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織造府,開陽院。
李氏坐在炕上,拿著帕子簌簌流淚。今日,蘇州李家來人報喪,她才曉得大嫂韓氏沒了。
曹侍立在旁,不曉得該如何勸慰。天祐坐在炕上,仰著小臉看著李氏,不哭不鬧的,只這般靜靜地瞅著。
曹遲疑了一下,小聲道:「伯娘,過憂傷身,逝者已矣,您還要節哀才是啊!」
李氏用帕子拭淚,哽咽著說:「小五,你不曉得,你這位舅母待我向來不尋常。當年她嫁進李家時,我還是稚齡。雖然她名分是嫂子,卻像娘親般帶我。前些日子聽說她病著,我都同你大伯講好了,二月裡過去探望。沒想到,如今還未過去,人就沒了。早知如此,就該元宵節後啟程去蘇州,還能看到最後一面。」
曹想著方才打發人收拾行李物什,問道:「伯娘,您要往蘇州去奔喪?」
李氏點點頭,道:「不止是我,你大伯,天祐,還有小五你,咱們都過去。」
正說著話,就聽廊下丫鬟道:「老爺回來了!」
李氏擦了淚,起身相迎。天祐也像是曉得祖父回來,起身晃晃悠悠地往炕邊邊。曹怕他摔倒,忙上前抱在懷裡。
曹寅面色有些陰鬱,進了屋子,見曹也在,問道:「昨日給你佈置的功課做的如何?這已出了正月,不可再懈怠。」
曹見伯父訓話,忙將天祐遞給奶子抱著,肅手應道:「回大伯話,《孟子》中的《公孫丑上篇》侄兒已經讀了背誦下來,大字也寫了二十張。」
曹寅點點頭,看了一眼李氏紅腫的眼睛。歎了口氣,問道:「衙門裡的事我都交代好了,明日用的船也使人預備下。」
李氏聽了,眼淚又出來,忙低頭擦了,道:「妾身謝過老爺!」
「說這些做什麼!你也不必太過感傷,舅太太年近甲子,也算是有福之人了!」曹寅勸道。
曹見伯父與伯娘說話,招呼了奶子,抱著天祐往東屋去了。
李氏一邊幫曹寅更衣。一邊道:「別人不曉得,老爺是聽妾身念叨過的。妾身在蘇州生活了十多年,自打記事開始便是跟在嫂子身邊的。平日裡老太太跟著伯娘吃齋念佛地,甚少有顧及到妾身的時候,多是有嫂子照看。實沒想到,這人說沒就沒了!」
曹寅皺著眉。心裡想得卻是李鼎的事。雖然瞞了李氏幾個月,但是等明日啟程去蘇州,到了李家就是瞞不住了。
他思量了一回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舅太太的過身,對李家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就是李氏脾氣再說。聽了這話,心裡也不是滋味兒,不由嗔怪道:「老爺……」
曹寅換了衣裳,拿著毛巾擦手,道:「大哥的脾氣,你是曉得的,最是要強不過。或許,就錯在這要強二字上……」說到這裡,頓了頓,終是說道:「李鼎在京城出事了。失蹤四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至今還沒有消息。」
李氏唬了一跳,訝然出聲,問道:「那兒呢?兒子可有危險沒有?」
曹寅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在炕邊坐了,說道:「你先別急,聽我說。那已是去年十月的事兒。跟兒沒關係。兒也沒遇到什麼危險。不曉得是大哥在南面得罪的人,還是李鼎在京城得罪地人。左右是不對勁兒就是了!」
李氏搖搖頭,難以置信,道:「鼎兒最是伶俐,怎麼會出事兒呢?」說到這裡,想起一事來,問道:「既是鼎兒數月未見,那富察小姐怎麼辦?」
曹寅道:「富察家聽說風聲不好,怕連累富察小姐守孝,就退親了!」
李氏難以相信侄子出事,還帶著幾分奢望道:「會不會是鼎兒遇到什麼為難事,在哪裡耽擱住了?保不齊過些日子,就出現了呢。」
曹寅搖搖頭,不置可否。李氏紅著眼圈,對曹寅道:「這哪裡還有福啊?大哥膝下只有這兩條血脈,如今鼎兒又是這般。」說著,眼淚又出來了。
曹寅道:「大哥要強要得過了些,現在萬歲爺還康健,便私下裡結交皇子阿哥。年前,萬歲爺使人在蘇州查了。李家到蘇州,也二三十年,未必事事都利索,哪裡是禁得起查的?原本還想著萬歲爺看在文氏太夫人的情分上,就算要怪罪大哥,也不會動了筋骨。如今大嫂過身,萬歲爺對舊臣向來優容,大哥這一坎兒算是過去了!」
雖說曹寅說得在理,但李氏還是難掩傷心之色,低聲道:「你們男人家的事,與我們女人又有什麼相干?難道大難來臨時,非要我們做女人的頂罪麼?」
曹寅揉了揉額頭,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大哥老了,不禁折騰,趁著大嫂喪期,沉寂沉寂,將過去地嫌隙都消除了方是上策。」
這些權勢糾紛的話,李氏聽著只是迷迷糊糊,只是曉得大哥好像惹惱了皇帝,如今要受到處罰什麼的。
她歎了口氣,道:「大哥真是的,怎麼不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呢?有什麼好爭的,就算是權勢再盛、銀錢再豐,還能換回一條性命不成?幸好老爺與兒都是素淡性子,倒是讓妾身少操心了!」說到這裡,終究是有些不放心,道:「四十八年那次,妾身便見識了京城的凶險。如今又出了鼎兒的事,那兒身邊地人手?」
曹寅點點頭,道:「這個,我也想著了。雖說在京城不宜招搖生事,但是身邊的人手還是寬裕些好。那邊府上,如今二房在,人手應是緊巴巴的了。剛好鄭虎要北上。我使人在府裡挑了幾個人手,讓他帶過去。」
李氏這才放下心來,不再惦記兒子,但是想起侄子李鼎來,仍是難過萬分。
可憐天下父母心,不管是賢惠如李氏,還是放蕩如楊瑞雪,想起兒女來,唯有牽掛的。
京城,什剎海。李家別院。
楊瑞雪手裡拿著她母親白氏打發人送來的家書,不禁淚如雨下。她的女兒正月裡大病了一場,險死還生。
如今,白家已經曉得楊瑞雪背後有靠山,不敢再打璧合樓地主意。白氏之意,問她能不能回南邊去。孩子病好後,見到丫鬟媳婦都喊「娘親」,看著委實可憐。
楊瑞雪心裡默默算著,女兒是四十九年九月落地的,虛歲五歲,實際是三生日半。自己去年春天離開江寧時,女兒已經有些曉得事了。了她的衣襟不撒手。誰若是勸了,女兒便「哇哇」的哭,那聲音聽得楊瑞雪地心都要碎了。
雖然千萬般捨不得,楊瑞雪終於選擇了進京來,萬沒想到京城是這麼個骯髒不堪之地。
這世間沒有後悔藥可吃,就算是楊瑞雪腸子都悔青了,也是於事無補。
她正在傷心不已,就見有丫鬟進來,手裡捧著一紅木匣子。
楊瑞雪看到這匣子,神色一愣。問那丫鬟道:「還是伊爺使人送來的?」
那丫鬟點點頭,回道:「是地。聽二門的小子說,是伊爺親自來了,在前院廳上立等呢,想要見奶奶一面。您看,奴婢怎麼去回話呢?」
楊瑞雪用帕子擦了臉,帶著幾分嗔怪道:「狗屁立等,當我是窯子裡的姐兒麼?」話雖如此。她卻仍沖那丫鬟擺擺手。道:「就說我才午睡起來,讓伊爺稍等片刻。」
那丫鬟應聲下去傳話。楊瑞雪挑了簾子,換媳婦子端水上來,洗了臉,將頭髮鬆鬆垮垮地盤好,換了身素淡的衣服。
她對著鏡子仔細地照了照,這水汪汪地眼睛,實在是勾人。
雖說伊都立出入這邊宅子,已經有一個來月,但是楊瑞雪學聰明了,曉得要想勾得男人的心,就要讓他吃不著。因此,只這般不遠不近、不軟不硬地應對著。
因是在內城,這楊瑞雪又是李家的表親,伊都立雖說急得跟什麼似地,但是卻也不敢行那欺男霸女地勾當。
若說早先不過是色迷心竅,想要一親芳澤,這兩個月下來,伊都立對楊瑞雪倒是有幾分真感情。
他尋思著,楊瑞雪雖說是個寡婦,但是性子柔順,就是納為妾室也使得。只是李家豪富,是眾所周之的,就是楊瑞雪雖說不過是商家出身,但也是幾處鋪子地東家,她不缺錢,不需要依附男人生活,想要納之為妾談何容易?
伊都立坐在前面廳上,心裡還琢磨著,實在不行,要不要請曹出面幫幫忙呢。這次,他可不是胡鬧,是想要正經納為二房妾的。雖說妻子出身高貴,但是性子好,也生了嫡子,在納妾上並不禁他。
現下,最難的,就是楊瑞雪這關。只要她肯鬆口,那才是謝天謝地大沒事,也不枉他這兩個月抓心撓肺的惦記。
他正魂不守舍呢,就見門口走來一女子,正是楊瑞雪。
見楊瑞雪眉頭微蹙,一雙美目中水光連連,伊都立只覺得自己要魂飛魄散,站起身來,上前一步,道:「楊家妹子,你這是怎麼了?」
雖說楊瑞雪這兩個月白架子擺得足足的,但是伊都立的臉皮也是夠厚的,早已自說自話地認了妹子。
楊瑞雪輕輕地搖搖頭,道:「沒事,許是剛才午睡魘著了」說著,撫了撫額頭,很是嬌弱地模樣。
伊都立上前要攙扶她,楊瑞雪忙退後半步,只讓他碰到衣裳袖子。
伊都立看著楊瑞雪行動之間露出的小半截手臂,已然是癡了。
楊瑞雪抿了抿嘴,尋了個椅子坐了,輕聲問道:「伊爺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伊都立跟了過來,在楊瑞雪下首的椅子坐了,道:「不是讓妹子叫我大哥麼,怎麼還伊爺、伊爺的,怪外道的!今日我進宮給十四爺請安,正好福晉新得了宮花,送了我一盒,我想著你會喜歡,便巴巴地送來了!」
其實,有一句話,伊都立瞞下沒說,那就是這宮花是他妹子讓他拿出宮給嫂子兆佳氏的。伊都立因要討楊瑞雪歡心,便密下,拿到這邊來賣好。
以往伊都立也常送東西過來,楊瑞雪怕他心生鄙視,三次裡有兩次是要退回的。今天,她也是拿了匣子出來,想著退禮。
聽說是宮裡之物,她心下一動,開了匣子,仔細看了。是對應節氣月份所戴的絨花,樣子並不算稀奇,只是顏色正,製作越發精巧罷了。
楊瑞雪雖說自幼也是錦衣玉食,好日子出來的,但畢竟是平民百姓之家,對皇宮裡的事兒與東西都帶著幾分新奇。因此,她捻了一枝絨花出來,仔細地看了。
伊都立見她像是喜歡,心中大喜,忙開口問道:「妹子可喜歡?要是喜歡這個,趕明兒哥哥再給你淘換去!」
楊瑞雪見他這般慇勤地樣子,不由一笑。
伊都立只覺得眼前一亮,已經伸出手去,往楊瑞雪臉上摸去。
楊瑞雪沒防備,被摸了個正著,簾滿臉飛紅,站起身來,帶著幾分嬌嗔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