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儷芹臥床不動,面如縞緞,半晌才慢慢睜開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卻閉得緊緊的,一字不。
賀喜扶著床柱的手移下來,半彎下身,撐在她枕側,盯住她的眼,低聲道:「想死,也要等平滅中宛之後。」
英儷芹動也不動地望著他,眼波凝止,彷彿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賀喜眉微動,忽然低笑一聲,道:「想知道他在哪兒?」
英儷芹放在身側的手驀地動了一下,眼瞳微縮,其間漸漸有了光,唇輕啟,聲音啞得辨不清,「你……肯告訴我?」
賀喜臉上笑容漸冷,轉身去拿案上尚好藥碗,「喝了,便告訴你。」
英儷芹費力撐起身子,*上身後軟枕,伸手接過藥碗,捧至唇邊,急急地張嘴喝了下去,捧著碗的手抖得一塌糊塗,藥汁溢出嘴角,將那淡色素唇染了點黑,更顯病弱之態。
自孩子沒了之後,身子便一直大虛,太醫診脈雖對小產存疑,卻也不敢問出口,只是遵賀喜囑咐,沿尋常方子來慢慢調理。
起先還肯進藥,人也未見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聞謝明遠的消息後,她才拒藥不進,生生做出一副尋死之態來。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沒了才性情大變,可他知道後才陡然明白,原來她竟也是動了真情的。
她身邊原先的幾個陪嫁宮女均已被他罰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宮一步,此舉更是讓她憤懣難堪。體虛之下又生出病來。
連月來幾聞皇后不肯讓太醫診脈,不肯讓人進藥,他本是沒怎麼在意,以為過些時日便好了,誰知近幾日又聞她連飯也不願再吃。這才當真動了大怒,朝議過後便親來宣辰殿勘視。
只消輕輕一試,便知癥結所在。
果真是因為謝明遠。
英儷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賀喜,臉上俱是企盼之色,「你當真沒殺他?……他人在哪
賀喜低眼看她,見她十指死死掐著身下錦褥,人在輕顫……不由帶諷一笑,望著她,不開
英儷芹見他不語,眼中企盼之意轉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地袖口,低聲泣道:「他在哪兒,你倒是告訴我……」
「中寧道,禁軍。」賀喜輕抽手臂,將她甩開。目光漸寒,「還想死麼?」
英儷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紅,垂了眼。「我死不死,對你而言又有何差。」
賀喜捏緊了掌中薄折,「對鄴齊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來報復朕,讓邰與鄴齊徒生嫌隙,想也別想。」
她低眼,不語,指甲劃破錦褥之絲。
賀喜目光轉向一側。將床榻裡外打量一番,見俱是凌亂之狀,再看向她時眉皺得更緊,冷聲道:「二日前,剛調中寧道禁軍赴中宛。」
英儷芹驀然抬頭,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賀喜低笑。笑聲僵寒,「前線戰事緊急。沙場刀槍無眼,營中軍法無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
他對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尋死,老老實實按規矩過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後,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減,仍是不開口。
賀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彎身湊近她,「朕將御駕親征,若是在外聞得你在宮中有何動靜,莫論何因,定殺謝明遠!」
她猛地一扯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凜凜,「我應了你便是!」
御駕親征。
幾日來只聞西線大舉調兵,卻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駕親征
賀喜直起身子,斂了目光,瞥一眼床頭盛藥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賦收之不易,你再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英儷芹眼眸又紅,撇過頭不再言語。
賀喜最後看她一眼,也不再開口,揮袖負手,腳下踩過地上瓷渣,一路穿簾而出。
聽見殿門開了又合,她才轉過頭,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後驀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洩出心中對他的恨與怨。
青花釉彩龍鳳祥和,繁複花紋之間,赫然一抹朱紅之色。
她微怔,隨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指間濕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心下陡驚,抬眼朝外望去,殿門緊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見聲影。
那拂碗而過的玄色廣袖……
漆黑似墨,縱是染血,亦難辨出。
大歷十三年二月八日,鄴齊皇帝御駕親征,調京中禁軍三萬、中寧道禁軍八萬同赴中宛,會胡義守軍於雲州。
二月十三日,於宏過水;十六日,林鋒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風進瀧州,距巍州僅餘二百里。
瀧州邰大營外,一人一騎飛馳而來,過門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營中火光猶明,兵沸馬嘶之聲不絕於耳,待近中軍帳前時才小了些。
狄風立於帳外,身未著甲,袍擺受風而鼓,腳下一動不動,眼望直馳而來之人,眼中終是湧出些光。
馬未停時,方愷便飛快地翻身而下,不顧踉蹌之姿,咧著嘴便奔至狄風身前,自胸前摸出一疊箋,交與狄風之時笑著道:「鄴齊同意將軍之計,願與將軍共伐巍州南岵殘部!」
狄風接過,展紙匆匆閱畢後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轉身入帳,仿若事在情理之中,並無絲毫意外。
方愷跟著進去,口中笑道:「將軍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鄴齊大軍西進不得,只能南下從巍州入手?」
狄風回頭看他一眼,側目望向帳中懸著的地圖,下巴微抬,指向中宛東面,低聲道:「谷蒙山、豐澗在前為天險,燕朗鐵騎在側相阻,縱是鄴齊大軍不懼血戰,想要再進也是難事。中宛東面已失五州與鄴齊,更不會在此時掉以輕心,燕朗之後又有岳意大軍為守,鄴齊大軍破一不能敵二,以賀喜之心思手段,又怎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只顧一路西進?」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攜財甚多,若能下巍州,則鄴齊大軍不愁糧響矣。邰只圖滅南岵殘部,俘邵定易其人,其餘斷不與鄴齊相爭,他又怎會拒邰共伐之請?」
方愷面上笑容更大,「將軍說得在理,只是屬下原也沒想到,鄴齊答應得會這麼快!」
狄風眸間微動,目光定於圖中巍州處,卻再未開口。
怎能不快。
他人尚在遂陽時,英歡便已著京中使司送書至鄴齊,密信止付那人與閱,議二國共伐巍州之事。
只消她開口,那人又怎會不應。
不過未料及地是,那人竟會真的再次御駕親征。
他眉頭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輸於邰,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將他贏過來。
巍州地險多山,又有江環伺,南岵十萬大軍駐於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莫論邰還是鄴齊,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勢必要分兵留於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軍。
是以狄風只帶風聖軍赴此地以候,而賀喜亦將留兵於雲州,誰也不敢傾一軍之力而伐巍州。
「將軍只留十日與鄴齊大軍,是否太倉促了?」方愷在一側不放心,小聲又問道。
狄風回神,看他一眼,挑眉道:「綽綽有餘。」
中宛東南以下皆平原,以鄴齊騎軍之,若無意外,最多五日夜便可至巍州以東百里處,之所以將共伐之時定於十日後,不過是留出些時間,以防不測之報罷了。
輕兵擾營,誘敵而出,東西兩面大軍同時夾攻,南北山谷伏以弩兵,南岵大軍本就是敗軍之部,又如何抵得過如此利兵共謀,只要能於亂中破巍州城,南岵大軍定是不殲自潰。
狄風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帳外,沖方愷道:「吩咐下去,這幾日處處小心提防些,萬莫出什麼意外;給將士們都吃好點,平日裡操練再加一班。」
方愷諾諾遵命,目光卻是閃爍不定,直瞅狄風腰間,欲退不退。
狄風看他,「怎麼?」
方愷咧嘴,指指他腰間玉珮,「將軍以前領軍從不戴這玩意兒,怎麼這次……屬下都看了好些日子了,心裡琢磨不出……」
狄風微一皺眉,斥道:「退下!」
方愷一怔,少見狄風對下火,因是忙退出帳外,合簾而走。
夜風隨簾微入,涼意侵面透
狄風半晌才收回目光,頭稍低了一下,看見腰間之玉,不由抬手,慢慢將它握於掌中。
其上字之纂痕,劃劃刻之於
一面是狄,一面是御。
瓶紋纖細繁複,隱隱亮,她微啞的聲音猶在耳側。
保你平安。
他緩緩閉眼,手又將那玉握得緊了些。
漫漫征途,惟此以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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