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十五中秋一早,曹寅就帶著兄弟子侄開祠行朔望之果月餅給曹府的老僕並各級管家。是夜,內外設宴,闔府賞月。
中秋節又有拜月之禮,在院中設台,焚香陳列花果以供月。彼時規矩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因此入夜後,由高太君帶著李氏並全家女眷上香叩拜,然後中秋宴席才正式開始。
曹寅、曹並曹顒幾人先過來給高太君敬了一回酒,便撤去外院吃酒,內院裡只剩女眷。
高老太君坐在主位,右首坐的李氏,下面是曹寅的兩個妾。因西府兆佳氏剛剛生產,還在坐月子,而路眉又在「養胎」,這正房二房都沒有過來,只寶蝶和翡翠兩人在席。雖高老太君客氣地讓了一回,她倆誰也不敢往前坐的,便推了曹頤坐在高老太君左首,兩人順次坐下。
高太君平素言語不多,但席間一提到剛剛去看過的兆佳氏新生的女兒時,老人家歡喜之情溢於言表,話也多了起來。
兆佳氏因生了個女兒,心裡不太暢快。然高太君跟著李氏去探望她時,因見那女嬰不哭不鬧十分安靜,又叫高老太君逗興一回,高太君愛得什麼似的,沒口子的稱讚那孩子,又給了份厚重的添盆禮。兆佳氏聽了老人家的贊,又見老人家喜歡,這才高興了些。
「囡囡好啊,不鬧人,省心。」高太君由衷笑著,手指李氏道:「當初帶她時我還不覺著。後來侄子、侄孫子多了,一個個淘氣得緊,熱鬧是熱鬧,卻端得讓人懸心,還是囡囡好。」
高老太君說著又講一回李家的幾個侄孫子怎麼淘氣,口裡雖是抱怨,眼角眉梢卻是帶著高興笑意,一瞧便知她是極喜愛那幾個小孩子地。她說著說著≒不禁提了兩句李氏小時候的趣事。末了喟然道:「你是好的。素來沒怎麼叫**過心,這是我的福氣啊!」
李氏眼裡已經見了淚光,笑著陪母親飲了一杯酒,溫言道:「這麼多年女兒少在母親跟前承歡盡孝,如今母親就多住些時日,讓女兒盡些孝心。」
高老太君拍了拍女兒的腿,也有些傷感。曹頤在一旁見了。忙岔了話題,說些個佛語經典,又提了老人家高興的事,才把氣氛又挑了起來。
月上中天,眾人盡興而散。
因翌日曹頤就要跟隨曹顒進京待嫁,李氏這邊走不開,無法親自送她上京,十五這夜便在女兒處安歇。
母女同榻。李氏少不了又做了一番敬婆婆大姑、敬夫君、勤儉持家的叮囑。說罷。李氏將曹頤一綹頭髮別到耳後,撫著她的額角,笑道:「這些話其實也不必我怎麼說。你都是懂得地,不會叫**點兒心,只是忍不住還想說說罷了。我母親說我是省心地,是她地福氣。如今,你也是極好的,這也是我的福氣。」
曹頤紅了眼圈,低聲道:「這麼多年蒙母親不棄收養悉心教導,女兒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了。只是遠嫁,以後不能在母親跟前替母親分憂了……」
李氏眼角也濕了,伸手拭去曹頤的淚珠兒:「傻丫頭,女兒家一代一代的都是這麼過來的。嫁到夫家,就好生伺候婆婆相公吧,娘家這邊不必懸心。幸好你姐姐與你哥哥都在京城,總算不使你太過寂寞。」說到這裡,她從枕邊拿起個三、四寸見方地錦盒,打了開來,裡面是一隻鑲嵌了各色寶石的金手鐲。
曹頤見這鐲子有些眼熟,好像打哪裡見過,就聽李氏拿起鐲子笑著說:「不要嫌它花哨,這還是當年我出閣時,你外祖母傳給我的,聽說是在五台山開過光的八寶鐲子,帶著它會得到佛祖庇佑的。原本是一對,你大姐姐那年出閣,我給了她一隻,餘下這一隻卻是留給你的。」一邊說著,一邊拉過曹頤的手,要親手幫戴在腕上。
「母親……」曹頤輕輕止住李氏的手,猶豫地道:「這鐲子這般貴重,又是母親地家傳之物,還是留給未來地嫂子吧!」
李氏嗔怪地瞪了曹頤一眼:「傻孩子,難道你不是我的女兒?」說話間,已幫她戴在手腕上:「你雖不是我生的,但是在我心裡,卻當你與你姐姐哥哥一樣地。說起來,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姐姐性子強,不必提;你哥哥雖然話少,但也是不肯吃虧的。唯有你,小時候的鬧騰勁卻是磨沒了,什麼都憋在心裡。」
「母親……」曹頤心裡暖暖的,卻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是將身子往李氏身邊靠了靠。
李氏摩挲著曹頤的頭髮:「過去的都過去吧!天下間,哪裡有不盼著兒女好的父親?只是他多年不當家,也是不得已,你別太埋怨他。」這裡的「他」,卻是指曹頤的生父曹了。李氏知道,這是曹頤的心結,一直想開口勸解,但是又怕傷了她的心。如今,曹頤就要遠嫁,總不能讓她帶著對生父的怨恨出嫁,所以還是開了口。
曹頤抬起小臉,望向李氏,搖了搖頭:「女兒沒什麼可怨的!我有父母兄姊,福氣已是太過,哪裡還會貪心許多?如今,女兒只有一個心願,那就是父親、母親並外祖母都身子康健、長命百歲,姐姐與哥哥的生活都順心和美。」
「傻孩子,父母最大的心願就是兒女過得好。只要知道你們幾個都過得好,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自然就心情愉快,就是有病也跟著好了!只是你要切記,在這個世上,能夠伴你白頭偕老的,還是你未來的相公。這男人啊,年歲大的也好,年歲小的也好,都像孩子一般,是喜怒不定的。你不可太拘了他,否則他擰勁上來。就要故意與你唱對台戲;你也不可太鬆了他,那樣養成他的大爺脾氣,往後就要吃苦頭。夫妻兩個若是私下裡有什麼口角,卻不要帶到屋子外頭來,千萬不能在人前給他沒臉。不管是什麼性子地男人,都是極好臉面的,萬不可這這個上觸他霉頭,要不然讓他下不來台。怕是心裡
呢!」李氏笑著說道。
這一番卻是「馭夫之術」了。曹頤紅著臉聽了。一條條記下,心裡卻忍不住思量,瞧母親與父親福氣這般和美,莫非父親也同孩子一般,叫母親給哄服帖了。
母女兩個,又說了不少知心話,直到三更天方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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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顒這邊。宴席過後隨父親到了前院書房。曹寅的身子已經痊癒,眼神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犀利。曹顒的心裡很是寬慰,時間過去這般久,不管是身上,還是心上的傷口都漸漸癒合了吧。
這兩個月,曹寅開始慢慢復出,曹顒也跟著父親身邊學些官場的權術。
因總督噶禮與巡撫張伯行的矛盾愈演愈烈,下邊兩派官員也矛盾日劇。六月十七。屬於總督一派地江南狼山總兵官劉含高因「年老」解任。六月二十四。屬巡富派地蘇州知府陳鵬年,因被牽扯到去年禮彈劾地已革職的前江蘇巡撫於淮、江蘇布政使宜思恭侵吞國帑案,被定了個「畏懼徇庇」的罪名交予九卿嚴察。
七月初八。依附與禮的江寧總兵李如松,因「不能約束兵丁、在任所開設典鋪」,被降三級留用。七月三十,游擊唐之夔,因「侵冒兵餉」降三級調用。
七月中旬,江蘇巡撫張伯行降「江南藩庫賠補虧空疏稿」送江南江西總督噶禮會題。按照規矩,這要巡撫與總督商議後,才能夠下結論。張伯行卻沒等與禮商議,就在後面寫了結語,只交給噶禮聯名。禮哪會讓他如願,沒有蓋印,原稿發回。張伯行寫了將此事寫了詳細的奏折請罪。康熙下詔申,命總督噶禮與巡撫張伯行「為人臣者、當以國事為重協心辦理」,不可因「不和之故」致使「公事兩相予盾」。這督撫之爭,終於鬧到了御前。
曹家卻甚是太平。曹拘了路眉在內院「養胎」,暗中監看是否有與之聯絡的人;曹寅則派人順著路道台的線,查了其親故家族。
這路道台本是安徽蕪湖人氏,雖也算是書香門第,但是家資微薄,父母早逝,親族凋零,在祖父母身邊長大。出身貧寒,少年中舉,後從地方知縣做起。在禮任山西巡撫時,他剛好在山西任知府,兩人算是有了淵源。所謂路家族女,根本就是扯淡,連同路眉在內地六個女子都是其寵妾劉氏收攏來的。這個劉氏二十來歲的年紀,是其在京城侯補時納的,對外自然也是宣稱的良家女,其真實身份卻不可考。
要進京了,父子兩人又簡單合計一下,立場算是達成統一,那就是絕不讓曹家攪和到奪嫡之爭裡去。原本曹寅還是很同情太子這邊的,但是聽了兒子的勸,又想想眼下太子的處境,傀儡一般,怕也不再是聖心屬意地繼承人。
對於曹寅地身體,曹顒還是不放心,勸了又勸,眼下江南這邊既然差事不多,還是要好好調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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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曹顒帶著妹妹啟程返京。
曹寅嚴父形象慣了的,不願意在兒女面前流露離別感傷,便和李氏只送了兒女出府門,是曹元帶著一眾管家護送他們到的碼頭。
嫁妝行李一早就裝好了,曹頤在丫鬟攙扶下上了大船,進了內艙。曹顒和曹元話別幾句,剛要上船,就聽有人喊他,卻是曹帶了小廝到了。
因兆佳氏坐月子,家中諸事不管,曹得了方便,趕著過來相送女兒與侄子。他勒了馬,翻身下來,見曹頤已經進了內艙,暗暗歎了口氣。拉過曹顒來,說了兩句「路上小心」地話。
曹顒見他肯來相送,心裡多少有些改觀,笑著道:「二叔放心,侄兒省得。這就要登船了,江邊兒風大,二叔請回吧!」
曹點了點頭,從袖裡抽出個軟封來,悄悄塞到曹顒手中。
曹顒一愣:「二叔這是?」
曹有些尷尬,輕咳一聲,低聲道:「這……是給頤兒的一點兒嫁妝。回頭你給了她吧。唔,別說是我給的。」
那是他素日裡瞞著兆佳氏私攢的千餘兩體己銀子,今日盡數帶來給了女兒做嫁妝。因見曹顒掐著那銀票有些愣怔,他頓了頓,歎了口氣:「其實……唉,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了。頤兒在京裡,就靠你多費心照看他些。我……唔……多謝你。」
曹顒掐著那銀票,有些無語,最終收起銀子:「侄兒會好生照顧三妹的;覺羅家是好人家,妹夫、親家太太皆為人仁善,斷不會委屈三妹的。二叔請放心。」
曹點點頭:「那就好,快上船吧,別誤了時辰。」說著,往船上相送曹顒。
走到江邊,忽然見曹頤被人扶著從艙裡出了來。
曹尚不知女兒清楚了自己身世,但因素日曹頤一直都是能不見曹兆佳氏夫婦就不去見的,今日就站在對面,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先頭曾在腦裡想好的幾句以二叔語氣說的祝福詞兒也都忘了。
就見曹頤深吸了口氣,穩了穩心神,提衣角就在甲板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向曹磕了三個頭,然後垂了頭,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又扶著丫鬟的手回到內艙。
曹呆在了當場,心裡翻了幾番,震驚、心疼、後悔、愧疚,五味陳雜。這三個頭,分明就是出嫁女向父告別之儀,顯然女兒知道了自個兒的身世?卻不知她什麼時候知曉的,這麼多年,他虧欠這個女兒的委實太多,可這個女兒卻是……
曹紅了眼圈,怔了半晌,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歎了口氣,望著坐船載著他可能今生都無法認回的女兒,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