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募之兵多為“君子之軍”,督陣諸將也多數是秀才用兵,“調度無能”。至十一月,撫州、婺源、休寧三軍相繼潰敗。為報效唐王,黃道周欲決一死戰。十二月初六日,復自廣信進攻婺源。至童家坊,聞樂平縣失守,廣信成為一座孤城,當地官紳紛紛要求回師守城。此時,盡管他只余下三百之兵、三日之糧,仍義無反顧,於二十四日進抵婺源城外十裡處之明堂裡。次日清晨,清軍騎兵數千,乘霧奇襲,黃道周督眾死戰,頃刻大敗,與內弟蔡春溶、中書捨人和門人賴繼謹、戶部主事趙士超、通判毛玉潔等同時被俘。入婺源縣城,清軍備酒席,勸之降。黃道周不屈,罵而不食,吟詩八章,神態自若。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4)正月二十四日,黃道周等人被清軍解赴南京,幽於禁城中,絕食十有四日。在獄中,著詩文數卷。清朝招撫江南經略洪承疇以同鄉勸其降,道周拒不答。操江巡撫陳謙以剃刀、滿帽見遺,亦不受。書絕命詞十二字“防風雖倒,猶留一節,以問孔丘”,藏於衣帶。黃道周以身殉節,視死如歸。三月初五日(4月20日)赴刑場路過南京西華門,突然止步,坐地不起,曰“此與高皇帝(指朱元璋)陵寢近,可死矣。”監刑者從之,遂英勇就義,年六十二歲。同時被害者,還有蔡、賴、趙、毛四人。唐王聞黃道周死,震悼罷朝,贈文明伯,謚忠烈。清乾隆中,改謚忠端。
黃道周博學多才,是明季著名的學者之一。他精道經史、詩賦、天文、歷法、數學,書法妙絕、繪畫亦見功力。尤其是他以數明理,以理明數,潛心研究《易》學,對後來的一些學者頗有影響。其奏疏、詩文、雜著,多由後人編入《明漳浦黃忠端公全集》,刊行於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十二下《黃道周》。另,關於黃道周遇難的時間和地點,《清世宗實錄》卷二三,謂順治三年正月斬於徽州軍前。似屬誤記。
第三十六章李夢陽第一節官場險惡,四度入獄李夢陽(473—530),字天賜,後改獻吉,號空同子(崆峒子),陝西慶陽(今屬甘肅)人。明代著名文學家,為“前七子”之首。
少年時代生活於慶陽。弘治初,李夢陽父親李正被聘為明藩周王府教授,全家移居河南開封。弘治六年(493),逢科舉,他本想在河南應試,未成,不得已回到慶陽,“而棘圍且閉。夢陽攔監場使者,大言‘夢陽不入試,是科無解首。’使者勉收之,果舉鄉試第一”。狂傲自信之態,躍然紙上。弘治七年(494),李夢陽中進士,授戶部主事。這時才二十一歲。此後十二年間,他除戶部主事工作之外,主要活動於文學領域。他“居燕中,社集四方名士,興復古文詞,與信陽何景明互旗鼓,時人稱李何”。“抗論古今,傲絕一世”2。此時,內閣大學士李東陽為文壇盟主,“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3。與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等號“七才子”,史稱“前七子”。弘治十八年(505),李夢陽應詔上書,陳“二病”、“三害”、“六漸”,極論時政得失,其大致內容為官場風氣日下,“廉恥道喪”。“張拱深揖,吶吶不吐一辭,則目為老成;遇事圓巧,則以為善應。轉相則效,翕然風靡,承訛重弊,言行無實”。(2宦官之禍。指出國家之倉廠場庫、騰驤四衛、錦衣衛及團營等被宦官掌管,為社會穩定、社稷安全之隱患,提請孝宗要加倍留意。本來,這都是些切中時弊的言論,但因文末語及孝宗張皇後的父親壽寧侯張鶴齡的不法行為,而以“疏末斥後,大無人臣禮”的罪名下錦衣衛獄。後來雖經大學士劉健、謝遷求情,得以官復原職,但仍被罰俸三日。李夢陽氣憤難消,“一夕醉遇壽寧侯於道,以鞭梢擊墮其齒二”2。張鶴齡憤極,但“為前疏未久”,畢竟有些心虛,遂“隱忍且止”。
武宗繼位以後,李夢陽升任戶部郎中。正德元年(50),大學士劉健、謝遷,戶部尚書韓文等大臣聯名上疏彈劾以劉瑾為首的“宦官八虎”,試圖除掉他們。李夢陽在其中推波助瀾,並代草疏文。因消息洩露,劉瑾先發制人,韓文等均被趕出京城,李夢陽也被降為山西布政司經歷,並被勒令致仕。不久,劉瑾又以其他借口將李夢陽逮捕入獄,“將殺之”。經好友翰林院修撰康海冒險營救,才幸免於難。事後,他因感而作《去婦詞》,其中寫道“孔雀南飛雁北翔,含顰攬涕下君堂。”“妾悲妾怨憑誰肖,君舞君歌空自憐。”“郎乎幸愛千金軀,但願新人故不如”。3曲折婉轉地表達了對皇帝的不滿情緒。
正德五年(50),劉瑾被誅,李夢陽官復原職。不久,起江西提學副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
2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
3《明史》卷二八六《李夢陽傳》。
《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
2《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
3沈德潛《明詩別裁》卷四○。
使。他雖已兩次下獄,但似乎並沒有絲毫改變其性格。“往往負才氣自高,弗能下人。”副都御史俞諫,“總督江西,欲用兩廣例屈體諸司”,李夢陽長揖廷抗道“公奉天子詔督諸軍,吾奉天子詔督諸生,何所不如公?”2又明代官場慣例,監、司官員每五日“一會揖御史所”,李夢陽又不往揖,並且喻“諸生亦毋謁上官,即謁,長揖毋跪”3。因此而得罪了俞諫和御史江萬實。他們即借李夢陽鞭笞淮王府校一事,將李夢陽“御史按治”。李夢陽不服,援結寧王朱宸濠和他們互相訐奏,最後驚動了皇帝,派大理寺卿燕忠“即訊”,“召夢陽羈戶信獄。諸生萬余為訟冤,不聽”。終以“陵轢同列,挾制上官”之罪而被勒令致仕。
罷官以後,李夢陽返回開封。少卻了官場的桎梏與同僚的構陷。他“益跅弛負氣”,盡享自在閒適生活之樂趣。他治園池,招賓客,“日縱俠少射獵於繁台、晉丘間,自號空同子,名震海內”4。離開官場,並不等於遠離了政治漩渦。正德十四年(59),寧王朱宸濠叛亂事敗,李夢陽因曾為其作《陽春書院記》,為御史周宜糾劾,以“黨逆罪”被第四次關進了監獄。經大學士楊廷和、刑部尚書林俊力救,才得再度幸免於難。
此後的十年,是李夢陽一生最為沉寂,但仍然狂氣十足的時期。有的記載稱“自後交游斷絕。大梁賈客求文,繼金為壽而已。夢陽得金,復集賓客,治供帳園林,為富貴容,殊驕奢。”5嘉靖九年(530),李夢陽在郁郁寡歡中病逝,終年五十八歲。
李夢陽一生命運多舛,風險迭起。雖少年得志,但因才高氣傲,不懂權謀,故難容於官場而四次下獄。就其性格和氣質言,他更宜做個純粹的詩人。從歷史實際看,亦正是如此。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遠遠高於其在政治史上的地位。
《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2《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3《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4《明史》卷二八六《李夢陽傳》。
5《罪惟錄·列傳》卷十三上《李夢陽傳》。
第二節“今真詩乃在民間”
李夢陽是明中葉遷延百年之久的文學復古運動的著名代表人物。《明史》本傳稱他“才思雄鷙,卓然以復古自命”。因而被視為復古派。但人們往往忘記了他也曾提出過“今真詩乃在民間”這樣反復古的口號。
自宋代理學盛行,性理詩連綿不絕。這種詩“尚理而病於意興”,“言理不言情”,甚至“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雖然擴大了詩的表現手法,但嚴重阻礙了詩的健康發展。至明初,則一變而為以“三楊”為代表的一味點綴升平的“台閣體”。李夢陽正是針對這種近世俗體而提出了復古的主張。他說“詩至唐,古調亡矣,然自有唐調歌詠,高者猶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調,於是唐調亦亡”2面對這一歷史現實,李夢陽提出了自己的文學主張“山人商宋、梁時猶學宋人詩,會李子客梁,謂之曰宋無詩。山人於是遂棄宋而學唐。已問唐所無,曰唐無賦哉!問漢,曰無騷哉!山人於是則又究心賦騷於唐漢之上。山人嘗以詩視李子,李子曰夫詩有七難,格古、調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之。七者備而後詩昌矣。”楚騷、漢賦、唐詩是騷、賦、詩三種文體的典范,分別代表著這三種文體的最高成就。李夢陽要求騷學楚,賦學漢,詩學唐,就是要求以各種文體的典范作品為榜樣,創造出典范的封建文學。對於詩,他要求既要學習古代優秀作品的高尚風格,即“格古、調逸”等等,又要出於真情,即“情以發之”。只有“情以發之”,才能成為真正的詩,這是詩的生命;只有“格古”、“調逸”,才能成為最好的詩,這是詩的高格。顯然,李夢陽的文學理想,就是克服後世各種卑格俗體,全面振興封建文學,使之達到歷史上的最高水平。
這種理想雖美好,但卻無法實現。因為僅從它的理論內涵來說,就有著尖銳的、無法克服的矛盾,這就是“情以發之”同合於高格的矛盾。不同時代的人會有不同的感情,不同時代的詩也會有不同的格調。因此,要合於古之高格,就往往不能“情以發之”;要“情以發之”,就往往不能合於古之高格。
而李夢陽的文學理論,就是在這對矛盾中發展的。沿著提倡古之高格的方向,他走上了摹擬古人的道路。所謂“夫文與字一也,今人摹臨古帖,即太似不嫌,僅曰能書,何獨至於文而欲自立一門戶邪?”2這是他遭受時人及後人非議的主要原因。但是,從強調“情以發之”出發,他卻又得出了“今真詩乃在民間”的結論。他在《詩集自序》中寫道“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謂風也。孔子曰‘禮失而求之野。’今真詩乃在民間。”《詩集自序》為李夢陽晚年之作,因而這是他全部詩歌理論的總結。
明代已進入戲曲和小說繁盛期,正統五七言詩已不再是文學主流。在這嚴羽《滄浪詩話》。
2李夢陽《空同集·缶音序》。
李夢陽《空同集·潛虯山人記》。
2李夢陽《空同集·再與何氏書》。
種狀況下,李夢陽等倡導復古,力圖振興正統封建文學,自然屬於徒勞。但是,他晚年提出的“今真詩乃在民間”卻頗值得重視。明代中後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的壯大,新興的市民文學迸發了強大的活力。這時,提出“今真詩乃在民間”,就不僅僅只具有提倡向民間文學學習的一般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它也具有了面向新興的市民文學,否定振興正統封建文學的意義。
第三十七章王世貞第一節身世和宦歷王世貞(52—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蘇州太倉(今屬江蘇)人。出生於官宦世家,祖父王倬曾為南京兵部右侍郎,父親王舒曾任薊遼總督、右都御史。他少年有才名,史籍稱“生有異稟,書過目,終身不忘”2。“年十五,詠寶刀詩,師為之避席”3。嘉靖二十六年(547)二十二歲中進士,次年授刑部主事。由於他愛好詩和古文,加入了王宗沐、李先芳、吳維岳等人組織的詩社,又經常同李攀龍、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等人往來唱和,“紹述何、李”,“名籍公卿間”4,很快升遷刑部員外郎、郎中。
王世貞是一位忠於職守、精於吏事的合格官員。有人稱他“日坐公署,剖決案牒。所讞獄,度得情,輒手錄付吏趣書之。各以輕重決遣,不三日而畢”5。“奸人閻姓犯法,匿錦衣衛都督陸炳家,世貞搜得之。炳介嚴嵩以請,不許。”陸炳、嚴嵩在當時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王世貞不畏權貴,伸張正義,確屬難能可貴。
嘉靖三十二年(553),兵部郎中楊繼盛上疏揭發嚴嵩十大罪、五大奸,被下獄論死。王世貞挺身而出為之發喪“時進湯藥。其妻訟夫冤,為代草。既死,復棺殮之。”由此結冤於嚴嵩。嚴嵩即借口將他調離刑部,貶為山東青州兵備副使。
青州多大俠巨盜,他們殺人越貨,擾亂治安,地方當局無可奈何。王世貞到任以後,“集強壯,教之射。申飭保甲,重捕盜之賞。又於州邑畫地為界,以義官統之”。規定盜當時捕獲者為上,不出境獲者次之,拒不能剿者又次之。申令“凡盜從其所起而不覺察者,經其所過而夜巡不傳捕者,罰。釋盜而黨者立杖死。”這一系列措施行之有效,僅一年,“盜盡解散”。嘉靖三十八年(559)五月,韃靼辛愛等入潘家口,掠遷安、薊州(今河北遷西)、玉田,在邊牆以南停留五日,京師震動。王世貞的父親,薊遼總督王舒因灤河作戰失利,被下獄問死。王世貞知悉,立即從青州趕到北京,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不果。“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諸貴人輿”,叩頭求救,但亦枉然。嘉靖三十九年(50)十月,王舒被殺。“兄弟哀號欲絕,持喪歸,蔬食三年,不入內寢”。
隆慶元年(57)八月,王世貞兄弟上書訟父冤,經大學士徐階相助,得以昭雪。王世貞也被起用為大名副使。父親的悲慘遭遇,深深地傷害了他的心,“不堪追往昔,醉語亦傷神”,但他一到任上,仍一如既往,盡職盡責。大名風俗,逢婚喪之事,姻族相聚吃喝,“多者匝月不止”。置辦一次,《明史》本傳卒年作萬歷二十一年。今據錢大昕撰《弇州山人年譜》。2《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貞傳》。下引本傳者不另作注。
3李贄《續藏書》卷二六《尚書王公》。
4李贄《續藏書》卷二六《尚書王公》。
5李贄《續藏書》卷二六《尚書王公》。
沈德潛《明詩別裁》卷八,王世貞詩《亂後初入吳捨弟小酌》。
“而中人之虧去半矣”。王世貞到任,定婚喪禮,力求簡約,“其俗至今守之”。大名府下屬州、縣十一個,真定府三十多個,但“以軍興論供輸,則大名與真定等”,極不平等。經過王世貞力爭,“乃不果增”2。
隆慶二年(58),王世貞先後任為浙江參政、山西按察使。“母憂歸”,又補湖廣按察使,旋改廣西布政使。萬歷二年(574)一月,升任太僕卿。九月,以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在任期間他“為糾劾貪縱,咨訪將才,刷軍政,清屯田,鄖遂隱然為重鎮”。
此時張居正當國。王世貞對張居正改革,是的,“江陵相業,吾始終不謂其非”3。但張居正的驕橫跋扈,他又極為反感,“臣道太盛,坤維不寧”。張居正的妻弟辱江陵令,王世貞“論奏不少貸”。因而張居正很忌恨。萬歷四年(57),王世貞調任南京大理寺卿,為給事中楊節所劾,張居正即借機“取旨罷之”。六年,起用為應天府尹,又被劾罷。十二年,又起用為南京刑部右侍郎,他稱病不赴。萬歷十五年(587),王錫爵秉政,起用他為南京兵部右侍郎、南京刑部尚書。但又遭御史疏劾。王世貞無奈,被迫於萬歷十八年(590)辭官回鄉。同年冬去世,終年六十五歲。
李贄《續藏書》卷二六《尚書王公》。
2李贄《續藏書》卷二六《尚書王公》。
3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第二節文學理論王世貞博學多識,著述甚豐。有《弇山堂別集》、《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續稿》、《觚不觚錄》等,在文學、史學上均有很高造詣。
自明中葉發端的文學復古運動,至王世貞生活的時代已近百年。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的出現,是該運動的第一個高潮。以王世貞為首的“後七子”則將其推向了第二個高峰。尤其是王世貞,他以自己卓越的理論建樹,成為這一運動的集大成者。
王世貞曾回顧過自己走上文學復古道路的歷程“王氏世以政求顯,余齔時,業好聞人名卿大夫之業雲。弱冠舉進士京師,且十載,所目睹乃大謬不然者。夫武吏以力進而文吏由經治,此其其然獨身與世致赫赫也,殆以數會爾。”這無疑是對當時政治腐敗的深沉感慨。他出身於世代“以政求顯”的官宦人家,從小渴望作一番“名卿大夫”的事業,但政治現實卻有“大謬不然者”。官場的腐朽使他失望,也使他不得不另尋出路。他不屑與那些“獨身與世致赫赫”的庸官俗吏同流合污,又不能去征戰沙場“佐馬上之治”,於是只有“斂而為言”,把兒時的理想寄托於文學了。
王世貞總結了明中葉以來文學復古運動的發展歷程,發現自“前七子”
以來,復古思潮雖曾綿延不斷,並曾兩度勃興,但文學復古的目的卻並未達到。有鑒於此,他提出了自己的文學主張,即實現“有物有則”與“無聲無臭”的統一。2法則內含於事物本身,離開事物,就學不到法則。此即“有物有則”。但學習法則,又應達到超越事物本體、由乎自得、渾然無跡的程度,此即“無聲無臭”。為實現二者的統一,王世貞提出了三條途徑其一,“分途策馭、默受指揮”3。王世貞要求把古人的作品當作平時的修養,而不是創作時的藍本。平時“熟讀涵詠”,“令其漸漬汪洋”,創作之時則“一師心匠”,僅從自己的情境出發,這樣產生的作品,既完全是自己的創作,又完全合於古人的高格。此即“分途策馭”而“默受指揮”的意義。強調從自身的情、境出發去進行創作,這就把自李東陽起,整個明中葉文學復古思潮中包含的追求真藝術的傾向推到了頂點。
其二,“法不累氣,才不累法。”王世貞稱“吾於詩文,不作專家,亦不雜調。夫意在筆先,筆隨意到。法不累氣,才不累法”。他認識到拘守前人的格法,就會影響自己才情的發揮,使作品徒具形貌而無生氣,“前七子”即病於此;但如放縱自己的才情,又會叛離前人之格法,而有格卑調劣之失,反“前七子”者往往如是。因而,他要求從自己的意出發,“來自意而往之法”,同時又要求意之行乎自然,且合於法,即所謂“意至而法偕至”,以便達到意與法相互為用,兩不干擾。“法不累氣,才不累法”是對“前七子”格調說的發展與修正。它原格調說之本意,糾正了損才情而就格調的弊病,從而在更高水平上堅持了“前七子”格調說的基本思想。
其三,“師匠宜高,捃拾宜博。”師匠不高不能成高格,故前後七子都王世貞《金虎集自序》。
2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參見成復旺等編《中國文學理論史》世貞《藝苑卮言》卷一。
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七。
強調以盛唐為法,以李、杜為師。但只注意師匠之高就不能廣泛汲取,所以王世貞又提出“師匠宜高,捃拾宜博”。他說“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2“骨格既定,宋詩亦不妨看。”3這裡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貞放寬學古的范圍,並不意味著復古基本思想的轉變。就詩而言,論格調,他還是古體尊漢魏,近體尊盛唐。有取於宋只是“語於格之外者”,那不過是以博濟專罷了。因而,這種變化在相當程度上只是說明了復古思想在王世貞那裡更臻成熟。
王世貞“有物有則”與“無聲無臭”相統一的文學主張,既深入地貫徹了文學復古運動的基本原則,又全面地糾正了復古運動開始以來的弊病,從而把明中葉的文學復古理論發展到了最成熟、最完善的地步。
2王世貞《宋詩選序》。
3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
王世貞《宋詩選序》。
第三節史學理論與文學上主張復古相一致,王世貞在史學上也是古非今。他十分推崇漢以前的史書,尤其服膺司馬遷的《史記》。他說“嗚呼,子長不絕也,其書絕矣。千古而有子長也,亦不能成《史記》。”2從這一認識出發,他對秦漢以下的史書都一筆抹殺,“《晉書》、《南(史)》、《北史》、《舊唐書》,稗官小說也;《新唐書》,贗古書也;《五代史》,學究史論也;《宋(史)》、《元史》,爛朝報也”3。與此同時,王世貞也十分嚴厲地批評了明人所修的史書“國史之失職者未有甚於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諱始命內閣翰臣纂修實錄,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陳牘而已,其於左右史記言動闕如也。是故無所考而不得書,國忸袞闕則有所避而不敢書。而其甚者,當筆之士或有私好惡焉,則有所考、無所避而不欲書,即書,故無當也。”4與文學上的純粹復古不完全一致,史學上,王世貞主張博古通今,反對食古不化。他說“夫士能博古固善,其弗通於今也,古則何有?我以古而誚人,人亦以今而誚我,其失究同也。今夫夏敦商彝,犧尊獸罍,窾識奧奇,文畫深巧,天下之瑰器也,以烹以盛則不若敝釜瓦缶之便。何者?適於用也。由古道無變今俗,然則通今之士可少哉?”正由於此,他才以國史自任,立志撰修當代史。
史貴實,史家貴直筆。王世貞繼承了中國史學的這一優良傳統,在大量搜集史料的同時進行了嚴肅的鑒別。他指出“國史人恣而善蔽真,其敘章典、述文獻不可廢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諱忌不可廢也;家史人諛而善溢真,其贊宗閥、表官績不可廢也。”2認為人們只有弄清楚每類史籍的優劣,加以綜合,才能弄清歷史的真相。在《弇山堂別集》中,王世貞為了揭發“國史”的諱筆,在被朱元璋誅殺的諸臣傳記中,大膽指出其中的隱諱,以恢復事實真相。如該書卷二十《史乘考誤》中對傅友德、王弼、馮勝等人的“暴卒”,作了詳細的考證,指出所謂“暴卒”,即是賜死。類似的例子,不一而足。他以實際行動實踐了自己的史學主張。
王世貞生活的時代,是處嘉靖、萬歷兩朝。這一時期,政治腐敗,官場黑暗,黨爭劇烈,少有忠於職守的官員。對此,王世貞雖深感失望,且其家庭和他本人都曾蒙受過巨大的災難,但他仍兢兢業業於職守,盡心竭力,努力奉行著“成則兼濟天下”的古老信條。
在文學和史學上,雖有復古的一面(且是主要的一面),但他的強調從自身的情、境出發進行創作的追求真藝術的文學傾向,主張博古通今、反對食古不化的史學思想,又自覺不自覺地與嘉靖、萬歷年間勃興的市民文學及思想界萌生的啟蒙思潮遙相呼應,透露出了些許新時代的曙光。
2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
3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
王世貞《弇山堂識小錄》。
2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二○《史乘考誤》。
第三十八章羅貫中施耐庵吳承恩第一節羅貫中和《三國志通俗演義》羅貫中是我國章回小說開山作品《三國志通俗演義》(簡稱《三國演義》)的作者。關於羅貫中的生平材料,現存者很少。賈仲明(名)《錄鬼簿續編》記載“羅貫中,太原人,號湖海散人,與人寡合,樂府隱語,極為清新。與余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天各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終。”根據賈仲明的記載推測,羅貫中為山西太原人,生卒年約在30至385年之間。羅貫中的創作才能是多方面的。他寫過戲曲和樂府隱語,現存的戲曲作品有《趙太祖龍虎風雲會》,但主要成就還是在小說方面。相傳他寫過十七史演義,今存署名羅貫中的小說,除《三國志通俗演義》外,還有《隋唐志傳》、《殘唐五代史演傳》和《三遂平妖傳》。另一部與《三國志通俗演義》齊名的歷史小說《水滸傳》,或說是出自他的筆下,或說由施耐庵編,羅貫中續的。
《三國志通俗演義》敘述了東漢末年和三國時代政治歷史,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長篇小說之一,也是歷史小說的第一部。它通過對三國時代各種人物的刻畫,寫出政治上、軍事上復雜曲折的斗爭。它持封建正統思想觀點,奉劉備為正統,以曹操為欺君罔上的“亂臣賊子”,因而著力刻畫了劉備的仁厚,諸葛亮的足智多謀,關羽的忠肝義膽;而同時也刻畫了曹操的奸詐狠毒,司馬懿的陰險狡詐,這些人物形象鮮明,栩栩如生,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三國志通俗演義》,在題材和描寫藝術上,都深刻地影響了後來的文學作品,並且在對歷史人物的處理上也影響了後來的讀者對三國歷史的看法。《三國志通俗演義》在藝術形式上,是在宋元講史、話本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羅貫中在元代刊刻的《三國志平話》的基礎上,充分運用了陳壽《三國志》和裴松之注,以及有關歷史記載經過綜合熔裁再創作,編寫了這部精采紛呈的長篇歷史小說。它的醞釀過程,經歷元末農民大起義的火熱斗爭的洗禮,也因此作者得以開闊了眼界,寫出這樣的作品。這書有很大缺點,最顯著的是鼓吹封建正統的忠君思想和反映小生產者意識的“義氣”。在明初的政治條件下,這書同《水滸傳》都是很難流傳的。一直到了十六世紀前半葉,它們才得以刻版傳世。
《三國志通俗演義》現存的最早刊本是明嘉靖本。全書分二十四卷,二百四十則,題“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後學羅本貫中編次”。清初康熙年間,毛宗崗對此書又作了一些修改,這成為後來最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
文主要參考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四冊第七編《明代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979年版及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有關章節,上海人民出版社980年版。
第二節施耐庵和《水滸傳》與《三國志通俗演義》同時出現的長篇小說《水滸傳》(又名《水滸忠義傳》),是一部描寫農民起義的文學巨著。關於這部書的作者,一說是施耐庵,一說是羅貫中,也有說是施耐庵編,羅貫中續。關於施耐庵生平,歷史資料記載絕少。2據《興化縣續志》載明人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和發現的《施氏家簿譜》、《施子實碑》載,說他名子實,字肇端、彥端,一說名耳,原籍蘇州,後遷揚州興化(今屬江蘇)人。生於元貞二年(29),約於洪武三年(370)去世。
相傳施耐庵生於船家,從小就熟悉河湖港汊的水上生活。十三歲他入滸墅關(今屬江蘇)讀私塾,十九歲中秀才,二十九歲中舉人,三十五歲中進士。後來在浙江錢塘(今杭州)做官二載,因秉性耿直,與當道不合,乃懸印棄官而去,寓居蘇州,與江浙儒學提舉副使劉基相往還,結下深厚的情誼。3蘇、杭二郡,素為繁華之府,民間演戲、說書之風頗為盛行,各地藝人叢集於此,表演歷代故事;坊巷間也流傳著許多生動的傳說,繪聲繪影,引人入勝。其中關於北宋宣和年間宋江起義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施耐庵。為了寄托自己反抗腐朽黑暗勢力的叛逆情感,他決心從事長篇小說的創作,寫一部反映宋江起義故事的白話小說,以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和統治階級的罪惡,贊揚農民英雄的反抗斗爭。
施耐庵用心搜采民間傳說、話本、雜劇,對宋末以來藝人們津津樂道的話本《大宋宣和遺事》加以研究,鋪衍其中劫取生辰綱、楊志賣刀、宋江私放晁蓋、劉唐下書、宋江殺閻婆惜等情節;又在《宋江三十六人贊》的基礎上,運用驚人的藝術才能,創造了一百零八將的姓名和綽號,使宋江起義故事變得更為豐富多彩;他還參閱了《宋史》中《徽宗紀》、《侯蒙傳》、《張叔夜傳》等文獻,來充實自己對民間傳說的再創作。
經過不懈的努力,施耐庵對宋江及其同伙的起義故事加以文學的提煉,寓以豐富的想象,初步塑造了林沖、魯智深、武松、宋江、李逵、孫二娘等一批替天行道的英雄形象,創作了以描寫農民起義為中心內容的長篇小說《水滸傳》的初稿。
正當施耐庵沉酣於筆墨之間時,江南爆發了規模宏大的反元斗爭,群雄並起,逐鹿天下。張士誠的反元武裝馳騁太湖流域,割據蘇州一帶;變幻動蕩的政局使施耐庵難以靜心修改《水滸傳》,他以博學被張士誠部將卞元亨薦舉,入張士誠幕府。但是施耐庵見張士誠胸無大志,知他事不可為,不久便托辭照顧老母,避居興化白駒鎮老家,繼續從事自己所熱愛的小說創作。施耐庵回到白駒鎮後,築捨於四面圍水的施家垛上,避開戰亂的紛擾和塵俗的囂鬧,在這水網交錯、蘆蕩連綿的水村中,盡心從事《水滸傳》的修改。
施耐庵敢於打破世俗的封建陳見,大膽地借那些“打家劫捨”的“強盜”,見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第302頁。
2見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4冊,第30頁。
3據劉冬《施耐庵》,見《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卷四,山東教育出版社985年版,第92頁。以消自己痛恨專制社會的塊壘。他構築以宋江等一百零八位好漢建立的水泊梁山,那裡人人有平等的資格而不失其秩序,個個有獨立之才干而不枉其委用。施耐庵在書中宣揚平等、民主,謳歌自由,並且深刻地揭示了“官逼民反”的哲理。他筆下的“強盜”,急公好義,他們路見不平則拔刀相助,為了正義而不顧生死,成為人民所喜愛的英雄,成為獻身於真理、正義的楷模。《水滸傳》把被顛倒的歷史顛倒過來,使那些帝王將相在農民英雄的正直形象面前,黯然失去虛偽的光環,顯得卑鄙、丑陋,這不能不說是思想文化史上的偉大創舉。
明洪武初年,天下鼎定伊始,人才奇缺。這時任翊運守正文臣的誠意伯劉基,受朱元璋之命,網羅四方才士,以匡助明室。他欽慕施耐庵的才識,乃親赴白駒鎮,欲羅致施耐庵入朝為官。
然而年逾七十的施耐庵卻無意軒冕,他喜歡在林泉之間過著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因以年邁謝卻了好友的薦舉,並把剛完稿的《水滸傳》拿給劉基看。劉基閱讀了《水滸傳》後,也就不再勉強施耐庵出仕了,他回去稟報朱元璋道“此人心思才力已耗盡於一部小說矣,用之何益!”不久,施耐庵染病而悄然逝去,享年約七十五歲,葬於家鄉施家橋畔。
施耐庵的《水滸傳》成書後並沒有立即刊行,直到正德、嘉靖年間才得以付梓,以後又經李贄、金聖歎等人的修改,由最初的一百回本而形成通行的七十回本。全書環環相扣,波瀾起伏,情節生動,緊張曲折,如武松打虎、林沖夜奔、楊志賣刀、智取生辰綱、三打祝家莊等,精彩動人,出人意表,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書中語言洗煉明快,酣暢活潑,通俗而富有表現力。施耐庵憑著他對水鄉生活的豐富感受,向讀者展現了“縱橫河港一千條,四方周圍八百裡”的梁山自然風貌,描繪了梁山水泊英雄們活躍於河湖港汊的俠義生活。他對人物的刻畫,無論外形或內心,皆十分成功。施耐庵或以濃墨重彩,精心細描;或烘雲托月,借客喧主,使之個性鮮明、呼之欲出。如李逵的忠誠不二、魯智深的見義勇為、武松的正直英勇、林沖的不甘屈辱、楊志的剛烈、阮小二的機敏、花榮的驍勇、石秀的忠義,皆栩栩如生,膾炙人口。即使一些反面人物,如高俅的奸險、高衙內的荒淫,亦刻劃得入木三分,令人讀後留下一連串可憎的回憶。
雖然後來不少統治者因《水滸傳》的民主性而感到惶恐不安,明令禁毀,但這部思想性與藝術性極佳的小說卻禁而不止,在民間不脛而走,以致家喻戶曉,與《三國志通俗演義》、《西游記》同被譽為明代文學的奇葩。近代以來,《水滸傳》還被譯成多種外文,而走向世界,成為世界古典文學寶庫中的璀璨明珠,被稱作“農民革命運動教科書”。除《水滸傳》外,施耐庵尚著有遺曲《秋江送別》2,另有《志余》等,惜佚。
顧公燮《丹午筆記》五一《施耐庵》,江蘇古籍出版社985年版,第8頁。劉冬《施耐庵》,見《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卷四,山東教育出版社985年版,第冬《施耐庵遺曲三讀》,見《江海學刊》983年第2期。
第三節吳承恩和《西游記》吳承恩(約504—約582)3,字汝忠,號射陽居士、射陽山人。祖籍漣水(今屬江蘇),後遷淮安山陽(今淮安)。出生於破落的小商販家庭。父親吳銳,原為儒生,喜好讀書,凡經史百家,莫不瀏覽;又好談史談政,但迫於生計,棄文從商,卻不善經營,樸實木訥,以致家境清寒,被人視為迂闊的“癡人”。在父親的影響下,吳承恩少年時就愛讀稗史小說,喜聽奇聞怪事,養成愛好文學的習慣;另方面亦飽受勢利之徒的侮辱,被稱作“癡人家兒”。受此刺激,他發憤苦學,決心走科舉入仕之路,以雪屈辱。吳承恩十多歲時以文名而聞於淮上。2嘉靖八年(529),就讀於淮安知府葛木所創辦的龍溪書院,受到葛木的賞識,成為書院裡的“法筵人”3。然而他雖有下筆立就之才,卻迂疏漫浪,屢試不中。他時時與友人朱曰藩把臂入酒壚,跅弛自放,詩酒寄趣,以宣洩懷才不遇的牢騷,將自己譬喻成不合時宜的山公。尤其是在父親和恩師葛木相繼去世之後,他更有寂寥之感,覺得“歲華推移如弈棋,今我不樂將何為”4,厭倦孜孜經營的舉子之業,疏放不羈。雖然每逢應舉之年他都要懷著虔誠與鄙夷的矛盾心情去南京應試,但每次都是垂翅而歸。
科場的失意,使“泥塗困窮”的吳承恩轉而回復到自己所嗜好的小說上來5;善詼諧戲謔的氣質,又使他對宋元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猴行者、元雜劇《西游記》中豬八戒等形象發生濃烈的興趣。於是他悉心搜采有關唐太宗時,僧人玄奘西行取經,歷盡千辛萬苦,耗時十七年,終於從天竺(今印度)取回佛經的有關民間傳說、話本、雜劇等,汲取佛教故事、道教傳說,約於嘉靖二十一年(542)前後撰成小說的初稿。
這部融神話、傳奇、志怪、演義、童話、諧■於一爐的長篇小說,以奇突鋪張、神奇變幻的描寫,浪漫多姿的色彩,塑造了孫悟空、豬八戒、唐僧、沙和尚、牛魔王等有鮮明個性的藝術形象,歌頌了孫悟空的機智、勇敢、樂觀、幽默和野性不馴、蔑視困難,借神怪英雄的斬妖伏魔,以表達作者的愛憎,和對理想與自由的追求,寄寓了掙扎在功名線上的吳承恩的玩世不恭之意。
為了使小說的創作更為完美,吳承恩還游覽了雲台山(今屬連雲港市)
等名勝,從大自然奇美無比的景色中獲取寫作的素材,並且向友人李春芳討教有關道教故事,以使生花妙筆愈呈異彩。
《西游記》初稿完成後,吳承恩暫時收起了自己的筆墨游戲,繼續練習八股文,不得不走科考之路。然而他依舊蹭蹬功名,直到嘉靖二十九年(550),才補為歲貢生。此時吳承恩已過不惑之年,猶抱著一線希望赴京3據蘇興《吳承恩年譜》,人民文學出版社982年版。
吳承恩《先府賓墓志銘》,見李征等《吳承恩撰書的<先府賓墓志銘>在淮安出土》,據《文物》975年第0期。
2吳國榮《射陽先生存稿跋》,見吳承恩《吳承恩詩文集》,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958年版。3吳承恩《憶昔行贈汪雲嵐分教巴陵》,見《吳承恩詩文集》。
4吳承恩《贈友人》,見《吳承恩詩文集》。
5吳承恩《祭卮山先生文》,見《吳承恩詩文集》。
應試,迢迢千裡,乘興而去,卻失意而歸。而這時他的友人朱曰藩、李春芳皆先後中舉,金榜題名,李春芳後來還當上了青詞宰相,成為皇帝的寵臣。“世味由來已備嘗,鷗心寧復到鵷行。縱令索米容方朔,未必含毫象子長。”他感歎自己的不遇,又不甘放棄入仕的奮斗,於是只好到那六代繁華的南京,就讀於國子監。
吳承恩在南京國子監度過了十余個春秋,與舊友朱曰藩以及秦淮河畔的四方文士何良俊、文嘉、黃姬水等相往還,征逐詩酒,砥礪文辭,風流不羈,樂觀慷慨。當倭寇侵入江淮時,吳承恩懷著強烈的報國之情,一度返回淮安家鄉,協助反倭武裝抗擊強敵,獲得了勝利。
嘉靖四十五年(5),年逾六十的吳承恩終於以貢生的資格謀得了長興縣丞之職,步入盼望已久的官場。然而等待他的職務卻是負責管理馬政、糧政諸事,位卑職微,使他十分掃興。但值得慶幸的是,在長興任上,吳承恩與知縣歸有光甚為相得。歸有光是著名的文學家,他們兩人常常詩酒倡和,談文說史,興味盎然。
可是好景不長,官場就是口舌場,宦海猶如是非海,吳承恩被人誣為貪污,在任僅兩年就被投入監獄,後釋放罷官而去。隆慶二年(58),案情弄清後,吳承恩又應召赴湖北,任荊王朱翊矩府第紀善。
隆慶四年(570),吳承恩年事已高,官場亦讓他絕望,於是他申請退職,回到了家鄉。“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2吳承恩歸田後,回首自己數十年謀取功名,卻未能登進士之榜,僅落得個與人養馬管糧的末流小官,又要受上司的誣陷;而今卻一葉扁舟,無掛礙,無利害,悠游家鄉,榮辱皆忘,不禁百感交集。他似乎悟出了人生的哲理,看破了社會的黑暗,覺得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忘身;受爵的,如抱虎而眠;承恩的,若袖蛇而走;算起來奔波大半生,還不如現在,甘於淡泊,隨緣而過;山青水秀,逍遙自在。
飽歷滄桑、深諳世態的吳承恩,決心以自己對生活的豐富而復雜的感受,修改充實《西游記》,為後人留下一份不朽的文學遺產。
《西游記》的定本為一百回,約八十萬字。前七回敘述孫悟空出世,展現了他在大鬧龍宮、地府、天宮中的叛逆性格;此後敘述唐僧師徒西行取經,著重描寫孫悟空一路上不畏強暴、勇往直前的英雄氣概。全書情節波瀾起伏,緊張而富有節奏;出神入化,而極盡奇恣;語言簡練風趣,流暢通俗。尤其是書中蘊含著豐富的內容,涵括了許多人生道路上可能經歷的艱難困苦,頌揚真善美,啟迪人們的智慧與想象力,寓莊於諧,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達到很高的成就。
吳承恩晚年益以詩文自娛,還編訂《花草新編》等。約於萬歷十年(582)去世,身後“家無炊火”。但他的《西游記》卻得到刊刻流行,婦孺皆知,盛行不衰,成為我國浪漫主義古典文學名著,後來還被譯為英、俄、日、法、德、意等十幾種文字,流播世界。
吳承恩《庚戌寓京師迫於歸志呈一二知己》,見《吳承恩詩文集》。據歸有光《震川先生別集》卷九《長興縣編審告示》、《乞休申文》、《又乞休文》;卷八《與周澱山》;天啟《淮安府志》卷十六《吳承恩傳》。
2吳承恩《西游記》第九回《袁世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陳文燭《二酉園續集》卷一《花草新編序》。
吳承恩尚著有志怪小說《禹鼎記》,惜佚。他的詩文後人輯成《射陽先生存稿》四卷,《續稿》一卷。
第三十九章佚名馮夢龍第一節佚名佚名,是指《金瓶梅》的作者而言。
《金瓶梅》是一部長篇小說,一百回。約在明神宗時問世。作者自署蘭陵笑笑生。蘭陵為山東嶧縣舊稱,今屬棗莊市境內,作者很可能是這一帶地方的人。真實姓名已無法確考。這書不同於《三國志通俗演義》之大量取材史書,也不同於《水滸傳》、《西游記》有長期民間流傳的故事作素材,而是博采世情的個人獨創。以《水滸傳》中西門慶為主角,描寫其與潘金蓮、李瓶兒、春梅等的故事,反映了豪紳西門慶一家由發跡到敗亡的盛衰過程,寫出當時的權貴、官府、劣紳、地痞、奸商互相勾結,謀財害命,霸占別人妻女,包攬各種訴訟的惡劣行徑。他們拋棄了虛偽的理學,撕破了封建禮教的面紗,赤裸裸地過著糜爛的生活,干著狠毒的罪惡勾當。在對當時腐朽得發霉的地主階級進行盡情的揭露上,這部小說是很成功的。其中主要人物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春梅等,都是塑造出來的典型形象。但是,作者對於他所揭露的丑惡並沒有明確的批判,並且大量地寫入了女尼的宣講、娼妓的唱詞和**的細節,這大大損害了小說的藝術成就。《金瓶梅》對後來小說創作的影響是很深的。如《紅樓夢》,在題材和細節等描寫方面就明顯地受到了影響。2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第329頁。
2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四冊,第3頁。
第二節馮夢龍馮夢龍(574—約4),字猶龍、子猶、公魚,號龍子猶、墨憨齋主人、詞奴、前周柱史,又化名顧曲散人、香月居主人、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綠天館主人、無礙居士、可一居士等3。長洲(今吳縣)人4,寄籍吳縣。出身書香門第。他從小好學,博覽群書,富有才情,與兄夢桂、弟夢熊有“吳下三馮”之稱5。
與當時的許多讀書人一樣,馮夢龍年輕時也准備走科舉入仕之途。但他為學不拘,思想活躍,因而難入八股制義的堂奧,僅為諸生而已。然而科場的失意,歲月的蹉跎,反使他推崇李贄的離經叛道與疏狂放蕩,幡然從學究式的死胡同中轉而走向社會。
馮夢龍學魏晉士人之風度,駘蕩不檢,逍遙於艷冶場,游戲於煙花巷。
他與青樓名妓侯慧卿熱戀,兩人情濃意切,相約白首偕老,恩愛終生。後來侯慧卿背約,嫁與他人;馮夢龍情場失意,十分沮喪。但是混跡秦樓楚館與茶樓酒肆的生活,使馮夢龍領略到與儒家書齋生活迥然異趣的世情,民間通俗文化的清新空氣,沖淡了他腦海中的八股章句之學。閭巷民間藝人中流傳的那些富有濃郁生活氣息的歌曲小調、故事傳說,幽默而活潑,新鮮而現實,啟迪著馮夢龍的勃發才情,使他不由得把注意力轉向受民間歡迎的白話小說與通俗文學的創作。
從三十多歲起,馮夢龍在繼續從事科試的同時,用大部分精力搜集民間文學作品,編輯、整理和改寫、創作受社會歡迎的通俗文學故事、民歌、劇本等,陸續編有《掛枝兒》、《山歌》、《情史》、《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等。
其中在天啟年間編成的《喻世明言》(原名《古今小說》)、《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合稱“三言”,最為著名,共收輯改寫話本計一百二十篇,涉及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有的敘述男女情愛,有的頌揚義俠行為,有的揭露官場劣跡,有的描述文人雅事。這些故事,情節生動,人物形象豐富,語言流暢易懂,將世情風俗、民家悲歡,一一活龍活現地展示給讀者;不少篇章發出為婦女爭取人權的呼聲,如《碾玉觀音》、《杜十娘》等,以妓女、丫環、藝人等社會底層婦女的不幸遭遇,來鞭撻封建專制的腐朽,寄托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因而“三言”問世後,就引起各方面的注目,文壇仿其形式而擬寫話本之作,如初刻二刻《拍案驚奇》、《石點頭》、《十二樓》等,聯翩迭出,形成晚明通俗文學發展的高潮。
馮夢龍對通俗文學的社會功能十分重視,以為它能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較之《孝經》、《論語》刻板正經地宣講封建倫理,更易於被民間接受。他還認為“田夫野豎矢口寄興”的民歌,情感摯樸無飾,3陸樹■《馮夢龍》,見《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卷四,山東教育出版社985年版,第44夢龍《壽寧待志》卷下《官司·知縣》,福建人民出版社983年版,第9詠禾《馮夢龍和三言》,上海古籍出版社979年版,第2頁。
馮夢龍《喻世明言·序》。
馮夢龍《山歌·序》,明清民歌時調叢書本。
吐露男女真情,可以表現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和用來揭開偽道學者的虛偽,有重要的價值。盡管他投身通俗文學的創作遭到一些頑固儒士的攻訐,但馮夢龍卻以無畏的氣概,執著地從事自己的創作,以回敬迂儒的嘲笑。
馮夢龍還參加標榜風雅的文社,恣情詩酒,與文震孟、姚希孟、錢謙益等江南文士砥礪文辭,爭妍競暢。崇禎年間,他還加入“復社”,品評時政,成為其中的活躍分子,被文友稱作“同社長兄”。2崇禎三年(30),年已五十七歲的馮夢龍居然考中貢生,後來任丹陽(今屬江蘇)訓導。崇禎七年(34),他又遷福建壽寧知縣。
馮夢龍上任後首尚文學,待士有禮,改革弊政,以解民困。他還撰寫一部《壽寧待志》,為後人留下有關明代壽寧縣歷史的文獻。雖然馮夢龍關心民間疾苦,但他試圖改革卻遭到頑固勢力的反對,既“掣肘於地方,而幅窘於資格”3。五年後,在痛苦和矛盾之中,他離任回到了江南,繼續從事通俗文學的寫作。數年的宦海風濤,使馮夢龍對腐朽的社會現實有更深的了解,寓於詩文,深刻而老成,更加講求通俗與現實。他“才情跌宕,詩文麗藻”4,於話本、小說、歷史演義、民歌、筆記小品、傳奇、散曲、詩歌、散文、曲譜皆有成就,著述宏富,創作、改編、輯有《智囊》、《笑府》、《燕居筆記》;《新列國志》、《平妖傳》、《盤古至唐虞傳》、《有夏志傳》、《兩漢志傳》;《雙雄記》、《萬事足》、《太霞新奏》、《宛轉歌》、《七樂齋稿》、《最娛情》、《墨憨詞譜》、《郁陶集》;《王陽明出身靖難錄》;《春秋衡庫》、《麟經指月》、《四書指月》、《春秋別本大全》、《春秋定旨參新》;《折梅箋》、《牌經》、《馬吊腳例》等,不僅數量多,而且范圍廣,體裁豐富,表現了卓越的創作才華和勤奮精神。
明清之際,馮夢龍憤於明亡,懷著沉痛的心情收集明亡時事,撰成《甲申紀事》,希圖南京弘光政權能夠汲取教訓,振作精神,成為中興之主。弘光覆亡後,江南淪入清兵之手,他又匍匐千余裡,參加福建隆武政權的抗清活動,宣傳抗清復明,並不顧年邁,編輯《中興偉略》,記隆武政權初創之事,以表達對中興的希望。
滿懷**的馮夢龍,見時事不可為,積郁成疾,約於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4)含恨而逝,享年約七十三歲。
馮夢龍一生,以其多產的文學創作實踐,推動了通俗文學的發展,影響波及海外。他的《三言》傳到日本,對扶桑的通俗文學也起到了促進作用,以致日本文學家仿其書體,撰成日本的“三言”,即《小說精言》、《小說奇言》、《小說粹言》;“三言”中部分篇章還被人輯入《今古奇觀》,跨洋渡海,成為中國第一部被介紹到歐洲的小說集而風行文壇。2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二○《馮二丈猶龍七十壽詩》,見上海古籍出版社985年版,第7夢龍《壽寧待志》卷下《官司》,福建人民出版社983年版,第8道光《蘇州府志》卷八一。
第四十章湯顯祖徐渭第一節湯顯祖從官場到戲劇舞台湯顯祖(550—),字義仍,號海若、若士,別署清遠道人、繭翁等。江西臨川(今撫州)人。出生於書香世家,五歲時開始讀書,十二三歲時便通習古文詩詞,十四歲考中秀才,以善屬文聞名鄉裡。隆慶四年(570)庚午鄉試,年僅二十一歲中舉人,從此更以少年有才名播於海內。
萬歷初,內閣大學士張居正為了讓自己兒子中第,網羅海內名士與其子同習科考。他早聞湯顯祖之名,命其子延請,但卻遭到謝絕。湯顯祖不肯攀附權勢的清傲性格,在年輕時代已得到充分體現,這也決定了他一生孤傲清貧的必然命運。
拒絕張居正的招攬,使湯顯祖在科場上頗受困頓,接連兩試不第,直到萬歷十一年(583)張居正死後的癸未科,才得中進士。這時湯顯祖已過而立之年。與他同科進士的兩個內閣大學士之子慕名應許他同選翰林庶吉士,他再次拒絕與權貴同伍,自請前往南京任官太常寺博士,幾年後就遷南京禮部祭祠司主事。
在南京任上清閒隨意的生活,給湯顯祖在文學創作方面提供了有利的條件。“自請南博士,覽勝寄毫末。”據說,湯顯祖經常看戲。他在南京時開始了戲劇創作的嘗試。從戲劇創作的發展來看,大量有地位的文人開始參與傳奇戲曲的創作,一時間辭調駢麗的作品風靡整個戲曲舞台。社會經濟的繁榮又給文化的發展創造了更為有利的機會。“金閶商賈雲集,宴會無時,戲館數十處,每日演劇,養活小民,不下數萬人。”2這樣的文化氛圍喚起湯顯祖在戲劇創作方面的興趣,他的早期作品傳奇《紫簫記》便創作於此時。這種寄情詩酒戲劇的清閒的官場生活,卻未曾改變湯顯祖那種清傲率直的性格,本已與世無爭的他面對那腐敗的政治時,士大夫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心又使他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成為了一位鋒芒畢露的斗士。
萬歷十八年(590)三月初四夜初更時分,代州發生隕星墜落。據記,聲如雨,光如燭,天鳴如鼓雷。三月初九,又有大星自東南帶火流於西北方向。這種在當時被視作“星變”的災異事件,需要按照傳統的習慣修省時,明神宗卻將一切責任都推向了言官們,“帝以星變嚴責言官欺蔽,並停俸一年”3。對於當政者的這種專橫,湯顯祖無比氣憤,他上疏仗義執言,彈劾大學士申時行失政,其大略曰言官豈盡不肖,蓋陛下威福之柄潛為輔臣所竊,故言官向背之情,亦為默移。御史丁此呂首發科場欺蔽,申時行屬楊巍劾去之。御史萬國欽極論封疆欺蔽,時行諷同官許國遠謫之。一言相侵,無不出之於外。於是無恥之徒,但知自結於執政。所得爵祿,直以為執政與之。縱他日不保身名,而今日固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十八《湯顯祖傳》。
2顧公燮《消夏閒記摘抄》卷上。
3《明史》卷二三○《湯顯祖傳》。
已富貴矣夫陛下方責言官欺蔽,而輔臣欺蔽自如。失今不治,臣謂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祿植善類,今為私門蔓桃李,是爵祿可惜也;群臣風靡,罔識廉恥,是人才可惜也;輔臣不越例予人富貴,不見為恩,是成憲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多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後十年之政,時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壞之,此聖政可惜也。在這篇《論輔臣科臣疏》中,湯顯祖除了批評輔臣失政、信私人、塞言路外,還對那些在當時弊政和輔臣們包庇下的貪官污吏,一一列舉給予了痛斥和揭露。給事中楊文舉奉詔理荒政,沿途“輒受大小官吏公私之金無算”。不僅取之於所過州縣,而且未經過郡縣,“亦風厲而取之”,“所住驛遞及所用給散糧庶官,亦戲笑而取之”。有吏員檢其歸裝,其中金花彩幣等約可八千余金,折乾等禮約可六千余金,古玩器直可二千余金,而所從千人,賞犒無節,“所過雞犬一空”。2湯顯祖對於當政的這種腐敗,他不僅了解得十分清楚,而且一針見血指出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本。當政者失政,也包括皇帝應負的責任,必然就引起神宗的惱怒,因此被貶職為徐聞典史。他從此到僻於雷州半島的徐聞,並在那裡生活了三年。萬歷二十一年(593),湯顯祖依制遷浙江遂昌縣令。從徐聞到遂昌,從典史到縣令,都是臨民的地方官,他必須開始適應一種地方官員的生活,“令遂昌,哺乳其民,日進儒生講貫古義。性簡易,不能睨長吏顏色。”雖然他成為親職於民的父母官,卻仍然沒有改變正直清傲的性格,盡管能夠適應那種地方官員的政務,卻無法去適應那種官場的丑惡,因此他開始對官場的生活感到了厭煩。萬歷二十六年(598),趁任滿赴京的機會,告部投劾,棄官而歸。三月,回到了家鄉臨川。
湯顯祖的棄官,在當時曾引起一些反響。據說曾有撫按官員復薦他而起用,但湯顯祖均拒不赴任,他已決心不再與官場的惡勢力同伍。萬歷二十九年(0)辛丑外察,主事者借機削奪了他的官籍。湯顯祖對此不以為然,他早已有所思想准備。對於政治的厭惡與理想生活的追求,使他重新激起了創作的熱情,已不在乎什麼地位與官籍。
惡勢力的迫害使湯顯祖從此完全脫離了官場,但也正因為如此,才在中國戲壇上造就一個曠世天才。他以一介文人回到家鄉,在那裡生活了十八年,創作了十八年。
《臨川四夢》萬歷二十六年(598)七月,湯顯祖移家沙井新居,即以玉茗堂、清遠樓為主體的新宅,從此書齋玉茗堂便作為湯顯祖的創作地而名傳千古。當年秋天,湯顯祖創作完成了《還魂記》即《牡丹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十八《湯顯祖傳》。亭》。他在此傳奇劇本的《題詞》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人耶?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明史》卷二三○《湯顯祖傳》。
2湯顯祖《湯顯祖集》卷四三《論輔臣科臣疏》。
所必有邪?”將自己的情寄於夢的理想之中,這就是湯顯祖作品的主旨,也正如他自己所說“二十年來才一夢,牡丹相向後堂中。”近世史家侯外廬對湯顯祖的這一作品給予極高的評價“他的劇作不但和當時的正統觀念相對立,而且向往於對封建制社會的歷史的矛盾予以加劇並尋求解答。”2湯顯祖對於社會問題是極用心的探討的,所以才會那麼認真,那麼執著。他在給宜伶羅章二的信中寫道《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網游之暴力屠夫全文閱讀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往人家搬演,俱宜守分,莫因人家愛我的戲,便過求他酒食錢物。如今世事總難認真,而況戲乎!若認真,並酒食錢物也不可久。我平生只為認真,所以作官作家都不起耳。3“平生只為認真,所以作官作家都不起耳。”這句話說出了湯顯祖的處世准則。這樣認真的為人處世,不僅使湯顯祖處處碰壁,而且長期生活於窘迫之中。但這也正是他的價值所在,不去應合潮流,將自己的情寄於戲劇的夢境之中,去批判現實。湯顯祖便是以這樣的創作精神寫成了一出出令人驚歎的戲劇作品,而且受到了人們的歡迎。時人記述說“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奈不諳曲譜,用韻多任意處,乃才情自足不朽也。”在湯顯祖的戲劇作品中,對於封建正統思想的批判成為他創作的主導思想。在《牡丹亭》中,他將這種思想寄托在主人公杜麗娘和柳夢梅身上。杜麗娘和柳夢梅不僅以自己的愛情沖破生死界限,而且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自己做主結為夫妻。正是這種敢於反禮教的愛情故事,才打動了觀眾,使湯顯祖的《牡丹亭》成為“上薄《風》、《騷》,下奪屈、宋,可與《西廂》交勝”的劃時代之作,成為家傳戶誦深受歡迎的舞台主流。2乃至名伶商小玲扮演杜麗娘,唱至《尋夢》一段時,哀痛過度,竟死在舞台之上。這種強烈的藝術震撼力,不僅感染了觀眾,也感染了湯顯祖自己,使他以更大的**投入到新的戲劇創作中去。
湯顯祖的家居創作生活,並不順利。就在他遷居新宅的第二個月裡,八歲的愛子西兒病殤。兩年後,長子士蘧客死南京,與此同時,又因大計被削官籍。家庭生活與仕途的接連打擊,使隱而自清的湯顯祖不得不去找尋一種精神的慰藉。他雖然以“清遠道人”自號,卻開始信奉佛教。在與當時高僧達觀的交往中,他開始逐漸加深了對於佛教的理解。晚明時知識分子面對著國家政治前途的失望,往往想通過佛、老去找尋超脫。但是這只能作為一種自我安慰,卻無法改變現實。湯顯祖在這矛盾的選擇中,最終還是拿起筆,讓自己在理想的夢境中去批判現實,去尋求真情。他幾乎是在這種家事、政事的紛擾的同時又創作了另兩部傳奇劇本《南柯夢》(亦作《南柯記》)和《邯鄲夢》(亦作《邯鄲記》)。
《南柯夢》完成於萬歷二十八年(00),這是依據唐人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改編而成。寫性格豪爽的淳於棼,因睡於一棵大槐樹下,《湯顯祖集》卷三三。
2侯外廬《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外傳》。
3《湯顯祖集》卷四九《玉茗堂尺牘之六·與宜伶羅章二》。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五《詞曲、填詞名手》。
2張琦《衡曲麈譚》,轉引自《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下冊。
被槐樹中螞蟻國招為駙馬與瑤芳公主成親,被任南柯太守。在南柯任上,淳於棼戒酒律己,興利除弊,將南柯郡治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後因公主病故,淳於棼回朝後整日與權貴交歡,陷於淫樂,甚至與瓊英郡主、國嫂靈芝及皇姑上真淫亂,最終被右相段功進讒,發遣還人間,醒來方知原是南柯一夢。
湯顯祖在《南柯夢》中,借用螞蟻國的故事寫出了一個理想中的烏托邦社會(即南柯郡)。侯外廬對湯顯祖的《南柯夢》給予極高的評價“在歷史的進程還沒有先進階級來實現其歷史任務的時代,夢想的追求雖然帶有一些胡話,但是夢想的政治傾向卻是明顯的。這樣具有政治傾向的偉大的理想在當時還是罕見的,而且在湯顯祖的藝術思維的發展過程中也是逐步達到高峰的。”這才是湯顯祖創作《南柯夢》的主旨。湯顯祖在《南柯夢》中,還寫到與現實生活中同樣的官場和朝廷,以權力之爭中的勾心斗角及宮廷中荒淫的生活,應該說,這仍然是湯顯祖的寄情之作。在找尋不到出路的時候,湯顯祖又不得不如同現實生活中一樣,在佞佛中去追尋思想寄托。《南柯夢》中的淳於棼最終被契玄禪師一劍斬斷了與瑤芳公主的情絲,終於萬念俱空,被眾僧引入了佛門之中。這又表現了湯顯祖在找尋不到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時,那種感到人生如蟻的茫然之情。
湯顯祖在思想上屬於泰州學派,而且更近於李贄(卓吾)的思想,因此在其思想中夾入佛教出世觀也就不足為怪了。知識分子在現實生活的失落中往往會寄托於佛、老,以求得自我解脫。但是這並不等於他們真的超脫了現實社會生活,相反,他們往往會更加深入到民間社會的生活當中,看到那些無法解決的社會問題,從而產生自己的理想社會模式,而在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的時候,佛、老便成為他們自我解脫的一種思想寄托。
在完成了《南柯夢》的次年,湯顯祖又寫成《邯鄲夢》。《邯鄲夢》是根據唐人沈既濟傳奇小說《枕中記》改編的。寫盧生在趙州酒店中偶遇神仙呂洞賓,談及自己建功樹名的志向。呂洞賓為了點醒盧生,讓他夢中與清河崔氏小姐成親,又受唐玄宗招賢,以錢行賄,得中頭名狀元,授官翰林學士兼知制誥。此後於官場中爭斗沉浮,用盡各種手段,最終坐上丞相之位,出將入相六十年,子孫盡享榮華富貴。臨終時還想著給年方數歲的幼子討個蔭襲,又怕死後總裁國史對其六十年勤勞功績編載不全一覺醒來,店主人的黃粱飯尚未蒸熟。盧生由此大悟,對“其間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
依然是寫官場生活,依然是寫夢境,但是其中所反映出的卻是晚明社會與官場的現實。在湯顯祖的筆下,從科舉取士,官員的升降,無不充滿了黑暗的關節。這對於經歷過官場生活的湯顯祖來說,並不陌生,而在當年大計中被削籍,更使湯顯祖看透了官場的腐敗黑暗,他將這種對於現實官場生活的憤怒之情寄托於《邯鄲夢》的創作之中,使這部戲曲作品更充滿戰斗力。從湯顯祖於萬歷二十六年辭官歸鄉,到萬歷二十九年寫成《邯鄲夢》,這三年是他一生戲曲創作的高峰時期。“臨川四夢”(或稱“玉茗堂四夢”)中的三夢都創作於此期間,只有《紫釵記》早於此,大約初稿成於萬歷十五年(587),定稿於萬歷二十三年川四夢”的完成,是湯顯侯外廬《論湯顯祖〈紫釵記≒幀罰洩肪緋靄嬪*92年版。
《邯鄲夢》第二十九出《生悟》。
祖戲劇創作思想性與藝術性完美結合的頂峰。許多戲曲評論家認為,湯顯祖的作品從《牡丹亭》以後,更加成熟,到《邯鄲夢》僅用三十折,寫出了官場中種種復雜黑暗的關系,所謂“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纇,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辭復俊。其拾掇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湊妙合,又視元人別一蹊徑。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二百年來,一人而已。”貧困的晚年“臨川四夢”創作完成後,湯顯祖沒有再繼續於戲劇的創作,而是將主要精力放到了指導名伶的演出上。這很可能是出於當時一些人對於湯顯祖作品的篡改,他不得不認真於對自己作品表演的保護,其後發生的“湯、沈之爭”,便是這種沖突的集中體現。
事發於戲曲家沈璟從曲律出發,對湯顯祖的作品進行改動。由戲曲家呂玉繩將改本及《唱曲當知》之類小冊子寄給湯顯祖。沈氏這種囿於格律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戲劇創作,使作者難以抒發自己的感情。沈氏對湯顯祖作品的改動自然也就傷及了作品的本身,所以湯顯祖一再叮囑宜伶“《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呂家改的(實為沈改),切不可從。”因為這種改動,改變了原作的意趣,失掉了作品的思想性,不在於表現作品中的人物與情感,而去適應聲律,這就破壞了原作的主旨,湯顯祖是斷然不能接受的。這場爭論持續了多年,甚至到湯顯祖身後,湯、沈的繼承者們還在進行著爭論。從今天戲劇研究者的角度來看,這場爭論在客觀上推動了明代戲劇的發展與繁榮。
湯顯祖的晚年是在貧窮中度過的。他自己雖然因為厭惡官場的腐敗黑暗而棄官,但是對於兒子們的前途,卻不得不又寄托於科舉上。他的長子便是於求學中病死他鄉的,直到萬歷三十五年(07)四月初八浴佛節時,五十八歲的湯顯祖還在夢中夢見其長子蘧兒“持書頗樂,且語地下成進士”。萬歷四十一年(3)四月間,湯顯祖家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他為三個兒子分家,一是家中失火。按照湯顯祖的主張,這次分家,“分器不分書”,“分田不分屋”。但是也正因為這種做法,當年家中的一場火災使湯顯祖的藏書受到了極大的損失,他自己所著的文集也因這場火災逸去甚多。這對他打擊是甚大的。湯顯祖一生的坎坷,使他將自己的感情寄托於戲劇創作和飽覽書籍之中。他常指著床頭的書對人說“有此不貧矣。”2而足以使其“有此不貧”的書籍也毀於火時,更加使湯顯祖感到了人生的艱難與無情。萬歷四十三年(5)秋天,三兒開遠中舉,多少給晚年的湯顯祖一點安慰。盡管這對於他的家庭生活並未帶來實際的意義,但在精神上的寬慰使這位六十五歲的老人感到可以瞑目了。次年約在春夏之際,湯顯祖寫下了《訣世語》七首一祈免哭、一祈免僧度、一祈免牲、一祈免冥錢、一祈免奠章、一祈免崖木、一祈免久露。後世的史家在為湯顯祖作傳時寫道“就這樣,顯祖在自己生命的盡頭,在完成了他對封建宗法、禮教世俗、鬼神迷信的最王驥德《曲律》,轉引自《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六《戲劇》。
《年譜》萬歷三十五年四月初八日。
2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湯顯祖集》附錄《傳》。
後一擊之後,於萬歷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亥時(年7月29日)溘然而逝,終年六十六歲。他死的時刻,正是黑暗最為深重的夜半。”那時候也是中國歷史上封建政治最為黑暗的時刻,但是湯顯祖卻以他那寄情其中的偉大作品,在那冷酷的黑暗中給人以光和熱。這也便是從湯顯祖那個時代起,直到今天,人們對他和他的作品永遠給予熱愛和崇敬的原因。
日本著名戲曲史家青木正兒,第一次將中國的湯顯祖與英國的莎士比亞給予同樣的高度的評價“顯祖之誕生,先於英國莎士比亞十四年,後莎氏逝世一年而卒(原按此處推算有誤,系與莎氏同年而卒),東西曲壇偉人,同出其時,亦奇也湯顯祖不僅於戲曲上表現其偉大,即其人格氣節亦頗有可羨慕者,譜之入曲固為吾黨所快者。”2黃文錫、吳鳳雛《湯顯祖傳》,第242頁。
第二節徐渭考場失意徐渭(52—593),初字文清,後改文長,號天池山人、青籐山人、田水月等。浙江山陰(今紹興)人。生於正德十六年二月初四日(52年3月2日),出身於小官吏家庭。他是父親晚年納妾所生,歸嫡母苗氏。出生後百日喪父。十歲時生母又被苗氏逐出家門,骨肉分離,刺激彌深。十四歲那年,苗氏去世,他乃由同父異母之長兄徐淮撫養。兩人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又缺乏手足之情,甚不相得。徐渭青少年時得不到親生父母的疼愛,在家庭生活中地位低下,有寄人籬下之感。然而他聰穎異常,文思敏捷,“九歲能為舉子文,十二三賦雪詞,十六擬揚雄《解嘲》作《釋毀》”2,享譽遠近。因而在世態炎涼之中,他形成了既孤傲自賞,又郁郁寡歡的性格,執拗、偏激、多猜、恣肆而敏感。徐渭成年後“貌修偉肥白,音朗然如鶴唳”3,時常中夜呼嘯,宣洩憤慨。所作詩文,恣露胸臆,奇傲縱誕,有超軼千古的不羈之感。
徐渭二十歲中秀才,次年入贅紹興富戶潘氏,並隨任典史的岳父潘克敬游宦陽江(今屬廣東),協助辦理公文,對官場情況開始有所了解。不久,他又返回山陰,參加鄉試,僕僕於浙粵道上。
徐渭雖為贅婿,但妻潘氏十分體貼,以少女的真情,給他以溫柔的慰撫,帶來了生活的新意和樂趣。正如徐渭後來寫的悼亡詩回憶“掩映雙鬢繡扇新,當時相見各青春。傍人細語親聽得,道是神仙會裡人。”夫妻相敬如賓,恩愛似蜜。
在往返浙粵的途中,徐渭還乘興登南昌滕王閣,觀賞翠色如黛的贛江風光;又游梅嶺觀音洞,秉燭探勝,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歎不已。他於沿途吟詩賦辭,流露出平生以來少有的樂觀情感,對生活和前途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徐渭還與山陰文士沈鍊、蕭勉、陳鶴、柳文等結為文社,他們詩酒酬答,討論詩文書畫,評論古今人物,探索人生真諦,放情山水,時人有“越中十子”之稱。在廣交文友的活動中,孤芳自賞的徐渭,轉而博采眾長,文學與藝術的修養得到迅速提高。
然而命運多舛,徐渭兩次參加紹興府鄉試,都名落孫山,這對熱衷於功名的他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此外,二十五歲時,徐家財產又被豪紳無賴霸占,房產、田園,蕩然無存;二十六歲時,徐渭的愛妻潘氏又得病溘然去世,年僅十九。人亡家破,功名不第,這些接二連三的不幸,使徐渭徐渭《畸譜》,《徐渭集》補編,中華書局983年版,第325頁。2《徐文長三集》卷十九《贈婦翁潘公序》,《徐渭集》第54頁。
3《徐文長三集》卷十一《嘉靖辛丑之夏,婦翁潘公即陽江官捨,將令予合婚,其鄉劉寺丞公代為之媒,先以三絕見遺。後六年而細子棄帷,又三年聞劉公亦謝世。癸丑冬,徙書室,檢舊札見之,不勝淒惋,因賦七絕》,《徐渭集》第34頁。
《徐文長三集》卷十一《嘉靖辛丑之夏,婦翁潘公即陽江官捨,將令予合婚,其鄉劉寺丞公代為之媒,先以三絕見遺。後六年而細子棄帷,又三年聞劉公亦謝世。癸丑冬,徙書室,檢舊札見之,不勝淒惋,因賦七絕》,《徐渭集》第34頁。
茫然不知所措,為了謀生,他離鄉背井來到太倉(今屬江蘇),卻不得門徑,徒勞而返。
嘉靖二十七年(548),二十八歲的徐渭,“背負一蒯劍,挾數敗橐書,來僦屋東城裡中”2。他將此敝廬命名為“一枝堂”,招收學童,教私塾■口,並且開始追隨季本、王畿,研習王陽明的學說。次年,他又不顧世俗的偏見,將身份低賤、分別十九年的生母接來同住,以享母子歡敘的樂趣。
在王陽明學說的影響下,徐渭對個人意志變得愈為重視。他認為“凡利人者,皆聖人也”,“故馬醫、醬師、治尺棰、灑寸鐵而初之者,皆聖人也”。因而徐渭公然對傳統儒學的觀點發出反叛的呼叫,蔑視朱熹等人宣揚的“君臣父子之懿”,強調《莊子》的絕對自由精神,性格也更加豪放不羈。他還從《首楞嚴經》這部禪宗的經典中,領悟到心性的自然與為人的自適。
徐渭在鑽研學問的同時,對政局十分關心。嘉靖二十九年(550)秋,北方的俺答軍隊在京畿擄掠,史稱“庚戌之變”。當消息傳到江南後,徐渭義憤填膺,揮筆寫下《今日歌》、《二馬詩》等,痛斥權奸嚴嵩誤國,恨不得插翅飛往前線殺敵,熾熱的憂國情感溢於楮間!由此他把自己報國的前途寄托於科試上。可是,恣肆的才情又為八股文所束縛,依然屢試屢北,先後參加八次鄉試,全部落榜。嘉靖三十一年(552)初試考中,他受到浙江提學副使薛應旂的賞識,拔為第一,增補為縣學廩膳生。但在復試時仍未中舉。書畫奇才,“詞壇飛將”
徐渭的才華,在八股場屋之外得到充分的顯示。他三十歲以後學習書畫,一觸即不可收拾,於山水、人物、花卉、鳥獸無所不能;大刀闊斧,酣暢淋漓,將自己對人生的復雜感受傾注到筆墨之中,使內心的激動、寂寞、痛苦、憤慨與歡樂、追求,在寫意作品中毫不猶豫地得以表現出來;他的行草書更是以桀驁之氣,將自己狂傲不馴的精神、奇特雄放的氣質,一一宣洩傾倒出來,如狂花撲水,破雲堆嶺,線條粗獷強勁,“蒼勁中姿媚躍出”,打破了以“台閣體”為主導的明代書壇的寂寞,有“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之譽2。
嘉靖三十三年(554),倭寇進犯浙閩沿海,紹興成為烽火之地。平時好閱兵法的徐渭,積極地投身到抗倭保家的戰斗中去,他淡忘了個人的不幸,神情振奮,冒死來到前線,先後參加了柯亭戰役、皋埠戰役、龕山戰役,出謀劃策,初步顯示了軍事才能,並引起了浙江巡撫胡宗憲的注意。
龕山戰役結束後不久,徐渭應內兄潘濤之邀,於嘉靖三十四年(555)
冬離浙游閩。他溯富春江,由蘭溪入閩。沿途翠峰逐岸,美不勝收,舟泊夜市,笙歌不絕。他游覽了武夷山,並在福建順昌潘濤驛丞署內潛心研究南戲劇本,探求南戲的源流,分析各種地方戲聲腔的發展歷史。徐渭對當時流行的輕視南戲之風非常反感,他認為南戲有自己寬松自由的格律,受到民間的歡迎,它通俗、多采,“無今人時文氣”,可是卻“無人選集,亦無表其名2《徐文長佚草》卷五《司馬氏嫂傳》,《徐渭集》第39頁。
《徐文長三集》卷十七《論中三》,《徐渭集》第489—490頁。
袁宏道《徐文長傳》,見《徐渭集》附錄,第343頁。
2袁宏道《徐文長傳》,見《徐渭集》附錄,第343頁。
目者”3。為此,徐渭寫下了《南詞敘錄》,首次對南戲加以總結,研究了南戲的藝術特點,著錄了宋元南戲六十種,明初戲文四十七種,以反對戲曲創作的駢麗風尚,扶植新興的俗曲。
回到山陰後,徐渭還致力於戲曲的創作,他既采用北雜劇的形式,又吸收南曲的自然格律,寫成了雜劇《四聲猿》,包括《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四個作品。這些劇本不僅在形式上突破了前人的窠臼,長短不一,生旦合唱,隨意抒寫,強調自然,而且宣揚人的情欲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反對虛偽的禁欲主義;歌頌保家衛國的愛國主義精神;揭露封建社會對婦女的殘酷壓迫;表現了作者狂放不羈、憤世嫉俗的豪達意氣。
徐渭的《四聲猿》,高華爽俊,洋溢著反抗思想與革新精神,對明代中後葉的戲曲創作起到重要的影響。湯顯祖曾說“《四聲猿》乃詞壇飛將,輒為之演唱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於此可見一斑。
幕僚生涯嘉靖三十七年(558)冬,升任浙閩總督的胡宗憲,欽慕徐渭的才識,經過多次相邀,終於將徐渭招入幕府,充當幕僚。在此以前,徐渭曾為胡宗憲起草過疏牘奏章,並且代筆歌頌嚴嵩,還參預胡宗憲的剿倭計劃。他對胡宗憲傍依嚴嵩非常不滿,但欽佩胡宗憲的抗倭膽略,感念他對自己的信任,經過一番猶豫,徐渭還是離開了書齋,進入了衙署。以後,他隨總督府移駐寧波、杭州、嚴州(今浙江建德)、崇安等地,知兵設計,協助胡宗憲平倭。徐渭身在軍營,而疏狂之習無改,經常與少年結幫豪飲,大醉嘯歌,幕中有急事,召他不得,“夜深,開戟門以待之”;當時雖然“督府勢嚴重,文武將吏庭見,懼誅責,無敢仰者,而渭戴敝烏巾,衣白布浣衣,直闖門入,示無忌諱”。由於徐渭長於作戰計謀,又善寫詩文頌詞,胡宗憲對他優容有加,不僅贈銀讓他購得房產,不必寄人籬下,而且還幫他續弦,娶上漂亮的女子張氏為繼室。
不過自由放任的徐渭總不習慣於拘謹的幕府生活,嘉靖四十一年(52),他乘胡宗憲因嚴嵩案受牽累、總督府解散之機,回到了紹興。次年,又應禮部尚書李春芳之聘赴京,因性格不合,不久便辭去文書之職南歸。不料李春芳竟不能容忍徐渭的辭聘,放出風聲,威脅徐渭歸復到他的門下。於是徐渭又千裡迢迢趕回北京,請舊友說項,才算了結這樁糾紛。
孰知一波剛平,一波又起。胡宗憲在政敵的構陷下,入獄而死。徐渭聞訊,懼怕自己曾為胡宗憲代筆歌頌嚴嵩而憂心忡忡,以致精神失常,反復九次自殺未遂。嘉靖四十五年(5),他在一次狂病發作中產生幻覺,以為繼妻張氏與僧人通奸,竟將張氏殺死。遂鋃鐺入獄,服刑七年。
在友人的營救下,徐渭總算沒有以命抵罪,但他於萬歷元年(573)出獄時年已五十三歲。他無以為生,乃以出賣字畫詩文■口。懷才不遇,落魄江湖,清名受辱,前途無望,世情的冷暖,生活的辛酸,更使他放浪形骸,3徐渭《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本。
湯顯祖《湯顯祖詩文集》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982年版。
陶望齡《徐文長傳》,見《徐渭集》附錄,第339頁。
以酒澆愁。他有時徹夜狂飲,以洩憂憤,詩文不肯傍依他人,橫沖直撞,呼嘯而起,對封建的理念、傳統的束縛,進行了激烈的反抗,豪邁放逸,自成一格。
徐渭對前、後七子的擬古文風尤為反感,認為擬古不過如鳥學人語,即使學得再好,也不過是鳥語,毫無真實的價值。他主張詩歌應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真切感受,有感而發,故而將胸中英雄失路之悲、托足無門之憤,以及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等可驚可愕之狀,皆寓諸詩文,所作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破土,似寡婦之夜泣,若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則平疇千裡,傾瀉無阻;偶爾幽峭,則鬼語秋墳,淒慘悲涼。徐渭的書畫,也更加潑辣豪放,蕩人心魄。他善於畫葡萄,老籐欹斜低垂,葡萄晶瑩如珠,以表現“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籐中”的憤慨。他的詩文書畫,融為一體,顯露了強烈的個性,對後世反傳統束縛的畫風形成,頗具影響,以致清代“揚州八怪”的代表鄭燮,自稱為“青籐門下走狗”。窮愁老病歿萬歷三年(575),徐渭應張元忭之請,參與纂修《會稽志》。以後又游覽了杭州、南京、富春江一帶,病體略有恢復。萬歷五年(577),他又應巡撫吳總之聘,赴宣化府充任文書,以為稻粱之謀,並借以開拓襟懷,放情山水。在宣化、北京等地,徐渭寫下大量詩文,寄托對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對民間疾苦的同情,如《邊詞》、《胡市》等,活潑流利,而富有現實意義。
五年後,徐渭因舊病復發,返回山陰,定居“青籐書屋”。晚年他貧病交加,所蓄書籍數千卷變賣殆盡,常至斷炊。但他狷傲愈甚,不肯見富家貴室,低首乞食。“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他有時攜錢與下隸傭者豪飲酒肆,有時自持斧毀面破頭,精神病也日益嚴重。萬歷二十一年(593),徐渭在窮愁老病中去世,享年七十三歲。
徐渭一生,才藝縱橫,在強大的封建勢力壓迫下,力圖追求個性解放,而又難以擺脫自身的傳統意識,八赴科試,敗北以終,惟從詩文書畫創作中尋求個人尊嚴的表露,汪洋恣肆,著作宏富。他的詩文大多收入《徐渭集》。雜劇尚有《歌代嘯》,傳世書畫作品有《牡丹蕉石圖》、《墨葡萄圖》、《青籐書屋圖》、《騎驢圖》等。
據徐渭《墨葡萄圖》自題。按此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袁宏道《徐文長傳》,見《徐渭集》附錄,第343頁。
第四十一章歸有光袁宏道鍾惺第一節歸有光歸有光(50—57),字熙甫、開甫,蘇州昆山(今屬江蘇)人。久居震澤湖畔,故自號震川,又因生於昆山項脊涇(今屬太倉),乃別號項脊生。出身在書香大族,先世多以文學著稱,頗有聲望。但他的祖父歸紳、父親歸正,卻沒有功名,讀書力田而終。
歸有光自幼穎悟,“五六歲即知有紫陽先生,而能讀其書”,“九歲能屬文,弱冠盡通‘五經’‘三史’諸書”2。後來師事同縣名儒魏校,攻讀《史記》、唐宋八大家之文,以及濂、洛、關、閩之說,“浸漬演迤,蔚為大儒”3。二十歲成秀才,以第一名補為蘇州府學生員。後以貢生選入南京太學。他還與友人結社會文,常常在昆山馬鞍山畔的野鶴軒談文說史;或讀書萬峰山,翻閱《大藏經》。他主張為文要重視真感情、真本色,反對模擬剽竊,尤欽佩司馬遷與歐陽修的文風,對他們含情不盡的筆法尤為贊賞。雖然歸有光傷歎自己不能像司馬遷那樣可遇奇功偉烈之事,寫出感泣鬼神的篇章,但是他以自己的家世和家庭瑣事為題材,表達豐富的生活感受。在《項脊軒志》、《女如蘭壙志》、《寒花葬志》、《李南樓行狀》等散文中,用樸實的筆調,將他早歲喪母、青年喪妻夭子的家庭不幸變故敘述出來,在記述中插入不經意的回憶細節,如泣如訴,悲傷哀戚之情流露無遺,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歸有光的這些散文,雖然寫瑣屑之事,卻深得司馬遷筆法,於不要緊之處,說不要緊之語,風神疏淡,筆墨寥寥,卻如“清廟之瑟,一唱三歎,無意於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於言語之外”。如《寒花葬志》,作者回憶十年前逝去的婢女,僅用數十字的篇幅,勾勒三件小事,就把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形象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感情深摯,使人們對她的不幸早逝表示悲歎。
因而,歸有光的散文問世後,以其清新、簡潔的文風,深摯的情感,打動著讀者的心弦,使那些模擬剽竊、只重形式而不重內容的干澀文風,為之黯然失色。不少學子慕名前來拜他為師,虛心求教。
嘉靖十九年(540),三十五歲的歸有光參加南京鄉試,受到主考官張治的欣賞,把他視為國士,拔為第二名舉人,期待歸有光能更進一尺,早日成為進士。但是歸有光自由不拘的文風,並沒有受到那些冬烘氣十足的秋試會考官的歡迎,屢試不中;他跋涉數萬裡,先後共赴京考了九次,皆失意而歸,以致“仕進之心落然”2。科考的失利,既耗去了歸有光的寶貴年華,又招致一些勢利之徒的詆毀與嘲笑,尤其是鄉裡之人,“必加詆毀。自未入試,歸有光《送王子敬之任建寧序》,《震川先生集》卷十,第222頁。按“紫陽先生”即宋代學者朱熹。
2《明史》卷二八七《歸有光傳》。
3《明史》卷二八七《歸有光傳》。
王錫爵《明太僕寺寺丞歸公墓志銘》,見歸有光《震川先生集·附錄》,第9有光《上瞿侍郎書》,《震川先生集》卷六,第25頁。
已有毀之者矣;既不第,簾外之人又摘其文毀之”。
歸有光卻在多次的不第中反而窺見了科舉制的弊端,覺得它讓人“驅一世於利祿之中”2,使得為文服從制舉八股,徒成僵化,而無情感可言。他還對那些莫辨猥雜,而唯以剽竊為能的文風發出挑戰,在嘉定安亭江畔築廬讀書談道,以一個落寞老儒的身份,大談八股文風的革新,教授舉子科考之藝;編輯唐宋散文,以反對文壇上濫行的“復古派”運動。歸有光痛定思痛,標新立異,在老屋荒江畔自成一統,四方來學者竟達數十百人。
歸有光在《山捨示學者》一文中告誡學生,要大家“毋事口耳剽竊”,為文要“出乎吾心之理”,“辭達義精”,“本原洞然”3。
自從弘治、正德年間李夢陽、何景明等“前七子”倡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以來,明初“台閣體”的拘板文風得到很大的糾正。後來到嘉靖初年,李攀龍、王世貞等“後七子”繼承復古衣缽,以餖飣文字為能事,卻不免流於因襲模擬,文風出現華而不實、臃腫浮蕩的傾向。針對這一風氣,王慎中、唐順之疾呼學習唐宋散文,重視感情的真摯,強調文章的言之有物,世稱“唐宋派”。
歸有光積極地投入了文壇上的斗爭,加入“唐宋派”的行列,反對王世貞等人認為文章愈古愈好的觀點。歸有光雖然不是進士,但由於他的文章早已傳譽遠近,所以顯得十分有力。他用自己的創作實踐來抗衡“復古派”,在授徒的同時,連續寫了《女二二壙志》、《亡兒■孫壙志》、《見村樓記》、《筠溪翁傳》、《張貞女獄事》、《書郭義官事》等多篇散文,使被“復古派”割斷的唐宋散文的優良傳統,得以繼承和發展。
這些散文,質而不俚,生動自然,文從字順;無論壙志、行狀、傳記、故事,都能“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穀梁》以厲其氣,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其暢也,其厲也,其潔也,學者舉不能知”,而他卻“獨深知而自得之”,一洗“復古派”統治文壇近百年的混濁氣氛,以清新和富有真摯感情的文字保持了文學活潑健康的生命。
歸有光除以創作實踐來為“唐宋派”推波助瀾外,他還提出了一些明確的文學主張,以反對王世貞這位“復古派”權威的盲目崇古觀點。他在《項思堯文集序》中寫道“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文學,而苟得一二庸妄人為之巨子,爭附合以詆誹前人。韓文公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文章至於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2王世貞聽後不服,說“妄誠有之,庸則未敢聞命。”歸有光又反駁道“唯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3歸有光還針對前、後七子“文必秦漢”的復古主張批駁道“今世相尚以琢句為工,自謂欲追秦、漢,然不過剽竊齊、梁之余,而《解惑》,《震川先生集》卷十四,第97頁。
2《與潘子實書》,《震川先生集》卷七,第49頁。
3《震川先生集》卷七,第5頁。
錢謙益《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見《震川先生集》第8頁。
2《震川先生集》卷二,第2頁。
3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震川先生歸有光》,上海古籍出版社983年版,第559頁。海內宗之,翕然成風,可謂悼歎耳!”4他認為學習古人固然不錯,但要得其神,而不是徒追形式而已,說“余嘗謂觀書,若畫工之有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瘠,無不似者,而人見之,不以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讀書也,不敢謂得其神,乃有意於以神求之雲。”歸有光還認為作品的藝術標准在於質之美,他說“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實;欲文之華,莫若德之誠;以文為文,莫若以質為文。”2這些切中時弊的見解,在抵制“復古派”專事模仿剽竊的流俗中,別開生面,起到砥柱中流的作用,閎中肆外,使司馬遷與唐宋古文家的樸實文風得到發揚光大。尤其是歸有光把他的文風貫注到教授舉子業的講堂中,力圖改造八股文,這種扭轉文風的巧妙形式與勇氣,使後人不得不把他稱作為“彼時之豪傑”3,不僅把他的散文舉為“明文第一”,4而且把他的八股制藝,譬為“漢之子長、唐之退之,百世不祧之大宗也”5。以致唐宋八大家文選,在唐順之、歸有光的崇揚下,“人幾等於五經四子”,文風為之一變。
歸有光雖然講學於荒江老屋,但對民間疾苦並不是漠然視之。他留意於東南水利,關心家鄉的農業與民生。懷著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他從“故家野老”處搜采歷代有關治理長江下游、錢塘江下游與太湖流域水利的文獻7,編寫了《三吳水利錄》四卷。在這部書中,歸有光繪圖分析東南水利大勢,條陳歷代治水經驗,並根據自己多年考察所得加以闡發,剖明利弊,認為治吳中之水,宜專力於松江,應當疏其湮塞,“開浚諸水”,“去兩岸茭蘆,自昆山漫水江迤東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復由蹌口入海”,以解百姓魚鱉之憂,使境內豐熟富裕。他將這些文獻和建議,呈給地方官府,以供他們治水參考。
在抗倭戰爭中,歸有光亦積極地返回昆山城中參加防御,並寫下《備倭事略》、《論御倭書》、《上總制書》等,分析敵情,條陳方略,向當局獻計獻策。後來他還寫下《昆山縣倭寇始末書》、《海上紀事十四首》等,流露了同仇敵愾的愛國情感。此外,歸有光又寫了《鯉魚山》、《鄆州行寄友人》、《西王母圖序》等詩文,有的記所見災禍,表達對災民的同情;有的譏刺權貴、貶斥方士濫行,有的為勞動婦女所受的非人壓迫鳴不平。他以經世致用的思想,使自己的作品充滿著活躍的生命,而稱譽文壇。
嘉靖四十四年(55),歸有光六十歲時考中進士,授浙江長興縣令。
他決心學習古代賢縣令,興利革弊,作一番事業。
歸有光上任後,平反死囚犯數十人,避免株累者上百人;每審理案件,4《與沈敬甫書》,《震川先生集》卷七,第89頁。
《尚書別解序》,《震川先生集》卷二,第5頁。
2《莊氏二子字說》,《震川先生集》卷二,第84頁。
3章學誠《文史通義·文理》,世界書局935年版,第58頁。
4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一《明文案序上》,商務印書館“國學基本叢書本”,第頁。5章學誠《文史通義·文理》,民國二十四年世界書局版,第58頁。章學誠《文史通義·文理》,民國二十四年世界書局版,第5有光《奉熊分司水利集並論今年水災事宜書》,《三吳水利錄·續錄》,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第59頁。
歸有光《奉熊分司水利集並論今年水災事宜書》,《三吳水利錄·續錄》,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第0—頁。
他都詳細調查,把有關婦女、兒童召至案前,細細交談,把案情審理得清清楚楚。凡魚肉百姓者,決不姑息;即便上司的命令不符合下情,他亦敢於忤其意而不執行。三年知縣任上,“小民安居自如”2。但是這卻召來豪強、大吏的不滿,隆慶二年(58),歸有光終因得罪豪強和上官,而被調任順德府(今河北邢台)通判,管理馬政,“名為遷,實重抑之”3。對這一不公平的降職,歸有光非常憤慨,連上兩疏要求辭官,但被朝廷公卿扣壓不能上達。歸有光抵任後,築土室一間,整日躲在其中,讀書自娛,以示不滿。隆慶三年(59)冬,他赴京入賀萬壽節,受到大學士高拱、趙貞吉的薦引,任南京太僕寺丞。後來又被李春芳留在內閣,負責敕房的工作,參修《世宗實錄》,身列文學侍從之位。他仕途晚達,十分興奮,期望自己能借機閱讀許多內府秘藏,在學術上獲得更深的造詣。但終因勞累過度,在敕房任職僅一年,便身染重病,於隆慶五年正月十三日(57年2月5日)去世,終年六十六歲。歸有光去世後,他的文學主張和散文成就愈來愈為社會所重視,連他的文壇敵手王世貞也對其表示折服,漸漸改變“復古派”的舊觀點。王世貞晚年在給歸有光的遺像題贊詞道“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2把歸有光與韓愈、歐陽修相提並論,給予極高的評價。
歸有光的詩文後人輯有《震川先生集》行世,此外,除《三吳水利錄》,他尚著有《易經淵旨》、《諸子匯函》、《文章指南》等。
2王錫爵《明太僕寺寺丞歸公墓志銘》,見《震川先生集》第98頁。3《明史》卷二八七《歸有光傳》。
王錫爵《明太僕寺寺丞歸公墓志銘》,《震川先生集·附錄》。
2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震川先生歸有光》,第559頁。
第二節“公安三袁”
明末文學家有“公安三袁”,即袁宏道與兄宗道、弟中道,為公安派的創始者。
袁宏道袁宏道(58—0),初字孺修,改字中郎,號石公、六休,湖廣公安(今屬湖北)人。出身官宦家庭。少年時期生活富裕,在萬瑩、王輅等名師的教育下,善於詩文。十六歲為諸生,即在城南結文社,自為社長,除攻讀八股制義外,傾心詩歌古文,“有聲裡中”,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尊袁宏道為師,“奉其約束,不敢犯”2。二十一歲時中舉人,但赴京會試卻名落孫山。
“雨過庭花好,開樽亦自幽。不知今夕醉,消得幾年愁?一朵新紅甲,四筵半白頭。久知行樂是,老矣復何求?”3科場的失意,未免使袁宏道頗多自傷不遇之感,他在《花朝即事》等詩中,浩歎孤寂愁悶與落落寡歡。在長兄袁宗道的影響下,袁宏道開始從禪宗中尋求精神寄托,以禪詮儒,豁然大悟。他把自己的心得寫成《金屑》,並到麻城拜訪李贄,兩人說文談禪,十分相得。李贄稱贊他“識力膽力,皆迥絕於世,真英靈男子,可以擔荷此一事耳”,並贈詩曰“誦君《金屑》句,執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在李贄離經叛道思想的啟迪下,袁宏道視野大開,“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於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從此,他決心改變詩文創作之風,“能為心師,不師於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而卓然獨立。
萬歷二十年(592),袁宏道中進士,但沒有立即被朝廷委派官職。然而仕途之門已入,他多年的願望總算實現,因此心情舒暢,在家鄉石浦河畔,袁宏道時常與親友相聚,吟詩飲酒,談禪遨游,悠閒自得。他這時候對文壇上的復古運動已深表不滿,認為詩文應當隨意而發,不應模擬蹈襲,作繭自縛。在《答李子髯詩》中,袁宏道寫道“若問文章事,應須折此心。”“草昧推何、李,聞知與見知。機軸雖不異,爾雅良足師。後來富文藻,詘理競修辭。揮斤薄大匠,裹足戒旁歧。模擬成儉狹,莽蕩取世譏。直欲凌蘇柳,斯言無乃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卻沽一壺酒,攜君聽《竹枝》。”2在他看來,復古之作不如民間俚曲。
萬歷二十三年(595),袁宏道被選為吳縣(今屬江蘇)縣令。在任上,他判案果斷,與民方便,頗受地方擁戴。然而也招致當道者的不滿,加上吏事繁雜,難得清閒,他覺得“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明史》卷二八八《袁宏道傳》。
2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珂雪齋文集》卷九。
3《花朝即事》,《袁宏道集箋校》卷一,第9頁。
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
2《答李子髯》,《袁宏道集箋校》卷二,第8頁。
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3。因此,第二年他便托故辭職。
為了消除胸臆的不快,袁宏道離開吳縣後並沒有立即回鄉,而是遍游東南名勝,徜徉於無錫、杭州、紹興、桐廬、歙縣佳山秀水間,與友人陶望齡、潘景升等詩酒酬答,奇文共賞。三個多月,“無一日不游,無一游不樂,無一刻不談,無一談不暢”,而且“詩學大進,詩集大饒,詩腸大寬,詩眼大闊”4。尤其是當他在杭州讀到徐渭遺稿《闕編》時,“不覺驚躍”,“如魘得醒”,為徐渭“恣臆談謔,了無忌憚”的詩風所傾倒,從而愈加對李攀龍、王世貞等“後七子”的復古文風表示不滿,提出了“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創作主張,要求詩文創作必須“從自己胸臆流出”,寫出更多的“本色獨造語”2,反對一味追求缺乏真實情感的復古模擬。他抨擊復古派籠罩的文壇扼殺了創作的生機,指出秦漢作者與盛唐詩人多變的創作手法才是後人學習的楷模,不然捨本逐末,僅僅以“剿襲模擬,影響步趨”,就會將詩文創作引入死路,流於形式,而起不到詩文言志的作用。袁宏道尖銳地指出,復古派及其末流的擬古之作,猶如“糞裡嚼渣,順口接屁,倚勢欺良,如今蘇州投靠家人一般。記得幾個爛熟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見成字眼,亦曰騷人。計騙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詩,安得而不詩哉!”3除公開反對復古派末流的文風外,袁宏道還以自己的創作實踐來推動文體的解放。他寫下《逋賦謠》、《竹枝詞》等反映現實生活的詩歌,通俗而清新,雋秀而活潑;又寫下《虎丘》、《靈巖》、《湘湖》、《西湖》等數十篇游記,狀物抒情,毫無雕飾之弊,“俱從真源中溢出,別開手眼,一掃王、李雲霧,天下才人文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塗飾之病”4。
東南游歸,袁宏道攜眷屬暫寓儀征,在這運河孔道與南北文友賦詩談文,宣傳自己的“性靈”說。萬歷二十六年(598),起為順天府(今屬北京)教授。次年遷國子監助教。第三年補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
北京畢竟是明朝文化中心所在,袁宏道在京中得以博覽公家收藏的豐富圖籍,又和謝肇淛、黃輝及兄袁宗道、弟袁中道等結為“葡萄社”,在城西崇國寺品評詩文,論古說今,頗感閒適快樂。他一方面通過廣泛閱讀、交友討論,逐漸糾正以前“偏重悟理”,過分強調自我的傾向,“遂一矯而主修,自律甚嚴,自檢甚密,以澹守之,以靜凝之”;另方面,他對復古派末流的批駁也更有力度和深度。袁宏道系統地分析了唐宋詩文的風格,認為“如元、白、歐、蘇,與李、杜、班、馬,真足雁行。坡公尤不可及,宏謬謂前無作者。而學語之士,乃以詩不唐、文不漢病之,何異責南威以脂粉,而唾3《沈廣乘》,《袁宏道集箋校》卷五,第242頁。
4《解脫集之四·尺牘·伯修》,《袁宏道集箋校》卷十一,第49文長傳》,《袁宏道集箋校》卷十九,第75—7頁。
2《敘小修詩》,《袁宏道集箋校》卷四,第87頁。
3《與張幼於書》,《袁宏道集箋校》卷十一,第502頁。
4《公安縣志·袁宏道傳》,轉引自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附錄甲》,光明書局935年版,第359頁。
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
西施之不能效顰乎!”2他還說“宋人詩,長於格而短於韻,而其為文,密於持論而疏於用裁。然其中實有超秦漢而絕盛唐者。”3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主張進行了具體的批駁,使文風得以扭轉。錢謙益後來在評論袁宏道的影響時,稱他推動文風的轉變,使詩文創作出現生機,“其功偉矣”4。
萬歷二十八年(00),袁宏道因兄宗道去世,乃上《告病疏》請假歸。他築“柳浪館”於公安城南,終日與少年舊友吟詩作文,寄趣山水。他還游武當山、桃源縣等名勝,對接青引黛的大自然發出由衷的贊歎,並且欽慕陶潛能悟徹人生,於長林豐草間尋求自適,“寧乞食而不悔”。袁宏道在柳浪湖一住就是六年,直至萬歷三十四年(0)才返京任職。
袁宏道返京後,究心戲曲、小說研究,他稱贊《金瓶梅》、《水滸傳》、《四聲猿》等作品,認為它們能“意氣豪達”,脫去傳統窠臼,別開生面。袁宏道著《觴政》,談論酒文化等,並將嘉靖以來的這些新意盎然的小說、戲曲與儒家經典相提並論,給予高度的評價。不久,袁宏道遷吏部驗封司主事,官至吏部考功員外郎。他一度主持陝西鄉試,乘興游嵩山、華山,寫下筆墨渾厚蘊藉的游記與詩歌,“極一唱三歎之致”2。
萬歷三十八年(0),袁宏道以吏部驗封司郎中告歸。此時公安正值大水,他卜居沙市,築硯北樓,以便晚年在此“息影臥游”,游藝詩書,“疏瀹性靈”3。但不久患病不起,竟於九月初六日(0月20日)遽然去世4,終年四十三歲。
袁宏道一生,倡“性靈說”,強調詩文創作的直抒性靈,對蕩滌復古派末流的模擬文風起到重要的作用,與其兄宗道、弟中道同稱“公安三袁”,為“公安派”的首領。他的詩文有《錦帆集》、《解脫集》、《瓶花齋集》、《瀟碧堂集》等,後來集為《袁中郎集》(即《袁宏道集》)。
袁宗道袁宗道(50—00),字伯修,號石浦,生於嘉靖三十九年二月十六日(50年3月3日)。為袁宏道之兄。他聰穎早慧,十歲就會寫詩,二十歲成秀才。
袁宗道為詩最初學李攀龍、王世貞,不僅熟讀,而且認真摹仿。但是他逐漸覺得李、王之詩過於刻板,便懷疑“詩文之道不盡於是”2,乃試圖另辟蹊徑,以擺脫拘束。二十多歲時,他與鄉中文友結社論文,並且沉溺其中,夜以繼日,還編刻自己的詩集付梓。後來他得病幾死,因而暫時放棄文事,2《馮琢庵師》,《袁宏道集箋校》卷二二,第780、78頁。
3《答陶石匱》,《袁宏道集箋校》卷二二,第743頁。
4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袁稽勳宏道》,上海古籍出版社983年版,第57頁。袁宏道《與湯義仍》,見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袁中郎小品》,第頁。2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
3袁中道《硯北樓記》,《珂雪齋近集》卷一,上海書局版,第8中道《游居柿錄》。
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三,《石浦先生傳》,第45頁。
2《公安縣志·袁伯修傳》,轉引自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附錄甲》,第353頁。終日靜坐修身,或栽花薙草,不問世事。在父親的數度催逼下,二十七歲時考中進士,並被選為庶吉士。三年後,授翰林院編修。
在翰林院,袁宗道接識了李贄的弟子深有和尚,受其“心性”之說的影響,以禪詮儒,不再談論道家的養生之道。後來又奉使湖北,逗留家鄉,與弟宏道、中道兩度赴麻城拜訪李贄,求教文章之道。李贄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使袁氏兄弟大受啟發,袁宗道最先寫文章對復古派的弊端提出批評,他認為詩文應當代表口舌以宣傳心意,因而“古文貴達,學達即所謂學古也。學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不然,只會“摘古人字句入己著作者,是無異綴皮葉於衣袂之中,投毛血於殽核之內”3;辭不達意,言不由衷,雖鴻篇巨裁,也不過是“募緣殘溺,盜竊遺矢”而已。
袁宗道針對李、王復古派“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觀點,提出“漢、唐、宋諸名家,如董、賈、韓、柳、歐、蘇、曾、王諸公,及國朝陽明、荊川,皆理充於腹,而文隨之,彼何所見乃強賴古人失理耶”的問難,並且反駁道“滄溟強賴古人無理,而鳳洲則不許今人有理,何說乎?”進而一針見血地點明復古派的病源“不在模擬,而在無識”2為此,袁宗道還特別選中唐以後的白居易、宋人蘇軾作為自己的詩文學習榜樣,並將書齋取名為“白蘇齋”。所寫詩文以白、蘇平易暢達之風為旨。在他的帶動下,宏道、中道繼之而起,促成“公安派”的形成。
萬歷二十二年(594),袁宗道由湖廣返京,不久改任東宮講官,後官至春坊右庶子。那時,袁宏道也入京任職,中道則寓居北京,他們兄弟三人與謝肇淛等人結“葡萄社”於城西,寄趣詩文,放情山水。袁宗道寫下《上方山四記》、《西山五記》等散文,以清潤婉妙見稱。
袁宗道性喜恬淡,為人文雅謹慎,厭於塵俗之勞。萬歷二十八年(00),他決定辭官南歸。可是官場的勞悴已使他體虛患病,九月,逝於北京任上,終年四十一歲。
袁宗道為官清廉,死後身無積蓄,全仗門生資助,遺妻方得移櫬公安。
他的詩文收入《白蘇齋集》。
袁中道袁中道(570—24),字小修。也是早慧的才子,十歲便作《黃山賦》、《雪賦》,洋洋五千余言。他愛讀佛、道之書,自作注解,飄然有出塵之想。尤其是二十歲左右,曾隨兄赴麻城訪問李贄,更受佛教出世思想影響,無意科舉。他倜儻任俠,“視妻子如鹿豕之相聚,視鄉裡小人如小人之尾行,而不可與一日居”,卻泛舟江湖,浪跡南北,寄興於山水詩文。
袁中道為文作詩“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筆”2。所寫《游荷葉山居記》、《過真州記》、《游青溪記》、《游靈巖記》等散文,筆墨恣肆,率爾不拘,寄神寄情,快人耳目,富於清幽之趣。3袁宗道《論文上》,見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袁伯修小品》,第82頁。袁宗道《論文下》,見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袁伯修小品》,第8宗道《論文下》,見施蟄存《晚明二十家小品·袁伯修小品》,第83頁。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袁儀制中道》,第58頁。
2《敘小修詩》,《袁宏道集箋校》卷四,第87頁。
然而袁中道畢竟擺脫不了當時文人向往科舉功名的常情,在矛盾之中接連應試,直至萬歷四十四年()才中進士。此時年已四十七歲。他出任徽州府教授,遷國子監博士。後來改派南京禮部主事。天啟四年(24)升任南京吏部郎中。
自從“公安派”樹幟文壇後,詩文模擬生硬之弊漸漸得以扭轉,但“公安派”末流也出現空疏不實的傾向。袁中道在宗道、宏道去世後,對此有所認識,他在《袁中郎先生全集序》中寫道“至於一二學語者流,粗知趨向,又取先生偶爾率易之語,效顰學步,其究為俚語、為纖巧、為莽蕩,譬之百花開而荊棘之花亦開,泉水流而糞壤之水亦流。”因而他對後七子復古文風就不如宗道、宏道的批評來得激烈,並且對“公安派”之弊有所糾偏,提出“取漢魏三唐諸詩細心研入,合而離,離而復合,不效七子詩,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詩,而宛然復傳盛唐之詩,則善矣。”2晚年他甚至想燒去自己的作品,以去輕佻淺露。3袁中道升任南京吏部郎中後不久,因病乞休,卻逝於官,終年五十五歲。他的詩文有《珂雪齋集》、《游居柿錄》、《珂雪齋近集》。
袁中道《袁中郎先生全集序》,《袁宏道集箋校》第72頁。
2袁中道《蔡不暇詩序》,《珂雪齋近集》卷三,第34頁。
3據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袁儀制中道》,第59頁。
第三節鍾惺附譚元春鍾惺(574—25)字伯敬,號退谷、止公居士4,湖廣竟陵(今湖北天門)人。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鍾一貫任武進(今屬江蘇)學訓,酷愛詩文。在家庭的影響下,鍾惺從小就刻苦學習,研習詩古文辭。他雖然外貌不揚,弱不勝衣,“為人嚴冷,不喜接俗客”5,卻好奇思冥索,勤奮不懈,為詩清秀簡雋,情態逼真,早年就有文名。後又師事雷思霈,雷為“公安派”袁宏道的友人,提倡“性靈說”,反對前、後七子的復古運動。在雷思霈的熏染下,鍾惺也傾向詩歌要表現自我的主張,反對因襲模擬,故而所作詩文,愈加“清綺邃逸”,自然流暢,“為人所稱許”2。
鍾惺雖然不愛參加當時盛行的社集活動,但卻對詩壇的流弊較為了解,覺得詩風太沉悶無奇;他認為有的詩人抱殘守缺,猶宗“後七子”余波,由模擬而流為膚熟,了無生機;有的詩人則承襲“公安派”遺緒,過分強調自我表現,以致演為輕佻、薄俗。為此,鍾惺想另辟蹊徑,對“後七子”、“公安派”末流進行糾補矯偏。他認為詩壇的這些失弊,主要在於詩人們的學問淺薄,不了解古人,往往“取古人之極膚、極狹、極熟,便於口手者,以為古人在是”,而不知古人有“幽情單緒”的復雜情感和“孤行靜寄於喧雜之中”的深奧之作3,因此,他要闡發古人的幽深孤峭,將其揭之於世,以“發覆指迷”4,開人眼界。
這些看法得到同邑譚元春的響應。譚元春(58—37),字友夏,比鍾惺小十二歲。譚元春認為寫詩要注意文辭的修飾,要精心雕刻,將性靈的復雜幽深表現出來,使之能“常浮出紙上”,“譬如狼煙之上虛空,裊裊然一線耳”5,決不可率直如話,淺薄得毫無詩意詩情。
譚元春善於寫詩,風格清麗自然,如《遠村》五言雲“投足禮天竺,閒院木石香。有一長眉叟,背手看稻粱。近前果父執,樸野無他腸。隨我至我家,不揖徑坐床。呼我以小子,語笑皆上皇。見我多童僕,導我鑿藕塘。繙案睹陶詩,欣然求數章。何以潤我筆,歸即獻百觴。不然春蠶出,贈我絲衣裳。喜為縱橫寫,字亦不尋常。與訂來往約,年高恐健忘。”形象生動,語順氣暢,敘情描景,生機盎然。
譚元春既和鍾惺意趣相投,亦欲矯正時弊,“自出手眼,別開門戶”2,兩人乃開始合編詩選,取古人詩歌中纖詭幽渺之作,加以闡揚。經過數年的努力,鍾惺、譚元春共同編成了《唐詩歸》、《古詩歸》,共五十一卷,前者取唐人之詩選輯而成,後者取唐以前之詩選輯而成,合稱《詩歸》行世。4鍾惺《題跋·題馬士珍詩後》,《隱秀軒文》,岳麓書社988年版,第304頁。5《明史》卷二八八《鍾惺傳》。
袁中道《花雪賦引》,《珂雪齋近集》卷三,上海書店982年版,第3頁。2《詩文集序·隱秀軒集自序》,《隱秀軒文》,第95頁。
3《詩歸序》,《隱秀軒文》,第72頁。
4鍾惺《書牘·與蔡敬夫》,《隱秀軒文》,第2頁。
5譚元春《序·詩歸序》,《鵠灣文草》,岳麓書社988年版,第39頁。譚元春《譚友夏合集·遠村之一》。
2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譚解元元春》,上海古籍出版社983年新一版,第57歸》問世後,猶如在熟俗膚淺的詩壇中吹來了一股“深幽孤峭”之風,令人耳目一新,“海內稱詩者靡然從之,謂之鍾譚體”,詩家幾乎人手一編,風行各地,被視為作詩的准繩,後來在晚明詩壇上“浸淫三十余年”3,對改變詩風起到重要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