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曹家西府。
聽說兄長在前院偏廳傳喚自己,曹心下甚至忐忑,低聲問道:「四哥,可曉得是什麼緣故?」
曹項回頭,望著眉目清秀的弟弟,道:「還能有什麼?先前勸你,你也不聽,二哥脾氣不是頂好,待會兒你多認些不是就是了,萬不可頂嘴,你這又不是在理的事!」
兄弟兩個雖不是同母,但因只相差半年,自幼同來同往的,倒比其他兄弟親近些。
曹調皮地吐了下舌頭,笑著道:「還不是何嬤嬤,心疼弟弟穿了四個月的粗布衣裳,現下換季,想起裡邊不礙事,別人看不見,便給尋了細布內衣來!」
因上面還有嫡母與兩個哥哥,本輪不到曹項說嘴,但是見弟弟這般絲毫沒有認錯的模樣,他不禁也有些惱,止住腳步,正色道:「百善孝為先,父親生養我們一場,咱們做兒女的,能夠回報的就是守守孝罷了!就是瞞了所有人,還能瞞了自己個兒不成?是細布,還是軟綢的,你當府裡上下就你一個人不成?」
曹被說得悵悵的,興兩聲,道:「行了,四哥,弟弟曉得錯了!這些個禮儀規矩繁瑣的很,不過是面上的事,未必守了的,就是孝子,盡在本心,盡在本心!」
曹項搖搖頭,很不贊同弟弟這番說辭,若是連面上的孝禮都守不到,那「本心」的星什麼模樣?為了弟弟著想,曹項還想忍不住開口提點提點,讓他將腰間的荷包收起。雖說這個也是白色的,細布做的,但是卻用了銀線繡了花邊。
曹倒是從諫如流,解下來抄到袖口裡。
兄弟兩個不好讓兄長久等,快走幾步,到了前院。
前院正堂奉著曹荃的靈位,現下日常並不在那邊說話。都是西廳這邊。
除了曹頌,兆佳氏與曹碩也赫然在座。曹反倒心裡穩當些了,既然有母親在,哥哥不過是訓斥兩句罷了。
曹項沒想到兄長還把嫡母請來,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請了安。曹這邊亦是。給母親與兩位哥哥請安。
兆佳氏原想要說話,臨開口瞧了瞧大兒子,還是閉上了嘴。曹頌寒著臉,瞥了曹一眼,隨後指了指曹碩下首的座位,對曹項道:「老四,坐!」
待曹項落座。曹頌方看著曹,半響沒說話。
曹被看得心虛,臉上擠出一絲笑說:「哥!」
曹頌冷哼了一聲。問道:「你襖裡面穿的是什麼衣裳?」
曹縱然是早有準備,但是在母親與其他哥哥前挨長兄這般對待,心裡也不自在,低頭道:「細布衣裳!」
「好個細布衣裳!你將外頭的襖去了,看大家冤枉沒冤枉你!」曹頌見幼弟這幅模樣,很是惱火。
兆佳氏心疼小兒子,低聲勸長子道:「他還小呢。就算穿差了衣裳,讓他換了就是,少說兩句吧!」
「母親。老五都十二,轉年就十三,哪裡還小?這些年來,家裡有什麼事,都讓大伯他們擔了。咱們西府就跟著混日子。而今。大伯上了年歲,哥哥為了家族前程在外頭當差。非要等弟弟養成紈褲,累得他們操心再說嗎?」曹頌道。
曹在旁聽了,很是不以為然,不由插嘴道:「是穿了綢衣裳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地?若是守起古禮來,大家都應在豐潤墳塋地前結廬呢,哪裡會回來江寧?照二哥這樣說,六月間母親生病用了雞湯也是不合規矩……」
曹項見哥哥已經滿臉怒火,弟弟還猶不自知的說著,便知道要壞菜。果不其然,就見曹頌「噌」的一聲,從座位上站起,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便衝過去給了曹一腳。
曹身量小,又沒有防備,被哥哥踹倒在地,「哎呦」了一聲,臉上帶出懼意。
曹頌一時衝動踹了他一腳後,見他那害怕的模樣,心裡也有些悔,還想著胡亂再訓他兩句便收場,不料剛好看到曹袖口裡掉出的銀線繡了花邊的荷包,簾又擰緊了眉,又有想打人地衝動。
曹碩與曹項都離開座位,去扶曹。兆佳氏唬了一跳,過來拉住曹頌,不住口地道:「好好說的就是,好好說就是!」
曹忒是委屈,撅著小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嘟囔道:「說不過人,就動手……」被曹項用手給遮住嘴巴。
曹碩忙勸道:「哥哥檄,小五雖然不小了,但是自己個兒應該也想不起來換這個,或許是哪個奴才攛掇的,使得他沒了分寸!」
眾人聞言,皆向曹望去。曹已是怕了,但是卻不願說出何嬤嬤來受大家的罰,於是略帶祈求地瞧了四哥曹項一眼,而後方低聲,道:「沒人攛掇我,是……是我自己個兒嫌粗布衣衫剌身子,才想著趁換季時換的!我……我知道錯了,再不敢了!」
曹頌聽著臉黑得不行,不由跟母親抱怨道:「都是您慣的,嬌生慣養,連禮儀廉恥之心都沒了!」
曹不敢再回嘴,曹碩見哥哥向來粗心慣的,怕一句話不好,小弟又要受皮肉之苦,便勸道:「小五既知道錯了,哥哥就饒了他這遭,讓他抄寫十遍《孝經》吧!」
曹頌雖然為弟弟地不懂事惱,卻真沒想出什麼懲戒的法子來,不過想著打一頓、罵一次罷了,聽到曹碩的建議,倒很是滿意,點了點頭允了,擺擺手叫兄弟們先下去。
待出了屋子,曹就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抽搐了兩下。曹項有點擔心,問道:「可是剛才跌到地上,磕到哪裡?」
曹剛才是實打實坐了個屁股蹲,確實有些肉疼,不過因好強,搖搖頭道:「沒磕著,只是沒防備,沒站穩罷了!我是想著。二哥本來待我們也不這樣,前幾年常帶著咱們耍地,如今怎麼成迂腐的老夫子,跟那……」說到這裡,自覺失言,回頭看了一眼。果見曹碩正冷著眼瞧他。
曹忍不住想要給自己個嘴巴子了,為何這般嘴欠,心裡腹誹幾句罷了,偏生要說出來。
曹碩不再看他,隨口道:「十五遍《孝經》,可使得?」
曹哪裡還會再找不痛快,十五就十五吧≮是很是乖巧地應道:「是,三哥!」
偏廳裡,見弟弟們都出去。曹頌方鬆了口氣,回到座位上。兆佳氏當他還惱著,便為小兒子說起好話來:「曹自小最是乖巧,這些亦是小孩子,不曉得輕重,也不能都怨他!你父親不是古板之人……」提起丈夫,就有些說不下去。眼圈已經紅了。
曹頌見向來爽利的母親如今整日裡懨懨的,沒個精神,也心疼她。道:「兒子也是為他好,在家裡怎地都好說,骨肉至親,再惱他還能害他不成?眼見就大了,若是往後不在家裡。還這樣肆意行事。惹出禍來,不是更要累及母親憂心!」
母子正說著家常。便有管家來報,道是東府太太打山東回來了。身子酸酸的,換了外頭衣裳後,便在側間炕上歪了。繡鸞一邊幫李氏捏肩,一邊將府裡這些時日的家務大致說了。
繡鸞二十多歲,是李氏身邊的通房丫頭,素來行事穩妥。曹寅雖然有兩個妾室,但都是不管事地,這幾年反而是繡鸞這邊幫了李氏不少力。
這次李氏去山東看媳婦孫子,繡鸞沒有跟著去,讓李氏留下來照看曹寅起居。
聽說妻子回來了,曹寅也打前院衙門過來,見她面帶倦樊色,略有嗔怪道:「大老遠去了,怎麼這幾日便回來了,往返奔波,累著可怎生好!」
李氏坐直了身子,揉了揉胳膊,笑著說:「到底是上了年歲,這才幾日的路,就覺得身子酸了!老爺不必惱,咱們那個兒子是個什麼秉性,您又不是不曉得?就是我想要再留,怕也要催著我回來侍候老爺了!」
曹寅聽了,臉上浮出些許笑意來,這幾年曹甚是關注他地康健,各式地藥材,每次家書中,也有小半月是提及此事的。就是特意打發吳盛到江寧當差,也是為了不讓父母生病瞞著他。
李氏想起兒子前些日子巴望著孫子的大名時,不禁興,對丈夫說道:「老爺也是好耐性,不是打知道媳婦懷孕便開始翻書了嗎,怎地天祐的大名還沒起好?您不知道,兒那些日子可是早晚都要念叨一遍,怎地也猜不透老爺這邊會定個什麼名兒出來!」
曹寅搖搖頭,頗有些幸災樂禍,道:「急什麼,入學前再想也來得急!」
李氏想起兒子出生時,公公已經去世多年,丈夫想了名字,也是懸而未決,最終還是皇上恩典賜的名。不得不承認,他實是沒有取名地天分。
丫鬟來報,二太太與二爺來了。李氏笑道:「快請進來,正要打發人去請!」
曹寅前頭差事還沒忙完,與兆佳氏、曹頌打了個招呼後,便先回衙門去了。璧親自送出來。雖然官職這塊論,曹是他地下級;但是論起勳爵與郡主額駙的身份,卻是比甘國璧身份要高上許多。因此,他雖沒有特意巴結,但是也不願意有怠慢失禮之處。
對於曹這次來布政使司衙門主動尋「公務」,為長官分憂地行為,甘國璧自然更不好阻攔,而且還很是贊同。
剛好月初聖壽節時,康熙給戶部下了諭旨,要使得「率土黎庶,普被恩膏」。除了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及山西、河南、陝西、甘肅、湖北、湖南以外的省份,康熙五十年與五十一年的地丁錢糧,一概蠲免。歷年舊欠錢糧,也一併免徵。另外,對於旱澇頻繁的江蘇、安徽、山東、江西四省,除漕項外,康熙五十二年應徵地畝銀、人丁銀,俱著察明全免。其歷年舊欠銀,亦並著免徵。
這一番免徵下來,縱然是惠及山東黎庶,卻也苦了布政使司衙門這邊。番庫庫銀不足,明年有些個政令施行起來,也有些不便。
這來年地開支預算報到戶部,還不知能夠批幾成下來。甘國璧上任方幾個月,便遇到這個大難題,這些日子正與幕僚想主意,該如何行事。
曹來的卻是正好,不僅是戶部的老人,還有著這不容輕易開罪地尊貴身份,若是回京跑跑戶部,那不是什麼都有。因此,他很是通情理地給了曹這個出公差的機會。
曹這邊,自然也甚是滿意,還道對大人的照拂感激不已,若有機會回報,必定效勞。
待離布政使司衙門遠了,曹的臉色卻難看起來,心下說不出的憤怒。雖然從血緣上說,曹頤卻是他的堂妹不假,但是打感情上來看,他更像是將這個小丫頭當女兒般待的。
就是不論血緣,不論這十多年相處地情分,單說當年杭州的數日照看。這世上,他欠下救命恩情的不僅是四阿哥與十三阿哥,那個站在他身前,為了個饅頭,與其他人對峙地萍兒亦是。
對於這個對自己有恩情,又苦命的丫頭,曹是打心眼裡真心疼愛的。待無意聽到道台府下人中閒話中提起京城舊事,追問下去,竟然那般真相後,他真是連殺了塞什圖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