,他吞嚥著眼淚始終沒有回頭。藏扎西停了下來,送別父親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來。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別人的領地了。已經成為大藏獒的尼瑪和達娃控制不住地放聲痛哭,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聲痛哭,先是站著哭,後來一個個臥倒在地,準備長期哭下去了。

    藏扎西說:「回吧,回吧。」在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以後,他一再地催促著,「回吧,回吧。」這些被父親從死亡線上救下來的知恩知情的藏獒,沒有誰聽從藏扎西的話,它們哭走了太陽,又哭走了月亮,然後靜靜地臥著,守望父親的歸來,一守望又是一天一夜。藏扎西假裝生氣地說:「早知道你們會這樣,我就不帶你們來了,你們想餓死在這裡是不是?那就死去吧,我不管你們了,我要回去了。」藏扎西早就是這些藏獒的新主人,關照飼養的日子裡,風雨同舟的日子裡,彼此的感情就像黨項大雪山的溝壑,已經很深很深了。藏獒們不忍父親離開,也不忍藏扎西離開,在發出了最後一陣集體號哭之後,回去了。

    藏扎西回頭看著慢騰騰跟過來的藏獒,從心裡感喟道:「這是藏獒嗎?不是啊,這不是藏獒,這是人裡頭最好最好的人。」

    父親後來對我說,在草原上,人,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普通藏民,跟藏獒太相像了。藏獒是藏民的影子,藏獒的性格就是藏民的性格,你瞭解了藏獒,也就瞭解了藏民,你瞭解了藏民,也就瞭解了藏獒。對父親來說,藏獒不僅是親人,也是一種活著的境界,就像他常常嘮叨的那樣:何妨做一隻藏獒,在嚴冬的風雪裡走向飢寒交迫的主人,在危難到來的時候守護別人的安寧,在豺狼欺負我們的關頭咬斷它們的喉嚨。

    藏扎西看到,跟在後面的藏獒中沒有尼瑪和達娃,就知道它們是不會聽他的了,它們要按照一隻藏獒最普通的守則來安排自己的命運。

    尼瑪和達娃留在了狼道峽口,畢竟它們兄妹從小就跟父親生活在一起,對父親的感情比對藏扎西的感情要深一些,也就是說,迄今為止它們一直把父親看成是它們唯一的主人。它們繼續守望著,一直守望著,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藏扎西再次騎馬來到這裡,推著搡著要它們回去,看它們堅決不回,就把許多它們愛吃的鮮牛肺放在了它們面前,它們沒有吃,看都不看一眼。一個星期之後,藏扎西又來了,又帶來了一些鮮牛肺,它們還是沒有吃。半個月之後,等藏扎西最後一次帶著鮮牛肺來到這裡時,它們已經死了,是餓死的,為了主人離去的悲傷,為了主人歸來的守望,它們把自己餓死了。

    藏扎西說:「我知道你們會這樣,你們不死在這裡,也會死在別處,你們是漢扎西的藏獒,漢扎西已經把你們的靈魂帶走了。」藏扎西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尼瑪和達娃,尼瑪和達娃,多吉祥的名字啊,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如今太陽落山了,月亮隱沒了。」讓藏扎西奇怪的是,尼瑪和達娃死後,狼道峽裡的狼群並沒有吃掉它們的屍體,好像狼群也知道它們為守望父親而死,也被深深感動了,就遠遠地望著,先是望著它們的背影,後是望著它們的屍體,把那吃肉喝血的本能**完全丟棄了。

    西結古草原的牧民們很快知道了父親的離去。他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走了,匆匆忙忙從黨項草原、礱寶澤草原、野驢河流域草原、白蘭草原來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學校。他們趕來了最肥的羊、最壯的牛,牽來了最好的馬,這些都是送給父親的禮物,他們以為父親到了西寧城,還能騎著馬到處走動,還能趕著牛羊到處放牧。可是父親已經走了,他知道牧民們會這樣,就早早地不聲不響地走了。牧民們還帶來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潔白的哈達,看到寄宿學校裡已經沒有了父親的影子,就把這些東西放在了寄宿學校的院子裡,沒有人再取回去,他們相信即使父親走了,也還會很快回來,拿走這些東西,因為這是他們的心,而漢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父親的學生——畢業的和還沒有畢業的學生來到了學校,怎麼也不肯離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著他們的漢扎西老師;也一直有人在往寄宿學校送糌粑和酥油,送奶皮子和哈達,這些和藏獒一樣誠懇的牧民們,總覺得那個愛藏獒就像愛自己的眼睛一樣的父親,那個無數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親,那個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與共的父親,那個在大草原的寄宿學校裡讓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學到了文化的父親,還會來,就會來。

    還會來、就會來的父親卻再也沒有來。時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很久很久的時間並不妨礙西結古草原的牧民對父親的懷念,他們覺得父親對草原、對藏獒是有恩的,而他們卻無以報答,就把感激的心情表達給了所有能見到的漢人。一旦有漢人來到西結古草原,他們就會敞開門戶,燒起奶茶,端上糌粑和手抓,就像對待父親那樣對待他們,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會說:「住下來吧,這裡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牧民們把漢扎西的故事變成了傳說,一代一代地傳了下去,直到今天,還在娓娓傳說,就像野驢河的水還在汩汩流淌一樣:「哦,讓我們說說漢扎西的故事吧。」遼闊而美麗的西結古草原,永遠流傳著藏獒與漢扎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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