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3 第一部分 尾聲 永別了,藏獒 (二)
    然後就是寂靜。藏獒沒有了,遼闊的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狗吠獒叫已經隨風而去,再也聽不到了。接著消失的是人的聲音——那些嘈雜,那些彼此鬥爭的話語。有一天,父親走出寄宿學校,想去牧民的帳房裡為他的藏獒和他的學生討要一些吃的,驚奇地發現:有人面朝著昂拉雪山,在曠野裡燃起了柏枝和坎芭拉草,煨起了桑煙,點起了酥油燈,擺上了糌粑和酥油製作的寶塔形的祭狗「食子」,香霧瀰漫,天光和燈影灼灼煌煌,很高很高的天上都有了青煙,和雲彩連在一起,吉祥地飄蕩著,就像飛來了許多美麗的空行母。這是祭祀藏獒的獻供,而祭祀藏獒的獻供居然是一貫橫行霸道的上阿媽人擺起來的,他們是上阿媽的基幹民兵,是一些「造反」的人,是掌握了縣革命委員會大權的「草原風暴捍衛隊」。祭祀之後,「草原風暴捍衛隊」就走了,回到上阿媽草原去了。

    原來從不傳染人的狗瘟突然傳染給了上阿媽人,被迫還俗而成赤腳醫生的尕宇陀束手無策,陸續有人死去了。還有一個人得了狂犬病,他是「草原風暴捍衛隊」的大隊長,他許多次用叉子槍對準了西結古的藏獒,有一隻藏獒做了屈死前的最後一次反抗,撲過去咬傷了他的耳朵,幾天後他就病倒了。大隊長死前很可怕,一陣糊塗,一陣清醒,清醒的時候,就會大喊:「報應啊,這是報應。」糊塗的時候,就會像一隻餓狼一樣,爬著走路,專吃腐肉,口水鼻涕亂流,發出的是狼嗥和豺叫,見了誰都想撲上去咬一口,包括他的親人。

    上阿媽人惶恐無度,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打死了獒王岡日森格,打死了那麼多西結古藏獒,還「打倒」了西結古公社書記班瑪多吉,報應不期而至了。不想讓自己也遭到報應的人給飄蕩在草原上的獒魂跪下,祈求原諒,然後匆匆離去,再也沒有捲土重來。在父親的記憶裡,上阿媽人祭祀西結古獒魂的這一天,就是西結古草原「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日子。它比別處來得晚,1967年才開始,又比別處結束得早,至少提前了五年。父親說,還是藏獒的功勞,如果沒有它們罹患瘟病,集體走向死亡,草原的和平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呢。藏獒用幾乎絕種的犧牲換來了人的覺醒,止息了殘酷的鬥爭。它們走了,永遠地走了,升到天上去了,即使走了,那傲岸而不朽的獒魂依然為廣闊的草原貢獻著吉祥與幸福。

    西結古草原「文化大革命」提前結束的另一個標誌就是麥書記的出現。他在藏醫喇嘛尕宇陀的身邊治好了自己的斷腿,回到青果阿媽州委所在地的多獼鎮,作為「被打倒的走資派」接受著必不可少的巡迴批鬥。就在上阿媽人離開西結古草原後的第三天,麥書記騎馬走來,又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寄宿學校的帳房,告訴父親:對他已經不批鬥了,但還沒有「給出路」,他想在這兒住下來,給草原的孩子教教文化,也算是對西結古草原的報答。又說:「你是校長,我是教員,你吩咐吧,我教哪個年級。」但僅僅住了一個月,麥書記就走了,青果阿媽州要成立「老中青三結古」的領導班子,他被「結合」為主要領導,要去走馬上任了。走時麥書記對父親說:「漢扎西你記住我的話,我這次上任,要是再不能給草原帶來安定和幸福,再不能讓牧民們過上好日子,那我就連狗都不如了。」父親說:「人本來就不如狗,不如叫藏獒的這種狗。」

    西結古草原歸於平靜之後,父親去了一趟昂拉雪山的密靈谷,尋找一直躲在這裡修行的鐵棒喇嘛藏扎西。

    父親是帶著一群藏獒來到密靈谷的。他想把那幾隻冒著生命危險,用下跪、磕頭、哭求救下來的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以及已經長大的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交給藏扎西,因為他擔心風雲還會突變,清洗還會再來,說不定哪一天,當他一覺醒來,就又會看到一些莫名的仇恨正在燃燒,一些黑暗的槍口正在對著他的藏獒。藏獒就剩下這十幾隻了,它們不光是父親的命根子,更是西結古草原的命根子——藏巴拉索羅,不能再死了,絕對不能再死了。父親說:「這是最後的藏獒了,你是鐵棒喇嘛,你有責任也有能力好好保護它們,你看看這一隻,它就是將來的獒王岡日森格,再看看這一隻,它就是將來的多吉來吧,這一隻會長成大黑獒那日,這一隻會長成大黑獒果日。還有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一定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父親當然想不到,若干年以後,當他已經離開人世,當西結古草原乃至整個青果阿媽草原成為中國生態保護最完整、風景最美麗的草原之後,早已離休的麥書記,在他八十三歲高齡的時候,建起了中國的當然也是世界的第一個原生態的「藏獒自然保護區」。與此同時,藏巴拉索羅的真正含義也漸漸凸現——藏獒成了西結古草原的吉祥物,成了青果阿媽草原的吉祥物,漸漸又成了整個青藏高原的吉祥物。父親更想不到,若干年以後,青果阿媽草原乃至整個青藏高原的藏獒,那些最好的最有喜馬拉雅獒種氣質的藏獒,都跟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係;都或多或少跟父親有牽連,是父親,我的父親,把它們的祖背,從艱難險阻、槍林彈雨中挽救了出來。

    鐵棒喇嘛藏扎西欣然接受了父親的重托:「放心吧漢扎西,我會用我的命來保護它們,它們是草原的希望,是我們的未來,尤其是尼瑪和達娃,多吉祥的名字啊,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太陽是天天升起的,月亮是夜夜光明的。」

    父親搖晃著合十的雙手說:「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能吃一頓好飯,睡一個好覺了。」說著,竟哭起來。

    藏扎西長歎一聲說:「漢扎西啊,你哪裡是一個漢人,你分明就是我們藏民中的一個,你想到了我們藏民沒想到的,做到了我們藏民沒做到的,你比藏民還藏民,你也是藏巴拉索羅。」

    父親吃驚地說:「啊,我是漢人嗎?這麼多年了,我都忘記我是一個漢人了。藏扎西你說,我是一個漢人嗎?」

    又過了一個月,父親把沒有死在寄宿學校牛糞牆前的多吉來吧送到黨項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達赤的石頭房子裡藏了起來。因為有人來了,不斷有外面的人來到西結古草原尋找藏獒,父親擔心他們是西寧動物園的人,實在不想讓他們把多吉來吧再追討回去。父親隔三差五帶著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石頭房子裡看望多吉來吧,這樣過了一年,多吉來吧就去世了。這是宿命的力量,宿命的力量強大到無比。

    石頭房子是多吉來吧小時侯接受過磨難的地方,它似乎記憶猶新,顯得煩躁不安、焦慮不止,情緒經常會離開平靜和安詳,跌入恐懼和憎惡的深淵。再就是傷痛的折磨,它有槍傷,它無法告訴父親它**的痛苦,只好一天挨一天地忍受著,直到死後,父親才發現一顆子彈嵌在它的屁股上。但更重要的原因似乎還不是這些,而是大黑獒果日帶給它的心靈的創傷。多吉來吧千辛萬苦,長途跋涉,回到西結古草原後,妻子大黑獒果日並沒有像它期待的那樣狂熱地迷戀它的懷抱,回應它因為長久思念而聚攢起來的如火如荼的愛情,因為大黑獒果日從它身上聞到了那只黃色母狗又舔又蹭的味道。

    多吉來吧也知道妻子為什麼沒有了以前的狂熱,它用藏獒的方式向妻子解釋過一切,但喜馬拉雅獒種有喜馬拉雅獒種的習慣,大黑獒果日有大黑獒果日的堅守,忠貞是必須的,專一是祖先的遺風,尤其是一隻公獒和一隻普通母狗的媾合,在大黑獒果日看來,簡直就是對藏獒這個物種的篡改和玷污。

    多吉來吧無法得到妻子的原諒,只能一遍遍地回憶往事。它在回憶中心神不定,悲傷抑鬱,不知不覺地熄滅著生命的火花,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它在石頭房子裡等來了給它餵食的父親之後,便「撲通」倒下,愴然死去了。它死的時候滿眼都是感激的淚、永別的淚、忠誠的淚。父親抱著它,一聲比一聲急切地喊著它的名字:「多吉來吧,多吉來吧。」但是他沒有把多吉來吧喊回來,他不喊了,沉默著,眼淚是沉默的語言,在黨項大雪山銀白色的鳥瞰中,變成了冰川的融水,悄悄地流淌著,不盡不絕地流淌著。

    父親後來說:「從西寧城到西結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多吉來吧跑回來了,靠的是什麼?是智慧嗎?是超凡的能力嗎?不是啊,是它的心,是它的信念——狗有狗的信念,藏獒有藏獒的精神,那就是對草原的忠誠,對主人的忠誠,對愛情的忠誠。多吉來吧千難萬險地回到了我的身邊,它是西結古草原最了不起的英雄、最值得人尊敬的藏獒,可是我卻沒有照顧好它,讓它早早地去了。」說起多吉來吧,無論相隔多長時間,父親都不會忘記這些話。

    多吉來吧死的時候大黑獒果日也在場,它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呆癡地望著丈夫,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連眼球都不轉動一下。它在用心呼喚,用心流淚: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它看到多吉來吧從一幅圖畫中快速跑來,那是以牛羊和帳房、寄宿學校和父親為背景的圖畫,是撲咬狼群、撲咬一切強大敵手的圖畫,是跑過來和它相親相愛的圖畫。

    大黑獒果日沒有跟著父親離開丈夫多吉來吧,整整四個月都沒有離開,它就那樣沉默而忠貞地守護著丈夫,直到春天來臨,濕暖的氣流催生出滿地的綠色,多吉來吧的屍體漸漸腐爛。父親知道再也不能耽擱,必須馬上把多吉來吧交給早已忍耐不住的禿鷲了,就撫摸著大黑獒果日的臉說:「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要你了,真的不要你了。」大黑獒果日聽懂了父親的話,猶猶豫豫地跟著父親離開了丈夫,回頭一看,禿鷲們已經跑過去開始啄肉,便吼叫著撲過去,趕走了禿鷲。大黑獒果日認為多吉來吧還活著,多吉來吧永遠不會死,不會死的丈夫多吉來吧怎麼能讓禿鷲啄食呢。它不斷地撲著,趕著,直到父親哭著給它套上了繩子,拚命拉著它離開了那裡。

    那一刻,就在告別丈夫多吉來吧屍體的一刻,就在整個冬天都覬覦不休的禿鷲覆蓋了多吉來吧屍體的一刻,大黑獒果日哭了,它終於哭了,它「嗚嗚嗚」地號哭著,表達著比人更複雜的感情:是難以割捨,是傷心慘目,是深情懷念,是懊悔不迭——多吉來吧回來了,那麼遙遠的路途,經過了無數艱難險阻,好不容易回來了,可作為妻子的它卻沒有珍惜它回來後的這段日子,它沒有狂熱地投入丈夫燃燒的懷抱,沒有走向丈夫綿長如山、深沉如天的期待,沒有延續它們激情澎湃的愛情。為什麼沒有啊,你為什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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