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悅上廁所的時間有點長,不過,除了楊夫人與平陽長公主,其他人卻也不會注意到。回到宴會上時,眾公主正吃酒方到酣處,長廣公主對楊夫人說道:「楊夫人琴技高超,何不為大家彈湊一曲?」
楊夫人見楊悅恰好進來,說道:「臣妾久不動絲竹,只怕不能入耳,我兒近日剛剛習練琴技,讓她獻上一曲為大家助樂吧。」
平陽長公主也正要看楊悅本領,先已極力贊成。
楊悅見推托不過,便彈了一曲《有鳳來儀》,鳥語花香,層層疊疊,十分動聽……眾人聽了拍手叫好。
長廣公主卻說道:「武娘子雖然彈得不錯,但比起楊夫人彈的《胡笳》還是差了一些。」
眾人又請楊夫人彈來,楊夫人再無借口托辭,只得彈了一曲《胡笳》,琴聲錚錚,弦色如裂,「……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心轉愁……」如訴如泣,摧人淚下,肝腸寸斷……
《胡笳十入拍》因胡笳二字,現代不少人會以為不過是「胡笳」樂曲,其實是蔡琰(字文姬)所作的樂府詩,配樂為琴曲。郭沫若稱其為「是一首自屈原《離騷》以來最值得欣賞的長篇抒情」詩。唐代時有《大胡笳》、《小胡笳》之分。
楊夫人所彈正是《大胡笳》,是《胡笳十八拍》的嫡傳之作。本為器樂,楊夫人卻配以詩歌,邊彈邊歌。悲淒衷婉,雁南琴冷,魂消影絕,涕淚相交……一時間,花廳座中諸人無不面見戚容,悲聲迭起,歎息感傷,還有不少人眼中垂淚,低聲泣涕起來,其中長廣公主更是淚水磅礡…
楊悅不由詫異地望向楊夫人,但見楊夫人神思飄遠,淚影婆娑,甚是悲涼…心中暗暗納悶:「母親明明琴藝已致移情地步,比楊貴妃還要高明許多,但為何不親自教我,反而讓我到宮中拜師?」
見長廣公主悲不自勝,知道她定是記起自己已故的前夫與大兒子趙節,二人一個在攻打堯君素時被俘戰亡,一個在貞觀十七年因為太子謀反案死去,平陽長公主歎口氣勸道:「人生不如意處實多,五妹何苦非要自傷…」回頭向楊悅笑道:「今日賞花吃酒,正當高興才是。楊夫人的琴技驚人,終是太過悲傷,還是武娘子的琴聲,婉轉明媚,悅耳動聽。再給眾人彈一曲如何?」言語中對楊悅已是十分欣賞。
楊悅微微一笑,看了看楊夫人。楊夫人已收了琴,向眾人告罪:「長公主說的是,悅兒為大家再彈一曲,祝祝興……」
楊悅略一沉吟,彈了一曲《英雄吟》,是她當日在曲江邊自創的曲子,曾彈給李愔聽,李愔為她勘正,定名《英雄吟》,成為「天下詩社」的社歌。
楊悅看向平陽長公主,徐徐彈來,一改場中悲慼,錚錚之聲起,氣勢開合,縱橫四方、高亢奮進、威武不屈、英姿偉岸……令人振奮。
平陽長公主聽得神醉,不自主英眉上挑,大聲喝彩。命人拿劍在,竟然和著琴曲舞起劍來……
在眾公主美色中,平陽長公主並不十分出眾,卻極為英氣。看到平陽長公主的神采飛揚,劍影凌厲,衣袂飄飛,當真是一個英風烈烈的巾幗將軍,楊悅不由暗叫一聲「好」。一曲彈完,平陽公主的劍舞也剛好收勢,二人不由相視而笑。
一時座中之人哄笑聲中也多了幾分豪氣。長廣公主拍手言道:「三姊今日到是找到了知音……」
平陽長公主大笑。楊悅上前向平陽長公主祝酒,平陽長公主與她連乾數杯,拉住她不肯放開,竟然是越看越喜歡。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
等到從長廣公主府上出來,回家路上楊悅想起楊夫人的《胡笳》曲,心中滿是疑問,忍不住問道:「原來母親的琴藝已至移情地步,為何平日從未聽過?」
楊夫人搖頭說道:「我只是《胡笳》一曲彈得好,其它曲子一般,因而才讓你拜楊貴妃為師。」
楊悅奇道:「難道琴藝還要分曲子?」
楊夫人點頭說道:「每個人的經歷不同,因此對每首曲子的感受不同,因而不同的曲子彈出的意境也不同。如若談《胡笳》你不如我,但如若彈你那曲《有鳳來儀》和《英雄曲》我卻不如你。」
楊悅仔細咀嚼楊夫人的話,也覺得有道理。不過卻更加讓她好奇,又問道:「母親對《胡笳》一曲,為何有如此強烈的共鳴?難道母親曾經有如蔡文姬一樣的經歷?」
楊夫人沒有說話,許久才道:「我小時候趕上群盜四起,大隋江山風雨飄搖,生活離亂,因此對《胡笳》感受頗深。」
楊悅從未經過戰亂,但在電影中見過不少這種場面,恍然歎道:「原來如此。如今天下泰平,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啊!」
楊夫人聽了,愣了半晌,似是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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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個少見的奇女子,當真不錯……」回到府中,平陽長公主盛讚楊悅。
柴令武見母親十分欣賞楊悅,心中大喜,忙央求道:「母親這就代孩兒向聖上求請,請聖上答應孩兒的婚事兒如何?」
平陽長公主卻笑道:「你不要再癡心妄想了,她對你沒有半點意思,你還是絕了這個念想吧。」
「前天她還親自來慰問我,怎會對我沒有一點情意?」柴令武一呆,急道,「更況我已見過她赤身,她…….」
平陽長公主搖頭道:「那又怎麼?幸虧你當日沒有做蠢事兒,如果真要趁人之危,莫說長安公子不會放過你,便是母親也決不會偏袒於你。高陽公主自作自受,長安公子對她小示懲戒,已是十分便宜了她。」
當下將婢女聽到話說給柴令武。柴令武聽了如墜冰窖,知道自己無論作什麼,楊悅始終不為所動,心灰意冷,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想到自己為了楊悅不惜與房遺愛等人反目,為了她在門前癡癡等候,為了她還背上吃了一劍,沒想到她卻如此無情,越想越怒,大喝一聲:「既然你如此無情,別怪我無義!」
平陽長公主一怔,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什麼意思?」
柴令武狠狠地說道:「既然她不願意嫁給我,只怕不能留她。」
平陽長公主沒想到自己兒子如此陰狠,心頭不由怒氣上升:「豈有此理。」
柴令武看到母親凌厲的目光,知道一時失言,忙解釋道:「不是兒心狠,只怕此人並不簡單。母親可還記的『齊王妃』之事……」
「你是說她可能是……」平陽長公主驚道。
柴令武點頭,皺眉說道:「自從知道她是女子,我對她的事兒前後調查得十分清楚。聽說吳王之所以在華山遊獵,是因為愛上一個人,而她也在同一時間曾到過華山。吳王愛上的人只怕便是她。她拜楊貴妃為師,自然也與吳王有關。吳王一向好琴,曾在曲江二人琴音相和,恐是早已私下定情。若果真如此,她為何不嫁給吳王?反而與蜀王一起搞那個詩社?母親應該明白天下詩社雖然沒有涉及朝政,卻也集了不少才子在門下。與當年聖上的文學館十八學士相比,雖然比不上,卻也有幾分相似之處……」
平陽長公主眉頭一跳,心中打了個突,立刻明白了兒子的意思:「你是說,她之所以不嫁給吳王,而是另有目的?」
「只怕和當年齊王妃嫁給齊王的原因相同……」柴令武擰眉說道。柴令武轉瞬之間,看上去已極為冷靜,完全沒有一點沉迷於楊悅的意思,與楊悅平日見到的柴令武竟然完全不同,臉色冷酷,嘴角掛著一絲陰沉,有點殘忍的冷笑,「如今武二娘名聲雀起,只怕目的……」
「你是說她有意於東宮……」平陽長公主打了一個激靈,柴令武所說的可能不是沒有。自來大位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武德九年,玄武門那一幕,平陽長公主記憶猶新……
「這期《天下新聞》對『武二娘』的吹捧可以說到了天上,聖上正一心為東宮選人,保不準……只怕又是一個『齊王妃』……」柴令武冷笑著說道。
平陽長公主陷入深思,柴令武也許久沒有說話。室中極靜,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室外的婢女想要進來點燈,發現二人一言不發,擰眉相對,嚇了一跳。
平陽長公主揮了一下手,婢女點完燈趕緊出去,長歎一口氣,說道:「可惜……」無論是武德九年,還是貞觀十七年的事兒,她都不想再看到。平陽長公主心中不斷翻騰,武德九年父皇的痛苦,和貞觀十七年,李世民的失聲痛哭,都讓這個奇女子十分清楚的知道,兄弟相殘乃是人間最痛苦的事情。當年,她雖然一向與李世民關係更加密切,但也不贊成宮變。十七年後,兒子倒向魏王一黨,她也曾嚴厲的警告過。她即不偏向太子李承乾,也不偏向魏王李泰,她只想讓一家人平平靜靜……大概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女英雄,內心深處想要的只是這個。不是政治上的你爭我奪,甚至不去考慮誰更加適合當皇帝,只想讓家族平安……
「或許,並非想像的那樣……」平陽長公主想到楊悅爽朗的笑臉,疑惑地說道。
柴令武陰冷地搖頭道:「不會!她的聰明不下母親,從當日敗我的手段可以看出。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想下此恨心……」
平陽長公主終是不忍,有點諷刺地看著柴令武,愛一個人原來如此脆弱,在一瞬間為了某一個借口便可以犧牲……想到那曲《英雄吟》,一時的英雄相惜,其中不也可以嗅到一絲不能安份的**?她想要什麼?難道真如「齊王妃」那樣,為了某一個人,而不惜嫁個另一個人……
平陽長公主心中很亂,看了兒子一眼,問道:「你想怎麼作?」
「或許,不用我出手,高陽公主也不會放過她。」
「如果真如你所說,以高陽與楊貴妃的關係,楊貴妃豈會不壓制高陽?」
「或許不只高陽,還有人比高陽更想讓她死……若是都不能夠,孩兒也只好親自出手……」說到此,柴令武竟然眼中閃過一絲顫抖,這個顫抖在他那冷漠似鐵的臉上顯得極不相稱。
平陽長公主不自主的倒抽一口冷氣,對兒子的冷漠極不喜歡,揮手讓他出去。
柴令武默默地看了母親一眼,站起身來向外走去,走到門邊卻又頓了一頓,回頭看向母親,見母親望向自己的目光十分冷漠,嘴角抽動一下,沒再說什麼。
平陽長公主突然問道:「你與魏王還有聯繫?」
柴令武一震,沒有回頭,向外走去。
平陽長公主徹底坐倒在椅背中,愣愣地發起呆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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