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理想國
「刑肅而俗敝,則法無常;法無常,而禮無列;禮無列,則士不事也。刑肅而俗敝,則民弗歸也,是謂疵國」
禮記.禮運曰)
「昔者仲尼與於蠟賓,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歎。仲尼之歎,蓋歎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歎』……」
燕德妃讀古文,句讀清晰,聲色俱佳。
嘉側殿中,燕德妃正在給楊悅講《禮記》,今日講得正是《禮運》。
楊悅與徐充容坐在一旁,靜靜聽燕德妃講解。
「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已;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楊悅面前翻開到《禮記》第九篇。燕德妃為她講的是「小戴禮記」,共四十九篇。「大戴禮記」原本八十五篇,但到唐代已佚失許多,只剩下三十九篇,因而唐代「九經」用戴聖的《禮記》,即「小戴禮記」。除《左傳》之外,《禮記》也是唐代「九經」中的大經。
聽著燕德妃講念,看著這段「大同」,楊悅突然有一種想笑的感覺。歷史真愛給人開玩笑。
她那個時代的人們追求的**理想是什麼?一直以來,她只有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那個社會是個大公無私的社會,人人都有極高的覺悟,集體主義意識超強,沒有階級劃分,物產十分豐富,需要什麼就有什麼。
拿這兩個「理想」對比一下,楊悅突然覺得這個共產社會姓馬,有點不可思議。
「天下為公」不正是天下為天下人共同所有,是共產社會麼?
「講信修睦」,不正是高標準的道德?使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這樣高標準的社會道德,只有分工不同沒有壓迫,共產社會的道德還能比這個更高?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這叫不叫「物產豐富」?貨產豐富到了遍地都是。當然人們的品格高尚到了,放在地上也不會有人私藏。
當然想要物產豐富,需要這些高道德標準的人,需要這些人「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那些集體主義超強的人,不也需要這個意識?
孔夫子描述的這個「大同」時代,沒有惡人,道德高尚,各盡其力,各有所歸,天下為公。楊悅突然覺得生於十九世紀的那個馬克思,像是學習了孔夫子的「大同」理想。
同樣的理想主義,還有一個托馬斯.摩爾的《烏托邦》,在他描述的「烏托邦」裡,財產公有制,人們在經濟、政治權力方面都平等的,實行按需分配的原則。公民們沒有私有財產,每十年調換一次住房,穿統一的工作服和公民裝,在公共餐廳就餐,每人輪流到農村勞動二年,官吏由秘密投票方式選舉產生,職位不得世襲。居民每天勞動六小時即能滿足社會需要,其餘時間從事科學、藝術、智慧遊戲活動。沒有商品貨幣關係,金銀被用來製造便桶溺器。奉行一夫一妻制和宗教自由政策。
托馬斯認為:私有制是萬惡之源。孔夫子認為「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大道即隱,天下為私」,私是「大道之不行」的結果,二者很有共識。
除了信奉基督教這一點,這個「烏托邦」似乎與「科學」**沒多大區別。在某一個時代的「大禍飯」與公共餐廳似是沒有什麼區別,下鄉知青與這個「輪流到農村勞動二年」似乎也有點關聯。
這個「烏托邦」反而更像某個階段的「社會」。
讓人不解的是馬克思怎麼會如此幸運地被奉為經典,而這個托馬斯卻被認為是「空想」。(它只不過比馬克思的**多了一個可以信奉基督教,所以被稱為「空想」?而實際上所謂的空想社會主義,分左右兩翼,左翼只講**,右翼則講信奉基督教。)
這兩個人,一個生活在十六世紀(托馬斯),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馬克思)。距離生活在公元前五、六世紀的孔子要晚上二十幾個世紀。真有點讓人不僅想像,二人是否偷了孔夫子的理想,改頭換面了一下。
當然說他們看過孔夫子的「大同」理想,不過是開玩笑。
西方文化有自己的傳承。「科學」**傳承了托馬斯的「烏托邦」勿用質疑。而「烏托邦」則一慣被認為是柏拉圖「理想國」的延續。
烏托邦與共產理想能不能實現,似乎不難想像。
與之相比。孔夫子並非閉著眼睛空想。他的「大同」時代,在上古三代之時能現實。
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意思是:這個大道盛行的時代,在上古三代之時有,孔夫子沒有趕上,僅是有志於此。
上古三代之時民少,剛從「動物時代」脫離出來,人們頭腦簡單,想法單純,相互協作才能生存,完全是個「集體主義」意識超強的時代。
孔夫子認為自己所處的時代已經完全不同。
孔夫子不是一個閉著眼空想的人,面對「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這一現實,他的慨歎只是「志於此」。是在「托古言志」而矣。
與托馬斯、馬克思不同,孔夫子並非只是追求一個虛無的理想。他看到現實的人本能的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提出十議:「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希望人們「克己復禮,歸於仁」,歸於他的「仁愛」道德,希望通過「禮樂」來約束人們,以企望達到「小康」社會的理想。
「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已。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這個「小康」的理想顯然更近於現實。講求「刑仁講讓」,講求像「禹、湯、文、武、成王、周公」這樣的「君子」來執政。如果不是這樣的君子,便要讓「在執者去」,大家會把他看成災「殃」。追求的是一種「聖君賢臣」執政的「治世」理想。
如果拿此來與柏拉圖的《理想國》相比,柏拉圖的《理想國》追求的「正義」之國,寄希望於「哲學家執政」,也是一種「賢人」政治。而且還明確的化分出「統治者、武士、平民」三等的階級社會。
柏拉圖的《理想國》的產生是在公元前三、四世紀,自由的古希臘城邦進入衰微時期。孔夫子的「小康」是在「周室衰微」、「禮崩樂壞」的公元前五、六世紀。
如果說柏拉圖的《理想國》在中世紀的歐洲沒有出現,而在中國,孔夫人的小康社會,似是一直時而出現。特別是這個貞觀時代,不正是儒家所希望的「聖君賢臣」的時代,不正是柏拉圖的「理想國」?
雖然這個時代還不太「理想」。
想到此,楊悅不由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燕德妃看到楊悅一直在沉思,顯然沒仔細聽自己所講,出言問道。
楊悅笑道:「我在想,孔夫子的『大同』能不能實現。」
燕德妃與徐充容二人對視一眼,笑了起來。顯然二人針對這個問題,以前已經討論過。
「似乎不太可能實現。否則為何捨『大同』,而追求『小康』?」燕德妃笑道。
楊悅不由一怔,沒想到二人有這等見識,一時辯癮大起,反其意而論道:「也不見得。以德治或許不能,以法治或許能實現?」
楊悅想到後世的注重「法」治,與這個時代的「德治」,正好是兩個相反的概念。
「法治?」燕德妃笑道,「『德治為本,法治為用』。治理國家怎能捨本逐末,不用德治而用法治?」
「捨本逐末?法治如何是捨本逐末?」楊悅說道,「戰國之時,秦國以法治國,終於滅六國,而一統天下,豈非最好的例子,以法治國才會更加強大。」楊悅十分想用後世的「法」治例子來說服,可憐不能。只好用古代的例子說事兒。
「暴秦?」不只燕德妃,便是徐充容也大大地搖起頭來。
「秦以酷刑暴民,因而傳二世而失天下……」
「前隋不也只傳二世,豈是法治之因?」楊悅不服地說道,「何況秦始皇統一全國,建郡縣,開創了中央集權的帝國時代,難道不是秦國之功?」
燕德妃與徐充容一時無言相對。
「秦皇之功又豈是只此一個,統一文字,才使中國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統一度量衡……」
燕德妃與徐充容面面相覷,心中暗呼楊悅所說不對,但卻無以辯駁。目瞪口呆地望著楊悅侃侃而談。
其實楊悅的談論早已偷換了概念,燕德妃與徐充容這兩個古代美女,向以「納言」為標準,那像楊悅這般「巧言令色」。
楊悅見二人啞口無言,正在自得。
卻聽一個聲音大笑著走進來:「你剛才所說,雖然有些道理。但並非說明只用法治便能使天下大治。」
三人轉頭去看,見是李世民。
「聖上。」燕德妃與徐充容起身行禮,齊聲叫道。
楊悅起身行禮,說道:「何以見得?」
「答案便在這篇《禮運》之中。」李世民笑著坐下來,拿過楊悅面前的《禮記》,翻到《禮運》的中篇,說道,「刑肅而俗敝,則民弗歸也,是謂疵國」
「刑肅而俗敝……是謂疵國?」
「如同治水一般,鯀用掩法面堵水而四處有決堤之險。禹用導法,順流而下終使水大治。『德』便如用順導之法,而『法』則不過是土淹。只用重刑,而不以德、禮教化民眾,民俗混亂不堪,即使將天下之民全部刑之以法,也未必大治。」李世民說道。
「疵國?」
轟的一聲,楊悅如遭電擊一般,一下被某種東西擊潰,呆立當場。感覺頭腦裡只剩兩個大字——「疵國」,而且越來越大,佔滿了她的整個腦海。
至於後面三個人在說什麼,她一點沒有聽到。只呆呆出神。
原來是疵國。那個讓她一向自以為的喜的時代……
中國人向來只看到西方的「法治」精神,而忽略了西方現代文明的另一精神源淵——「基督精神」。而這個「基督」精神不正是西方的「道德」源泉?是「德治」精神?
而中國人的道德在哪裡?
完全斬斷了道德根源的中國人的「人道」在哪裡?沒有道德底線,沒有做人原則,一個任何人隨時都有可能變成惡人的時代……
第136章理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