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臉色頓時大變,他怔怔地望著李維正,心中竟生出一種荒謬絕倫的念頭:此人不是人,是鬼。
他早已看出父皇之所以十幾年不把胡惟庸案了結,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李善長未死,他在朝中影響太大,父皇遲遲難以動手,兩個月前父皇已經放出話,要盡快了結胡惟庸案,當所有人都為之欣喜之際,只有朱標知道,父皇已決心要殺李善長了,但此刻,李維正竟然也看出皇上已對李善長動了殺機,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吏員啊!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看透這一點,可現在
朱標克制住心中的震驚,盡量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笑道:「你不是說皇上不會相信刺殺案是李善長所為嗎?」
「沒錯,就算皇上相信刺殺案是李太師所為,臣也相信陛下絕不會拿此案來定李太師的罪。」
李維正的回答依然從容不迫,就彷彿太子所有的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倒是朱標有些沉不住氣了,驚愕的表情從他眼睛、嘴唇等各個部位不可抑制地湧現出來,半天他才擠出兩個字:「為何?」
「皇上要的是李太師勾結胡惟庸造反的證據,刺殺太子與皇上的計劃不符,況且,太子遇刺,皇上肯定會猜到是諸王所為,涉及東宮之穩,臣以為皇上不會多生事端。」
這下朱標終於相信,此人確實是看出皇上對李善長動了殺機,心中的震駭也隨之漸漸消除,他畢竟是太子,失態只會在一時,很快他便恢復波瀾不驚的神態,他擺了擺手,命李維正坐下。
朱標又沉吟了片刻,便徐徐問道:「既然皇上不會相信刺殺案是李善長所為,那我們找李善長來救駕又有何意義呢?」
「殿下,我們的目的是給涼國公消罪,只有拿李太師來頂罪,此案才會轉移目標,才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維正也感受到了朱標的平靜,這也是他所期盼的,時刻保持冷靜是一個上位者必備的基本素質,他希望朱標能理智的分析他的方案,而不是感情用事,先一棒子打死,只要朱標能冷靜的考慮,即使最終不接受他的方案,他也會感到欣慰,這樣在將來的歲月裡他們才有可能達成一種默契,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禍引李善長的方案,也是一種試探、一種考驗。
朱標低頭不語,房間裡十分寂靜,他又站起來,慢慢走到窗前,良久,他才微微歎了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件事讓我再好好想一想。」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了,原野上的霧氣更加濃厚,儼如牛乳一般的霧靄籠罩了整個濠塘鎮,三十步外便看不清人影,但埋伏在外圍的刺客群始終沒有動靜,從第一次試探性進攻到現在,他們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過,不少人都懷疑刺客是不是已經撤走了,有幾個侍衛還放鬆了警惕,疲憊地坐在樓梯上假寐,但侍衛長俞平卻更加緊張,他不停低聲呵斥懈怠的侍衛,他已經嗅到藏在平靜中的殺機,敵人在蓄積力量,正如猛虎在進攻前總要做一個後蹲的動作一樣,敵人的下一次進攻將是全力一擊。
窗前,李維正的神情也漸漸嚴肅起來,朱標認為燕王不會真殺他,那是因為他的心中還存一念手足之情,但他李維正應該知道,燕王朱棣在他父親朱元璋死後都做了什麼,相比朱棣的心狠手毒,朱標卻寬厚仁德,雖然是一個可以為之效死命的主公,但在權力鬥爭中勝利者往往是朱元璋、朱棣這樣的心狠手辣者,歷史也往往是由他們來書寫。
不過讓李維正憂心的不是朱標的寬厚仁德,朱標的寬厚仁德正是吸引他為之效力的閃光之處,他憂心的是朱標的優柔寡斷,他的方案能接受就執行,不能接受就拒絕,現在已經拖了一個多時辰,再不下決定,他們可能都會活不過今晚了。
房間內,朱標背著手望著房頂不語,李維正的方案他已經考慮了一個多時辰,他也承認這是讓藍玉擺脫嫌疑的最好辦法,也是化解燕王死棋的妙招,但這個方案過於狠辣,還是令他一直猶豫不決,他始終下不了這個手。
「孝孺,你認為這個方案如何?」朱標心中委實難以決定,他希望從方孝孺這裡得到一點啟示。
相比朱標的優柔寡斷,方孝孺倒是態度明快,他堅決反對李維正的方案,「殿下,李太師有功於社稷,他此時避禍無門,殿下此時應該施予援手才對,怎麼能落井下石,陷自己於不仁呢?殿下應主動向皇上說清楚此事,以皇上的聖明必然會理解此案和藍將軍無關,從而重責燕王,殿下為一國儲君,當時常心懷仁恕,且不可聽信這種下三濫之損計。」
反對了方案,方孝孺還意猶不足,由事及人,他對李維正更是嚴重不滿,他本來就瞧不起李維正出身卑微,沒有功名,現在李維正又出了這種有辱大義的惡策,怎能不讓他義憤填膺,以小可見大,從這件事上便可看出這個李維正是心狠手毒之輩,絕不能讓太子委以重用。
「殿下,論語有言,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晉人又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殿下是一國儲君,當以修德為首,切不可受這些手段毒辣的陰謀詭計影響,像李維正這種小人更要遠之、鄙人,以備無患。」
和方孝孺的書生意氣略有不同,朱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個務實之人,比如他的袖子總悄悄藏著國母馬皇后的畫像,在父皇幾次對他發雷霆之怒,他便會故意掉出馬皇后的畫像,以平息父親的怒火,他實在是瞭解父皇,他知道如果按照方孝孺獨傲真三帖吧的話去向皇上坦白解釋,那皇上非但不會放過藍玉,反而會恨之更深,皇上怎麼可能承認自己的兒子手足相殘呢?
聽方孝孺說得嚴重了,朱標也忍不住替李維正解釋道:「他的方案雖然狠辣,但並非就能斷定下他人品不端,刀是否凶器、因人而異,孝孺這樣給他下結論,未免言之過早。」
「殿下,且聽臣一言。」方孝孺見太子執迷不悟,心中痛心之極,他跪下連連叩頭,「雖然殿下現在是在用人之際,但也應尋找賢才,讓胸懷仁義的儒家弟子陪伴殿下左右,將來殿下登位,才能使他們所學的仁義之術澤被天下,而李維正出身卑微,且無功名在身,殿下若重用此人,傳將出去,必將阻天下仁者之步,雞鳴狗盜之輩竊喜,得之毫末,卻失之千里,得失之間,請殿下三思啊!」
朱標半天沒有說話,方孝孺學問雖好,但在權謀手段、在政治鬥爭上還是太嫩了一點,偏偏自己身邊象方孝孺這樣的書生太多,而像李維正這樣的善謀者太少,將來父皇歸天,燕王發難,自己又拿什麼去對付他,李維正是他對付燕王的一大利器,得之不易,但方孝孺的話卻從另一個方面提醒了他,李維正若被重用,必將引發許多既得利益者的嫉妒,他無功名之盾保護,更容易被人中傷,自己得萬分當心了。
「殿下!」侍衛長俞平跌跌撞撞跑了進來,急聲稟報道:「刺客開始露面,有近百人之多,他們要大舉進攻了。」
「啊!」方孝孺驚呼一聲,快步走到窗前,用手指刺破窗紙向外看去,濃濃的霧氣中真的出現了隱隱約約的黑影,人數極多,他們動作雖然緩慢,卻更有一種逼迫人心的殺機,朱標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他也開始意識到,老四是要對他下手了。
「殿下,決定了嗎?」李維正忽然出現在門口。
「我決定了。」朱標歉然地笑了笑,「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方案,父皇那邊將由我一力承擔,絕不會牽扯無辜,至於藍玉,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那殿下會治我不敬之罪嗎?」
「我既已許你,又豈會悔之,你放心,無論你說了什麼,我都絕不會怪罪於你。」
李維正深深地施了一禮,「多謝殿下寬恕微臣。」說罷,他轉身便大步而去。
「李維正,你去哪裡?」朱標竟忍不住追了出去。
「我去殺賊,請殿下勿慌。」遠遠地傳來了李維正堅定的回答,朱標望著他的背影,暗暗的點了點頭,這個難得的人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跑了。
一聲低沉的號角聲在濃霧中吹響,凌厲的進攻終於開始了,這一次已不再是試探,三十名彪悍的黑衣人從正面發動進攻,東西各有十人策應,客棧的圍牆轟然倒塌,飛騰的塵土中箭如急雨射來,雖不如兩軍對壘那般漫天飛舞,但武藝高強之士射出的短箭力道更加勁狠,角度也更加刁鑽精準,片刻,二樓便有兩名侍衛中箭,慘叫著摔下樓去。
客棧一樓的門窗皆已被劈碎,戰場迅速由院子移到了內堂,但進攻在樓梯口受阻了,一直軟弱退讓的侍衛驟然爆發,進攻的黑衣人措手不及,血肉橫飛,數顆人頭落地,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血腥使黑衣人變得異常凶暴,即使衝在前面的人已經被殺死,但後面之人依舊瘋狂湧上,頂著屍體肉盾,強大的衝擊力竟然把樓梯邊的一根柱子衝斷了,樓梯頓時傳來了可怕的吱嘎聲,頭頂上大片塵土撲落,侍衛們抵擋不住,紛紛向樓上撤退,『轟』地一聲巨響,半個樓梯坍塌了,三名侍衛從樓梯上摔落下地,即刻便被黑衣人砍得血肉模糊,當場慘死。
樓梯的脆弱似乎讓進攻組織者想到了什麼,濃霧中忽然出現了一點火光,『火攻!』方孝孺一聲驚叫,房間裡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最可怕的一幕終於出現,刺客竟開始用『火』這個最原始卻又最有效的辦法,朱標的嘴角慢慢現出了一絲苦笑,『老四,就算我死了,這個位子也未必輪得到你。』
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最後時刻的到來,弓箭不再還擊,進攻悄然停止,客棧內外一片寂靜,只有火光越來越近,越來越多,彷彿死亡之神臉上綻開的獰笑。
突然,從房頂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聲音在曠野中迴盪,清晰地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中,「刺客聽著,客棧裡是大明王朝太子殿下,爾等聚眾謀反,想被滅九族嗎?太子殿下有旨,離去者免死!」
『李維正。』方孝孺憤怒了,「他怎麼敢擅自」
朱標一擺手止住了他,「我已經答應了他,不治他罪!」
窗外,李維正的聲音仍然在重複,「爾等被人蒙蔽,不知真相,太子殿下有旨,速離去者免死!」
「英武衛大軍即將到來,再不走,爾等性命難保!」
茫茫的霧氣中,火光似乎減弱了、後退了,竊竊之聲從濃霧中傳來,聲音越來越大,夾雜著憤怒的質問聲以及刀劍擲地之聲,朱標眼中閃過了一抹讚許的笑意,做大事者,當不拘小節。
這時,遠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百步外停下了,緊接著,濃霧中響起了刺耳的鑼聲,聲音短促而緊急,星星點點的火光驟然消失,衝進客棧的黑衣人頓時如潮水般退卻,奔進黑霧中,瞬間便無影無蹤,彷彿暴風雨離境,客棧外再次安靜下來。
忽然,一聲嘹亮的號角聲從濠塘山方向傳來,高亢而振奮,儼如雄雞的長鳴刺破了漫漫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