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雖是北風呼嘯,行帳裡卻擺了好幾個炭盆,暖和得緊。十阿哥舉著筷子,在火鍋裡夾了塊飛龍,送到嘴裡。
卻是味同嚼蠟,感覺不到半點美味。
這次聖駕祭靈,隨扈皇子只有十阿哥『二阿哥『六阿哥三位。
剛好御膳房新到了一些飛龍,十六阿哥就使人煮了鍋子,請兩位哥哥過來同吃。
算不上是筵,也沒有酒,倒也不算逾越。
十二阿哥盛了碗飛龍湯,用調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在諸位皇子中,他向來是皇父遺忘之人。熬到三十多了,也沒有隨扈過幾次,這次皇父欽點他,也使得他有些受寵若驚。
十六阿哥看看十阿哥,又看看十二阿哥,心裡歎了口氣。不管是厭也好,還是畏也好,這兩位表現得也太明顯了些。
許是因八阿哥之死,使得十阿哥對皇父不無埋怨,沒有傳召,從來不露面;每次露面,也是低頭緘默,一個字兒也不肯多說。
十二阿哥這邊,則是惶恐不安,上頭垂問一句,恨不得簾跪下搗蒜。
一來二去地。康熙見了這兩個兒子。也都是皺眉不語。氣氛甚是鬱悶。
十六阿哥就算想從中圓活兩句。也無處下手。只能乾著急。今兒請兩位哥哥來。就是尋思如何勸上一句。
還沒等十六阿哥開口。就聽得十阿哥道:「有肉無酒。真是掃興。」
十二阿哥最是膽小。生怕十六阿哥真地拿出酒來。忙道:「十哥。喝不得。多少雙眼睛看著。」
「是啊。喝不得。真是狗屁規矩。狗屁規矩!」十阿哥撂下碗筷。冷薪聲。
十六阿哥見他憋著火,怕他鬧起來,道:「十哥別惱,雖說八哥地下有知,不會計較這些個,但是咱們做兄弟的,礙著規矩忍忍也就過去了。」
聽提及八阿哥,十阿哥使勁握了握拳頭,看著火鍋道:「八哥原是最愛吃飛龍肉的,今年病著時還念叨著。」說話之間,盡顯悲憤之意。
十二阿哥聞言,帶著幾分忐忑。真是勸也勸不得,聽也聽不得,生怕他說出要不得的話。
十六阿哥只覺得頭疼,不知道自己這個哥哥是真傻、假傻。就算心裡真有怨憤,也當藏著些,難道他真當御帳裡那位是阿瑪,可以耍個小性的不成?
還好,十阿哥說了這一句,就一口一口地喝起飛龍湯來。那樣子,覺不像是品嚐美味,倒像是「以湯代酒」。
這時,就見趙豐進了帳子,到十六阿哥跟前小聲,道:「爺,魏總管來了。」
十六阿哥聞言,站起身來,道:「二位哥哥少陪,弟弟去去就來。」
到了帳子外,就見兩個內侍提著燈籠,魏珠在旁抄著手踱步。
見十六阿哥過來,魏珠退挺腰身,道:「萬歲爺口諭,召十六阿哥見駕。」
正是月初,外頭漆黑一片,十六阿哥的心裡亦是沒底。
跟著魏珠身邊,他從荷包裡摸出塊印料來,塞進魏黑手中⌒心想要問一句,邊上還有兩個內侍跟著,落個「刺探鑽營」地罪名,他也擔待不起。^-
還是魏珠機靈,瞧著十六阿哥的忐忑,笑著說道:「皇上待十六爺,真是沒話說,那位皇子爺有這般臉面?」
話裡話外雖每一句實在話,但是瞧著這意思,不像是壞事。
十六阿哥心裡鬆了口氣,同魏珠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閒話。
說話間,到了御帳外,就見張廷玉從裡面退出來。
見了十六阿哥,張廷玉忙躬身要拜,被十六阿哥一把托住:「往後要喚一聲『中堂大人』了,還請不要多禮。」
前幾日康熙允了曹寅的請辭後,禮部右侍郎薩哈布轉為禮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講學士張廷玉升內閣學士,兼任禮部右侍郎。
侍講學士是從四品,內閣學士是從二品,張廷玉連升四級,成為御前赤手可熱的大紅人。
他卻是不敢托大,連道「不敢」、「不敢」。
魏黑已經進御帳通稟,出來召十六阿哥進去。
帳子裡***通明,康熙盤腿坐在榻上,手中拿著一本奏折。見十六阿哥到了,他撂下折子,對魏珠道:「給十六阿哥看座。」
「。」魏黑應著,擺了個小凳子,送到十六阿哥跟前。
康熙用手指敲了敲方纔那個折子,道:「富寧安地折子,說起西北兵餉錢糧,事務甚繁,見在官員不足辦理,請擇賢官往肅州調用。你怎麼看?」
軍國大事,皇父向來聖心獨斷慣了,何曾與人商議過?
十六阿哥聞言,心裡已經轉了十八個彎,想到曹身上。同四阿哥一般,他也認為皇父接受曹寅的請辭,不是曹家的聖眷淡了,而是要用曹。
即便如此,直接赴西北管兵餉錢糧,這個膽子也委實重了些。這其中涉及的不是一省一部之事,一發而牽全身。以曹的資歷過去,說定鬧得灰頭土臉,費力不討好。
想到這些,十六阿哥斟酌了一下,道:「回皇阿瑪的話,這兵餉錢糧涉及的事務,不是一唇處,都需要精細人打理。若是想處理得有條不紊,不是一人兩人能勝任。還不若在六部九卿中擇能幹之司官數十人,使往軍前聽用。」
「曹用在何處?」康熙瞥了十六阿哥一眼,沉聲問道。
十六阿哥如坐針氈,用在何處,還不都是皇父說了算?
他的額頭已滲出汗來,強作鎮定,道:「皇阿瑪慣會用人,曹在內務府總管這個位上甚是妥當。雖有疏忽辦事不周之處,但是卻也使得內務府衙門生色不少。」
「下去寫個保舉折子,朕要用曹,品級不好再升,就兼任戶部侍郎吧。」康熙沖十六阿哥擺擺手,道。
「皇阿瑪,六部堂官,兒臣舉薦……」十六阿哥聞言,甚是意外。說到底,他雖當差,但是畢竟不是掌部阿哥,哪裡有舉薦六部堂官地資格。
再說,他心裡,還是不願曹現下去戶部。
現下去戶部,跟到富寧安帳前當差沒太大區別,都是要愁兵餉錢糧之事。
康熙掃了十六阿哥,臉上已經添了寒意,冷聲道:「小十六這是惦記六部的差事了?要不然朕就派你去戶部?」
十六阿哥聽了,腦中想起四阿哥,不由後背一激靈……
*
京城,曹府,梧桐苑,上房。
黑暗中,曹地手摩挲著初瑜胸前的疤,想起春日裡的變故,仍是覺得後怕。差一點,初瑜就要喪命。孩子們失母,自己失妻,那將是多麼沉痛的傷痕。
今日在客院中,終是留下了方種公。
三月之內,為王氏父子報殺身之仇,這是他的承諾。
三個月地時間,抽絲剝繭,也當能查出點什麼。即便圖壽只是走狗,在曹心中,也是當死之人。
「額駙……」初瑜地手抓住曹地手,低聲道:「額駙有心事麼?」
「在這世上,活著比死艱難。」曹若有所思地回道:「不是怕死,不是想著芶且偷生,而是有所牽掛,有要承擔的責任,不得不活。」
初瑜聽了,只覺得莫名心酸,將頭依在丈夫的肩膀上,道:「我卻是怕死……」
見妻子如此,曹有些後悔,跟她念叨這個做什麼。他翻身將妻子覆在身下,俯首在她耳邊,
笑著說道:「要不然,為夫就賣把子力氣,同娘子一同研究研究欲仙欲死這話的意思……」
「好癢……」初瑜忍不住說道:「額……」
接下來的話,卻是堵在口中,一室春光……
*
方種公雖被曹勸下,沒有直接往國公府尋仇,但是在曹家只待了三日,便告辭離去。
王家父子三人的屍身,曹這邊,已經瞧瞧使人收殮,葬在房山。
方種公是要往河南府尋找王家宗親,看是否為王五這一支續上香火。總不好讓他們父子成了孤魂野鬼,死後無人供奉。
曹對於方種公地想法,並不認同,但是也沒有出言反對。雖說通緝榜單上,刑部通緝地賊首是「韓七」,海捕畫像上所畫地,同方種公也相差甚遠。但是當日在昌平沙河鎮,方種公同官兵捕快是打了罩面地。
他又不能拘在曹府不出門,暫時去外邊避避風聲,也是好地。等過幾個月事情淡下來,誰還會記得這個案子。
剛好魏黑攜妻去河南,方種公便與其同行,一道出京。七娘沒有與魏黑、香草同去,也沒有隨父親一道,而是留在京城照看王鶯。
李氏在湯泉沒有住在臘八,得了丈夫辭官的消息,她就有些坐不住⌒些話,相問丈夫,又怕丈夫有什麼難處,抹了丈夫地臉面;不問的話,心裡又放不開。
曹寅在人前並無異常,但是在李氏眼中,卻是瞧出丈夫心不在焉、強顏歡笑。
她著急上火地不行,嘴裡起了一串水泡,嗓子眼腫得說不出話。
不是她貪慕權勢,望夫成龍,而是嫁到曹家小三十年,她曉得丈夫心裡排在第一的,不是功名利祿,也不是父母妻兒,而是效忠皇帝。
回到京城府裡,李氏就背著丈夫,從兒子那邊問了個仔細。待曉得是為家奴所累,受御史彈劾,就丟了官,閒賦在家,她都替丈夫委屈。
她思慮再三,實是忍不住,將太后所賜地如意,尋出來一柄。
太后老人家不是說要替她做主麼?如今皇帝受了蒙蔽,委屈了她的丈夫,她能不能用這如意,淘換個公道?
不過,既是聖命已下,再拿如意去央求,會不會不知好歹?
李氏猶豫不已,終是拿不定主意,使人將初瑜喚來,同她商量此事。
初瑜聽說婆婆有動用如意的想法,大吃一驚,忙勸阻道:「太太,使不得!雷霆雨露,具是君恩。雖說皇瑪法『仁孝』治國,但是國事非同家事。這如意固然有太后厚愛在裡頭,但是卻不好輕易拿不出。」
「老爺心裡裝著朝廷,裝著皇上呢。」李氏歎了口氣,道:「連著幾晚,老爺都睡不安穩。為皇上效忠了一輩子,如今這般,老爺心裡豈能好受。」
「說不定也是皇瑪法的垂愛,老爺也到了甲子之年,又有宿疾。」初瑜不好說旁的,只有輕聲勸道。
李氏搖搖頭,道:「早年老爺忙的時候,我盼著老爺休養,不要操心這些國家大事。如今瞧著老爺強顏歡笑地模樣,哪裡像是能安心休養的?媳婦,雖說我曉得太后垂愛,我也當曉得些分寸,不可得寸進尺。但是這如意,真地不能用一次麼?說不定皇上只是受了御史的蒙蔽,誤會了老爺。說明白了,就好了。」
朝廷裡地事,又不是過家家。初瑜雖不知公公辭官的真正原因,但是也曉得事情不會像婆婆想得這麼簡單:「太太,這如意能不用,還是不用吧。我朝沒有先例,雖說是太后厚愛,但若是真拿出來使喚,這也委實駭人聽聞了些……」
李氏還在迷惑,就見曹寅挑了簾子進來,看了一眼李氏手中地如意,道:「媳婦說得在理,夫人還是將如意收起來,不要胡思亂想了。」
初瑜見公公進來,忙從座位上起身。曹寅衝她擺擺手,道:「兒從衙門回來了,媳婦回吧。」
初瑜應聲下去,李氏被丈夫撞破,訕訕道:「老爺……」
*
梧桐苑,上房。
曹更衣完畢,聽初瑜提及如意之事,長吁了口氣,道:「幸好你攔住,太太怎麼生出這個要不得的心思。那如意做擺設,是無上體面;要是真拿出來用,就是雙刃劍,埋禍的根本……」
*
前院,客房。
七娘坐在八仙桌前,拄著下巴,還在算著父親行程到哪裡,又算著魏黑與香草夫婦何時能回來。
這時,就聽得床上之人「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七娘唬了一跳,忙起身過去,扶助王鶯道:「小鶯姐姐,小鶯姐姐,這又是夢魘了?」
王鶯坐起身子,雙手捂著臉,嚎啕大哭。
七娘聽了,甚是不忍,拍了拍她的後背道:「沒事了,姐姐,這不是醒了麼?沒事了。」
王鶯抱著七娘,卻是哭聲越發淒厲,眼淚蹭了七娘一身。
七娘怕她哭壞了身子,小聲哄勸道:「姐姐在哭就成兔子眼了,丟丟。」
「那皇陵,那皇陵的盜洞,是我帶人挖的……」王鶯面上露出絕望之色,喃喃道:「爹爹與哥哥們都是被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