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詩經.衛風.氓》
百花爭艷,春光四溢,艷波蕩漾……
眾王妃還算沉穩,坐在席中吃酒閒話,低聲竊笑。年輕的公主們卻沒有幾個坐得住,與一眾年輕親王圍在一起跳起了胡旋。胡旋之舞在唐代上自王孫貴族,下至婢妾僕夫,都能圍轉幾下。廳中一片騰挪跳躍,歡聲笑語……
其中高陽公主和永嘉長公主最為搶眼。二人的靚麗在眾公主中數一數二,大膽放浪也是數一數二。高陽公主穿了紅色的縵衫,半臂外露,輕紗披肩,玉頸粉胸。永嘉公主著紫色襦衣,藕絲羅裙,一對酥胸聳起,隨著舞姿上下跳躍顫動,最是令人不忍細睹……
不過眾親王卻是視而不見。如同現代人看慣了大街上的**粉臂,反而不會專門注意。而且「同姓不能為婚」的禮法,在古人心中深入骨髓,對自家姐妹窺視被視為最為不恥之事,因而眾親王或許會向王妃中的靚色盯上幾眼,但對同族共姓的眾公主卻無半點興趣。眾駙馬以及眾長公主的子侄之輩,卻大不相同,不少人瞇起雙眼,盯向場中,看著這一對美人之花微笑不已……
幾個年長的公主圍坐在一個年輕的老美人身邊閒聊。說她老只是因為她的確年事已高。說她年輕,實在是因為她的面容與她的年齡大不相符。神堯皇帝高祖李淵的同母胞妹,少說也已有七十多歲。老人不興被問及年齡,雖然座中不少人心中疑惑,卻也沒人敢問。
從面容上看去,同安大長公主不過五十歲左右模樣,臉上有些贅肉,卻十分「福態」,反而顯得年輕。鋁粉敷面,潔白細膩,幾乎看不到皺紋。小山眉,胭脂暈,額上梅花金鈿,腮邊月牙斜紅,盤雲髻,金步搖,袒領大袖衫襦,曳地長裙半拖……
楊悅不由暗讚一聲,不愧是獨孤氏之女(李淵的母親正是一門三後的獨孤信的女兒),此時尚且美不勝收,年輕之時更當如何?
老美人喜歡熱鬧,看著眾人玩樂,面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前些天到府上來『說話』的人,說到如今在長安城中有兩個人最是出名。」
同安大長公主身邊坐的最近的是平陽長公主,平陽知道這個姑母閒來無事,最喜歡聽些街頭笑話,時常請街上「說話」的人到府上來講些趣聞,於世面上的雜聞趣事知道得再清楚不過。微微一笑,湊趣地問道:「不知是哪兩位?」
「一個叫做長安公子,一個叫做三車法師。」
平陽長公主笑道:「這個長安公子,我到是聽說過。不知這三車法師是誰?」
同安大長公主搖頭笑道:「三娘連『三車法師』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聞。這個三車法師便是聖上親自發度牒,拜三藏法師為師的那個阿羅修……」
平陽長公主笑道:「姑母說的原來是尉遲將軍的兒子,這件事情我到是知道,聽說他法號『窺基』,怎麼卻稱作『三車法師』?」
同安大長公主笑道:「我也是聽了『說話』人說的才知道,如今長安街頭都稱他為『三車法師』。說是他拜師的時候,架著三輛馬車,一輛裝滿美食,一輛裝滿美酒,一輛裝滿美姬,因而被人稱了『三車法師』。」
長廣公主在一旁也笑道:「這個我也聽說過,前些日子那場大雪,聽說便是這個三車法師給招來的。等到這三車法師拜了三藏法師後,大雪立時放晴,真是神奇。」
「《天下新聞》也報到過此事兒,說那不過是倒春冷,自然天象……」
「怎麼可能是自然天象,如果真是那樣,三車法是拜師之前怎麼大雪不停呢?」同安大長公主反對平陽長公主的說法。「為這事兒,豫之不是還舉行了一場『鬥雞公益大賽』,受到聖上褒獎……」
楊豫之就這件事兒最為眾人稱道,長廣公主心中得意,笑著回道:「三車法師與豫之關係不錯。三車法師菩薩心腸,因為自己招來大雪心存愧疚,因而豫之特意為他舉行了這場『義斗』。」
「嗯,豫之的確做得不錯。聽說這件事蜀王也有參與,幾個人還為此爭起功來?」
「那個長安公子也說是自己的功勞,幾個孩子吵得不可開交……」
「『說話』的人說那長安公子最是了得,連三藏法師都被他問難,對他十分讚賞……」同安大長公主見提到長安公子,點頭說道。
平陽長公主笑道:「這個長安公子的確是個奇女……奇才。」平陽長公主原本要說,「的確是個奇女子」,半路上打住,改成「奇才」。
「長安公子到底是何須人也?『說話』的人也說不清,好似是從哪裡一下子蹦出來一般……」
滕王跳了一曲胡騰,回到席中喝茶,剛好聽到同安大長公主的最後一句話,哈哈笑道:「長安公子是何等人物,老六再清楚不過。姑母不如叫老六過來問問便知。」
「蜀王?」
「當然是他,他們天天泡在一起,好得跟一個人一般,關係特別……好。」滕王這個大漏勺,禁不住要將蜀王與楊悅的關係講得曖昧些。
「噢?快去把老六給我找來……」同安大長公主卻沒有明白滕王話中之意,更感興趣於長安公子的故事。
……
楊悅卻不知眾人在談論自己,兩隻眼睛盯向美女如雲的廳中,看得目不暇給。
見楊悅不住盯著眾美女,眼光轉來轉去。李治不由微微一笑,說道:「風流俊雅如公子者也愛美色乎?」
楊悅一愕,知道李治誤會,暗暗好笑,搖頭晃腦地說道:「『食色性也』,孔聖人尚不遠女色,更況我乎?」
李治笑著搖頭道:「孔聖人怎會也是好色之人?柳下惠坐懷不亂豈非君子之行乎?」
「孔聖人言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見孔聖人深知德與色之間的關係。」
「什麼關係?」
「好色而無德乃獸,無色而好德乃是佛,好德而又好色才是人也。」
李治聽了更加大大地搖頭,笑道:「孔聖人這句話說的是,世人好德不像好色那般,如果好德如好色那樣,世間必然大治。」
楊悅也大大地搖頭:「好色乃是人之本能,好德乃是人之倫理,需要後天培養。這才是孔聖人的本意吧。難道公子不近女色乎?」
李治笑道:「發乎情止乎禮。君子好色也要合乎禮法也。」
「發乎情止乎禮。君子好色必先有情才可也。」
「有情?」
「如果不是兩情相悅,便是合於禮法,行敦倫之禮不過是出於繁殖之意,與牲畜何異?」
「……」李治愕然,沉吟片刻,大大地點頭,「公子所言及是。如果不是自己喜愛的女子,的確沒有什麼意思……」
……
二人低聲談笑,以為不會被人注意到。卻不知滿室皆紫衣玉帶、袒胸曳袖,兩個道士雜在其中反而十分顯眼。
同安大長公主遠遠看到二人,詫異地問身邊婢女:「那兩個道長是何須人也。生得神清氣秀,似是神仙一般,我怎麼不記得有道士來請安……」吩咐婢女請二人過來相見。
見婢女相請。楊悅一愕,生怕露了痕跡,四下看去,見李愔卻是恰好走到同安大長公主身邊去,忙搖頭不肯過去。
李治知她心意,也不欲讓楊悅知道自己是誰,免得這個「萍水相逢」的朋友,以後說起話來反而不能通快,笑了笑自去回話。
李治這個「道士」走到同安大長公主身邊,請過安,不待老公主相問,竟然走到同安大長公主耳邊一番低語。惹得老公主一陣呵呵大笑。李愔、平陽長公主等人皆是紛紛吃驚,仔細看時認出是太子,也不由一齊大笑起來。
「我還說今日怎麼不見九郎來,卻原來是躲在一旁自己清靜。」
「郎君真是胡鬧,怎麼扮起了道士?」
同安大長公主、平陽長公主一齊笑道。
「我是陪了一個朋友來,他不識得我是誰,還請姑祖母、姑母千萬別說破……」李治忙向兩位公主施禮笑道。
「什麼人?那個道士?他是何人?」眾人詫道。
李治笑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是一次在雪中偶然相遇,一起吃酒十分通快,是個極俊雅的人物……」
「郎君怎會如此不小心?!」平陽長公主詫異地說道,「萬一遇到……」
李治知道平陽長公主是在擔心自己安危,笑著搖了搖頭:「姑母放心,不會有事兒。」
「雪中相遇?」李愔回過頭去,遠遠看到楊悅,心中一動,笑道,「我過去看看。」
楊悅與李治二人為了不讓人發現,一直坐在末席。距離首席較遠,只見到李治上前請安,眾人圍著他說話,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聽到陣陣笑聲,正在詫異李治不似是個風趣的人,竟然有本事引得眾人大笑,看來定然是認得眾人。不過她的確不想知道李治是誰,便自斟自飲不去猜側,突見李愔向自己方向走來,嚇了一跳。忙低下頭假裝出恭,走出了大廳。
楊悅瞥見李愔似是也追了出來,忙發足急走,往僻靜處去。躲在殿外牆角的花樹後面,見李愔追出殿來,四下裡看不到人,又悻悻地回去,才放下心來。暗笑一聲「好險」。想了想,自己慌忙躲避,只怕李愔更加起疑,此時回大殿中只怕立時被他逮住,不如就此出府去。
正要起身往外走,突然聽到斷斷續續幾聲絲竹,從身後傳來。楊悅身後乃是一道牆,聽那絲竹之聲幽幽,似是有無限心事欲要傾訴一般。楊悅好奇心起,看了看身邊的桂花樹,她自小愛好蹬高爬低,爬上去到也不是難事,便順著枝叉上去……
牆後是另外一處院落的後花院子,水榭樓台,是個十分清靜的去處。雨後天晴,月光不知何時出來,清輝灑向院中,清晰地照在一位美婦人的臉上。
美婦似有四十歲上下,正坐在燈下彈琴。與廳中諸人的寬衣大袖不同,美婦人身著窄衣小袖衣衫,長裙緊致,上束至胸,肩繞披帛,束一個翻雲髻,風格簡約,卻越發顯出美婦人的腰身。
美婦人身旁立著一個男子,身材高大,穿明黃色衣袍。楊悅嚇了一跳,唐推土德,以黃色為尊貴,只有皇帝才可以使用。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敢穿黃袍?
待那黃袍男子不經意間抬起頭來,楊悅不由啞然失笑,藉著月光,看得十分清楚,那人竟然是李世民。
外遇?李世民搞外遇搞到這裡來了?楊悅心中暗笑。他的宮中佳麗不少,這美婦人雖美卻也不見得比楊貴妃更美。當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連皇帝都要外出偷情。
「表姊的琴聲越來越動聽了……」李世民言道。
楊悅聽了差點失聲笑出來。那美婦人的琴聲雖然還算不錯,不過明明心事重重,不見得有多好聽。加上李世民在一側,那美婦人似是根本靜不下心來彈琴,一曲《春江花月夜》,彈得斷斷續續,並不高明。李世民明明是琴中好手,這種水平他竟然會誕著臉說「好聽」。楊悅不由大大地搖頭,俗話說:情人眼中出西施,看來李世民愛煞此人,這種曲調在他耳中卻似仙樂一般。
那美婦人卻不為所動,並不理會李世民。推開琴兒不再彈,重重的歎一口氣,望著遠處,怔怔出神。
「表姊,還在生我的氣?」
怪不得李世民大獻慇勤,原來是惹了美婦人生氣,正在央及情人。楊悅嘿嘿大樂,看得津津有味。
想起上次見到李世民在華山玉女祠與「慵美人」一起,此時又與這美婦人在一起,這李世民除了**,在外面原來還有這許多情人。
「惲兒如今已近弱冠,表姊卻還是不肯原諒我。」見美婦人一直不肯說話,李世民輕語說道,「當日,我也是醉酒之後,才冒犯了表姊……」
蔣王李惲原來是這美婦人的兒子。楊悅識得不少皇子,這個李惲卻從來不曾見過。
不過,「表姊」是誰?這裡是同安大長公主府上,同安大長公主是李世民的姑母,這個美婦人難道是同安大長公主的女兒?
想到此,楊悅「啊呀」一聲,不由驚了一跳。同安大長公主的女兒,李淵的外甥女,難道她是歷史中記載的楊廣的妃子王氏?她怎麼與李世民也有一腿?
楊悅這一聲「啊呀」,聲音雖小,但在夜中,而她又是坐在樹上,聲高震遠。院中二人立時同向這邊看來。楊悅吃了一驚,忙縮回頭去,卻已經遲了。
「聖上!」只聽美婦人驚叫了一聲,呆呆地望向樹頂。
李世民也皺眉喝道:「什麼人?」
楊悅忙向樹下溜去,不成想腳下一空,一骨碌從樹上掉了下來,心中大驚。樹雖不高,她距離地面卻也足有三米,正在暗道一聲「不好」,突然腰間伸過一雙手來,將她穩穩接住。抬頭看時,卻原來是李愔。
「果然是你。」
「這你也認得出來?」楊悅笑道。
「你化成灰我也認的……」李愔也嘿嘿大笑。
聽到牆那邊李世民已吩咐人過來查看。楊悅顧不上多說,一面飛快地將臉上的鬍子扯了下來,一面與李愔挽手飛奔。
兩個跑過正在盛宴的大殿時,卻正好碰到滕王。
滕王見到二人慌張模樣,嘿嘿大笑:「原來是你們兩個,偷偷摸摸的在做什麼?」
楊悅顧不上理會他,李愔笑著向滕王道:「我先告辭了。」忙與楊悅出府去。
滕王在後面拍手大笑道:「嘿嘿,被我當面抓到。長安公子,我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長安公子?你說剛才與蜀王一起的是長安公子?」滕王身後一個聲音詫異地問道。
嚇了滕王一跳,回過頭去見是平陽公主。
滕王笑道:「不是他還會是誰?!」
「是她?她在這兒做什麼?」平陽公主詫道。她只看到楊悅的背影,楊悅一身道士裝束,知道是她同李治在一起,不由自語道,「她怎麼會和太子在一起?」
「嘿嘿……」滕王曖昧地大笑,「他們倆個鬼鬼祟祟,還能有什麼好事兒?」
「鬼鬼祟祟?」平陽公主心中一驚,「從剛才太子的口氣來看,他顯然不知道長安公子是誰。難道長安公子果真是要故意接近太子?」
「齊王妃」?平陽突然想起兒子說過的話,不由打了一個冷顫。「難道她真的想要做『齊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