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曉得哥哥與侄兒來了,也到前院來見過,說了會兒家常,留了李家父子在曹府這邊用飯。
酒菜擺在前院,李氏帶人安置好酒席後,便回了內宅照看初瑜去了。
曹寅父子,留在前院待客。席間大家都帶著笑模樣,看著都甚是親熱。
就曹寅與李煦兩個的的意思,是想讓孩子們好好親近的。
說起來,小一輩與他們還不同。當初他們雖然都在萬歲爺身邊當差,但不過是同僚友朋;到曹與李鼎這輩,卻是血脈相依的表兄弟。李家兒子不多,草家是獨子,這表兄弟兩個都是家裡的頂樑柱,正該好好親近才是。
李鼎與曹兩個可沒老一輩想的那般親熱,雖然在飯桌上,在親長前,兩人頗有些把盞言歡的意思,但是心裡都各有思量。
曹想著十六阿哥的話,想不通李鼎在內務府那邊為自己「揚名」的緣由,總不會是真覺得自己好,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個理由太無稽,曹感覺不到他的善意,但是也想不通他要對付自己的理由。不過過去有什麼摩擦,對外來說,曹、李兩家都是連絡有枝,密不可分。
這樣想著,曹就舉起手中的茶,對李鼎道:「表哥,這裡小弟要敬上一杯,謝表哥對小弟的稱讚。雖然表哥是好意,但是咱們是至親,這些誇小弟的話,打表哥嘴裡出來,外人也難當真。」
李鼎聞言一怔,神色有些僵硬。曹寅與李煦卻是頭一次聽這話,有些好奇,往這邊望過來。
曹寅笑吟吟地說道:「新成當外人誇你表弟了?他弱冠之年,不文不武。哪裡值當著誇一把?」
李煦對曹寅搖搖頭,說道:「東亭謬矣,別說如今的這些年青人,沒有幾個能同孚若比的,就是咱們年輕時。也不見得比他做得好。這兩日在京中往來應酬,還聽說孚若在山東剿匪大捷,立了功勞呢!」
曹寅忙道:「大哥別捧殺了他!他是文官,就算是剿匪之類的,也是綠營那邊的事,他不過是個協從罷了,哪裡有什麼功勞?」
李煦指了指曹寅道:「你啊,你啊,生怕人曉得孚若好一般!這綏靖地方,怎不是大功勞?山東民風彪悍。山林之中承歹人聚嘯,危機民生百姓。孚若不過下去年餘,就能有這般功勞,是難能可貴了!」
曹寅聽了,只是笑笑,問李鼎道:「新成也是聽了剿匪之事,與人說起了?」
李鼎站起身來。剛想硬著頭皮胡亂應下,抬頭正見曹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不覺心頭火起,有些不耐煩扯謊,便笑著道:「姑丈,不是這個緣故,是侄兒往內務府交茶園時,讚過表弟幾句。那年在蘇州弄園子,不是向姑丈家借的人手嗎,聽他們無意說過。說是姑丈家地茶園子,像是得過表弟的指點。如今,京城都傳表弟是茶童子呢,說是受過茶聖奇書云云,不過是無稽之談罷了。內務府那邊說起此事,像是對表弟頗為不肖,侄兒不忿,便讚了表弟幾句。」
雖然曹寅與李煦還笑著,但是席間的氣氛卻遽然冷了下來。
曹寅看了李鼎半晌,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歎了口氣,對李煦緩緩說道:「看來咱們都老了,孩子們都大了,有自己個兒的打算。怕是輪不到咱們操心!」
李煦有些尷尬。勉強笑道:「都是為兄的不是,向來慣著他們。行事有失分寸。」
曹寅笑笑,說道:「北面風大,獨木難支,大哥心裡有數就好。」
李鼎本仗著曹寅向來看重他,便這麼巧言令色,顛倒黑白,將自己地過錯說出是「義憤」,只當能輕輕抹去。沒想到,曹寅卻似看透他一般,理也不理,還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他站在那裡,見父親給曹寅賠笑,覺得十分礙眼。
李煦聽曹寅說完,自是曉得他的意思,曹家、李家在江南還有些份量,到京城來卻不算是什麼,只有彼此扶持,才好過些。
他收了笑,對李鼎呵斥道:「胡鬧,還不給你表弟賠個不是!二十多歲了,行事還這般毛手毛腳!京城是什麼地方,哪裡輪得上我們這樣的人家招搖?你表弟行事素來謹慎,你這番不清不楚的說辭出去,不曉得要給他引來多少麻煩。這哪裡是誇,這是禍害人罷了!」
不管李鼎本心如何,在曹家父子面前,被父親這般教訓,面子上掛不住,臊得滿臉通紅,低著頭使勁地握著拳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曹想起前幾年望鳳山莊的事,曉得這李鼎看著和氣,卻是個狠辣之人。畢竟要看在李氏面上,不好與他撕破臉,因此曹便開口對李煦道:「舅舅不必如何,想來表哥也是無心之故。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也不算什麼過失。」
李煦聞言,寬慰地點了點頭,有些激動地說道:「孚若能如此想,大善!咱們是至親骨肉,難道還能生出壞心來?你表哥初到京城,還不曉得這邊與南邊不同,舅舅又沒有叮囑他,便有了這樣的事,你沒有誤會最好。」
曹看了李鼎一眼,對李煦道:「舅舅放下,外甥心裡明白。」
因有了這個橋段,這頓飯吃的也是抑鬱。雖然而後眾人還是笑著說話,卻有些難熬了。
少一時,眾人皆放了筷子。李煦與曹又寒暄了兩句,便帶著兒子告辭。
將李煦父子送出大門外,看著兩人帶著隨從離去後,曹寅轉過身,看了身邊的兒子一眼,道:「你跟為父到書房來,為父有話問你!」
「是!」曹應聲,跟著父親進了前廳西間的書房。
曹寅坐了下來。皺眉抬頭對曹問道:「康熙四十九年五月間揚州之事,你從頭到尾,再仔細給為父講一遍。」
曹心下鬆了口氣,原還擔心父親被李鼎的溫良外表給蒙蔽,看來父親也有所警醒。接著。他便將望風山莊地事,沒有添油加醋,如實地對曹寅說了。
曹寅思量了一回,半晌方說道:「是為父糊塗了!李家小二,不比他父親,是個主意正的,往後你們之間相處……哎!還是看看再說把!」說到這裡,望向曹,眼神卻變得犀利起來,瞇了瞇眼。問道:「當年的事,親眼見死了那些個人,或許裡面有無辜之人,不曉得多少家留下孤兒寡母。不管李鼎如何辣手,說到底都是你逼迫地緣故。你,可曾後悔?」
曹雖不曉得父親為何會想起來問這些,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從未後悔過。他沒有想過做個聖人。如果危及到他的家人,危及到他的性命,不管是十條性命、還是百條性命,他都不會後悔。縱然也不好受,縱然也會難安,但是,決不後悔。
說到底,他只是個自私的普通人罷了。沒有危險時,他願意做個善心人,為那些苦難地人做些力所能及及之事;若是危險了。他心中地小人兒便長了翅膀,撲閃撲閃的。
想到這些,曹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兒子不後悔!」
曹寅站起身來,扶著桌子,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為父沒聽清!」
「兒子不後悔!」曹放大了音量。
曹寅抬起頭來,恨恨地盯著兒子,問道:「若是不是百條人命,是千條呢。你後不後悔?」
曹有些不解,不知父親為何這般發問,喃喃道:「父親……」
「若是萬條人命,十萬條人命呢?」曹寅繼續沉聲問道:「若是你一念之差,若能饒了這些人的性命。代價……代價是咱們曹家上下……你會如何抉擇?」
曹想說萬人『萬人與自己何干。但是卻說不出口,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他能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他自己也不知。
為了曹家上下,要了萬人『萬人的性命,他有魄力去做嗎?怕愧疚之心也逼得自己活不下去;若是為了萬人『萬人,捨了父母家人,他也做不出來。
曹寅見曹這般迷茫,心下有些登,寒著臉,喝道:「跪下!」
曹被他的聲音嚇得一激靈,直到曹寅再次讓他跪下,他方跪了。
曹寅背著手,不再看曹,說道:「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個兒到底想要什麼,是要家人安康,還是成就一番濟世愛民的偉業。要想清楚,想仔細,想明白,不可有半點猶疑。等你曉得自己個兒要什麼,再起來尋為父說話!」說完,邁著大步,出了書房。
是家人安康?還是濟世愛民的偉業?曹有些想自嘲,這是什麼朝代,是皇權至高無比,庶民如草芥的大清朝,難道自己還要想著青史留名不成?父親為何這般問?
不過,他沒有起身,即使是在曹寅離開後,他仍是在地上跪了。父親說得對,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自己終究要想清楚。一方面裝個好人地樣子,一方面行自私自利之事,這雙面人做得實在可笑些。
若是所謂地民生,與家人、與自己的安危相悖逆時,自己是學著做好人,還是自己扯了面具,露出粗鄙嘴臉?答案,顯而易見。
不管自己如何裝著良善,終究是個自私自私的小人罷了,曹俯首到地上,心下一片茫然。不管心中多麼不忿,在李煦的怒火下,李鼎還是乖乖地跪了。
李煦強忍著心中怒氣,指著兒子,罵到:「別說你是無心的,你那點花花腸子,還瞞不過你老子!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是無知孩童麼?不管你對曹家有多麼不滿,對曹如何嫉妒,怎麼能這般行事?」
李鼎前面的還聽著,待到說自己「嫉妒」曹那句,很是不服,挺著脖子,辯白道:「父親,兒子哪裡嫉妒他,兒子何須嫉妒?他不過是憑借平郡王府與淳郡王府地勢罷了,又有什麼真本事!」
李煦見兒子這個態度,心中大怒,抬腿就給了他一腳,罵到:「你這作死王八羔子,老子這一路上白交代給你了!與你說什麼了,到京城需謹言慎行,半步不能出差錯的!曹家是咱們姻親,正是彼此依仗地助力,算不上外人。你倒好,你瞧著曹名聲大了,不忿了是吧?故意說出這些個話來,引得別人打曹的主意。你當你能看熱鬧,讓曹落得個灰頭土臉,卻不曉得自己個兒已經成了笑話!大笑話!」
說到這裡,李煦順了口氣,道:「內務府的人,雖是與八爺那邊關係近,但是現下的管事阿哥卻是十六阿哥!同樣是表哥,你這個應付過兩面的,如何能比得起他們相交幾年地?怕是誰都瞧出你藏了歹心,往後誰還敢親近你?你要是不解了這個結,等到萬壽節完了,還是告病,跟我回南邊得了!省地留在京城,被有心人利用,作出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來!」
李鼎已經是聽地傻了,眼神直直的,說不出心中,是悔,還是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