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行宮西北三里的草原上,河邊。
曹顒站在那裡,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口中艱難的咀嚼著乾硬的牛肉乾,努力吞嚥下去,已然食不知其味。
突然,十六阿哥拔高聲音喊他道:「曹顒,曹顒,快看那邊!」
曹顒回過神來,拍了拍額頭,告誡自己忘掉,已經相隔三百年,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他順著十六阿哥的手指望去,只見遠遠的上游岸邊烏壓壓的一大群馬,以緩慢的速度蠕動著,隱約可見一些人持著長桿騎馬跟在前後左右。
十六阿哥兩眼放光,拽著曹顒興奮道:「野馬群啊,一定是野馬群,像要套馬!快走,快走,咱們過去瞧瞧!」
曹顒前世只在電視上看過蒙古人套馬,今生隨扈到塞外半個月多,卻還是頭一遭見到這個場景,心中亦是想過去見見世面。當下倆人騎著馬,往馬群那邊奔去。
距離馬群還有兩三百米時,曹顒與十六阿哥同時拉著馬韁勒住了馬,附近沒有高地,只有靠拉開距離才能看得清楚,這裡是瞧熱鬧的最佳位置。
那些騎馬人皆是精壯的蒙古漢子,他們分成兩隊分散在野馬群左右,漸成包圍趨勢,揮動著手裡長長的套桿,呼哨著將已經放慢了速度的野馬群緩緩驅逐到一起。
這野馬群以一匹最驃壯的雄馬為首,其他幾匹成年雄馬兩翼相護,雌馬殿後,將小馬駒護在群落當中。此時頭馬似乎已經明白自己族群正身處陷阱,警醒地屹立在馬群前,望著那些嘴裡學著馬嘶聲的蒙古漢子。
包圍圈已經形成,隨著一聲哨響,黑壓壓的馬群上方白桿晃動,野馬群登時亂成一團,四分五裂,任頭馬怎樣嘶吼也再聚不起來。一時間塵土飛揚、人喊馬嘶,煞是熱鬧。
那群蒙古漢子熟練的將馬群分割開來,並不奔著頭馬去,只在已被隔成小群的馬匹中反覆挑選著,很快,中標的野馬陸續被白桿上的套子套住拖拽出列。
哪匹自由的野馬是甘心被束縛的?嘶鳴,踢踏,掙扎,每一匹馬都奮力和逮捕人較勁,試圖掙脫。其中以一匹純黑色的雄野馬為最,這馬性子極烈,幾下扭頭躥蹦,似乎要將那持桿人一丈多長的白蠟桿折斷。
持桿人是個身穿錦袍的男子,他顯然沒想到這馬烈成這般,被它折騰的桿子幾欲脫手,把持略顯吃力。看樣子他似乎有些無奈,最終還是一縱身躍上馬背上。
那黑馬哪裡肯服帖,忽作人立,又使勁地蹬著後蹄,想要將背上那人顛下馬背。那錦袍男子左手死命是攥住馬鬃,俯下身體,幾乎要貼在馬背上。那黑馬嘶叫著,來回奔跑,錦袍男子夾緊馬腹,身子隨著馬背起伏,使自己牢牢在釘在馬背上。直折騰了將近一刻鐘,那黑馬才漸漸地老實下來。
此時,除了被眾人套住的幾匹大小野馬外,其他的野馬已在頭馬帶領下衝出人群,奔往草原深處,遠遠地只剩下黑點。
曹顒學會騎馬七、八年,卻是第一次見到馬術這般精湛之人,忍不住叫了聲好。十六阿哥則是滿臉羨慕地看著那黑馬,催著曹顒一起驅馬過去。
那錦袍男子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身材很是魁實,肩寬背厚,脖子上頂著個比常人大上一圈的腦袋多少顯得有些滑稽。粗黑的眉毛下,竟是一雙略帶羞澀的眼睛,見到有陌生人過來,一時之間露出幾分慌亂。
四周的蒙古漢子見來了生人,都緊縮回錦袍男子身邊,隱隱形成一個方陣,將錦袍男子護在中間,顯然是訓練有素,不像是尋常護衛,更像是親兵。
曹顒與十六阿哥對視一眼,能夠在行宮附近出現,又是這番打扮行事的,看來是蒙古哪部的勳貴。
那些護衛隨從中,有個年長的,像是有幾分見識,認真打量了曹顒和十六阿哥,最終目光落在十六阿哥腰間的黃帶子上,目光閃爍,俯到那錦袍男子耳邊嘀咕了幾句。
那錦袍少年聽了,忙下了馬背,牽著馬上前兩步,行了個蒙古禮,用滿語道:「我……我……我是來……來自科……科……科……科爾沁……沁、科爾沁的蘇……蘇……蘇赫……赫……蘇赫巴……巴魯,請……請……請問……兩……兩位如……如……如何稱呼?」
這叫蘇赫巴魯的青年憋的臉紅脖子粗,才磕磕巴巴的說全了一句話。
原來這年輕人有口吃的毛病,怪不得見到有生人略帶拘謹,想來是怕被人嘲弄。雖然他結結巴巴的滿語實在好笑,但曹顒卻沒有任何歧視的想法,這個算不上什麼大毛病,多半是後天造成的,在現代社會通過心理療法治癒的病例比比皆是。曹顒知道來人地位不低,但科爾沁一共有八個旗,分封了四位親王、四位郡王,卻不知這蘇赫巴魯是哪家的,當下瞧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卻是神情肅穆,早已沒有剛才的嬉笑模樣,也翻身下馬,正色道:「我乃大清帝國皇帝陛下膝下第十六子,閣下是科爾沁部哪個旗的?」
「原……原……原……原來……原來是……是……是十六……六……十六阿……阿哥,我……我是……科……科……科爾沁……沁左……左……左翼中……中旗……扎……扎……扎薩克……達……達爾罕……罕親……親……親王……王……第……第……第四……第四子。」
蘇赫巴魯是達爾罕親王班第和順治的端敏公主所生第四子,論起來是康熙的外甥。他是第一次隨同長兄世子羅卜藏袞布一同來朝的,尚未見過諸位皇子。眼下認識了位同輩的皇子,蘇赫巴魯有些激動起來,急急的想告訴對方自己是誰,反倒磕巴的更加厲核。好不容易話說全乎了,他自己心裡也有些懊惱,生怕這缺陷被這兩人輕視。
結果十六阿哥卻爽朗一笑,抱腕道:「原來是班第王爺的四王子。論起來王子還是我的表哥呢。」他說著又偏過頭,用漢語向曹顒笑道:「怎樣,又遇到一位表哥。」
曹顒突然想到了《紅燈記》裡那句唱詞——「我家的表親數不清」,當下一笑,向蘇赫巴魯打個千,道:「御前三等侍衛曹顒見過四王子。」
蘇赫巴魯見他二人並沒有任何嘲諷表情,說得還格外親近,十分高興,因聽兩人用漢語對話,當下也用漢語向兩人道:「十……十……十六阿……阿哥好……好生……平……平……平易近人,既……既……既然Π……是……好……好朋友,就……直……直接、叫……叫我……蘇……蘇赫巴魯……好了。這……這位……勇……勇士快……快……快快免禮,十……十六阿……阿哥的朋……朋友……也……也……也就是、我……我的朋友。」
曹顒聽他用漢語說話,知道是照顧自己,又聽他說自己也是他朋友,深感蒙古人的豪爽好客,心裡對這四王子的好感更加深一層。
十六阿哥亦做此想,只覺得蘇赫巴魯十分可交,因笑道:「既然王子都這麼說了,可見就是個爽快人,曹顒你也不必拘泥客氣。王子,這位曹顒是我的伴讀,也是我的表哥,如你所說,現在,大家都是好朋友了,那就不必鬧那些虛文。剛才,我們見王子馴馬,真是佩服不已,王子不狼馬背上生活的漢子,英雄了得。」
蘇赫巴魯聽了大喜,拉起他們過來看他新馴服的野馬,又指著這馬從頭到腳品論一番。十六阿哥與曹顒對相馬知之甚少,聽得饒有趣味,時不時還提出幾個問題。蘇赫巴魯講的興起,磕巴也就差些了,有時候也能連貫說出一整句話,這一番聊下來,他就已把兩人當作知己好友來看待。
這蘇赫巴魯是端敏公主三十七歲上得來的老兒子,被親王夫婦當做寶貝一樣疼愛,如果沒有磕巴這個生理缺陷,他會是草原上最陽光的王子。可惜自他變成小結巴後,別人雖然畏懼親王對他的寵愛,卻仍會明裡暗裡的嘲笑他,致使他心裡始終帶著某種陰影。
蘇赫巴魯是個極要強的孩子,總覺得因為自己磕巴讓人瞧不起,連帶著也給他高貴的父母丟了臉,因此無論騎射還是讀書都十分的刻苦努力,事事都想做到最好,只道自己本事大了,就再不會有人輕視於他。然而隨著年紀和本事的增長,他周圍巴結討好的人越來越多,可除了家人,真正無視他磕巴的缺陷的人卻根本沒有。
如今一下子得了兩個平等看他真心待他的朋友,蘇赫巴魯如獲至寶,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和兩個朋友分享。當下拉著十六阿哥和曹顒,執意要送他們野馬,讓他們從今日所套的馬匹中選自己喜愛的。
十六阿哥眼睛一亮,臉上又浮起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指著那匹純黑的野馬,道:「既然王子說了,那我也不客氣了,向王子討這黑馬可好?」
曹顒見他那笑容就知道他想試探一下這蘇赫巴魯,當下也認真注意蘇赫巴魯的表情。
蘇赫巴魯在來熱河的路上就盯上這群野馬了,已經派人追蹤了數日,設了無數誘餌陷阱才把這群馬圍起來套取。馴那黑馬也費了極大的力氣,本是十二分捨不得的,但他只留戀的將這黑馬從頭到腳瞧了一邊,然後就一揮手,道:「既……既然……十六阿哥喜……喜歡,就請……請牽……牽去吧。回頭……我……我派馬伕過去教……教……阿哥的人……怎……怎麼養……剛剛馴服的野馬。」
十六阿哥聽了,擊掌大笑:「好,蘇赫巴魯,好朋友!」算是真正認下了這位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