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天喜帝 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四十一
    樹下厚雪一攤,喬妹站在一側,腳下是兩個淺淺的小雪坑,宮裙下擺邊緣濕又成冰,不知在此處等了多久。

    緋衫紫裙,素髻簡鬟,蛾眉纖展,雙眸清亮。

    她臉頰紅紅,嘴唇紫,一張口便微微作顫,聲音奇小,「狄將軍。」

    又喚了他一聲。

    狄風左右看看,見四周無人,心下一歎,上前幾步走至她身邊,看著她道:「在此等我作甚麼,莫要把自己凍壞了。」

    喬妹小心地搓了搓凍得紅的手,唇角牽揚,對他笑了一下,而後微垂下頭,咬著嘴唇猶豫了半晌,才小聲道:「皇上之前說過,待狄將軍回來後,便讓我回大將軍府。」

    自逐州大營一別至今,已過一年矣。

    每日每夜都在盼著他回來,知他今日歸京,心下雀躍難耐,可明宏殿之宴並未著她進侍,只得悄悄等在此處,只望能見他一面。

    此時這人,身後月光清輝徐落,蓋不住他一身征塵之氣。

    她又緩緩抬頭,靜靜去瞧他,目光順著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終是觸及他沉黯似夜的雙眼。

    還是記憶中的那張臉,可其上又多了幾分蒼痕。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肅有加,神情俱斂於內,看不出其意若何。

    他一直望著她,盯著她的眼不放,良久後才微鬆僵垂嘴角,唇邊逸出絲白氣。黑眸濺起一抹黯光,轉瞬既滅。

    她一直悄悄地看著他,而後忽然就想要掉淚。

    這神色這目光……她辨得明。

    於是慌忙錯開眼,轉而望向遠處景歡殿,殿中燭光猶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她復又低頭,拾袖飛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後再抬頭看他,強擠出一抹笑,輕聲道:「也沒旁的事,就是……看看將軍是否一切安好。

    狄風看著她。慢慢點頭,「都好。」

    喬妹斂袖行了個宮禮,一低眼,淚便落下來,再說不出一字,轉身欲往回走,可凍僵了地腳一動便不穩,一個趔趄便要跌倒。

    狄風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穩後才又放開。低頭看她,道:「你在宮裡,一切都好?」

    英歡詔喬妹入宮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報聞。雖不解聖心何意,可也並未掛在心上。

    今日見她,人不似從前那般慌亂無措,對著他亦能說出幾句話來,想必在宮中所受之遇當是不錯。

    喬妹忙點頭,小聲道:「皇上待我很好,著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裡跟著六尚局的女官學些宮中典儀。每隔三日還詔我至殿中聽曾大人講書,」她淺淺一笑,又道:「一開始什麼都聽不明白,後來倒也能稍許聽出幾分意思……」

    英歡待她,是真的好。

    在遂陽宮中這一年多,她不再愁無吃無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覺得自己處處低人一等。

    她的過往英歡全知,可卻從來沒有因為那些事情刁難過她。待她就如尋常宮女一樣,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風照看她。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風對她是救命之恩,英歡對她則是庇護之德。

    身處宮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歡勤政為民之心、馭下有方之措,才知為何宮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才知是什麼樣地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若非親眼所見,她本也想不出這世上竟真的能有這樣的女子。

    然天下僅此一人,縱是終她一世,她也學不到英歡一分之質。一路看中文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過就這一雙眼罷了。

    若無這一雙眼,怕是狄風當初連看都不會看她,更莫論幾次三番替她解難,又將她送來遂陽了。

    諸恩之源,都在英歡一人。

    他所作所為,也只因拗不過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她配不上他。一早便知,她永遠都配不上他。

    他廣徵利伐無戰不勝之悍,這麼多年來都只是為了護那一人、助那一人。

    哪怕就連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可是她所求的……

    真的很少,很少。

    狄風背過手,往一側移過兩步,低聲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頗是複雜,終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宮中罷。」

    而後利落轉身,甩袍便要走。

    「狄將軍,」她急急地喚他,追上來兩步,「將軍……」

    狄風沉眉回,低聲歎道:「你留在宮中,定要比在將軍府過得好。」

    喬妹淚滿眼眶,望著他,哽咽道:「將軍以為我有什麼奢求不成?」

    狄風不語,眉頭陷下去,負於身後地手握成拳。

    喬妹澀澀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又道:「將軍二次救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自知配不上將軍,也從未想過攀天之高,所求只不過是能留在將軍身邊,一輩子服侍將軍,哪怕一生為奴做婢也無妨……」

    她忍著淚,縮在袖中的手冷得麻,唇也開始抖,「……如若將軍實不願,那我便留在宮中侍奉皇上,一輩子侍奉皇上。」

    替他侍奉皇上。

    無法報答他,那便報答他所愛之人。

    往後年年月月,只消能遠遠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夠了。

    再不多求。

    狄風眼中黑沫漸滾,眉頭又動,看她良久,而後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臉上淚水,沉沉一歎,「莫哭。」

    喬妹緊咬著唇點頭,小聲道:「我不哭。」

    可他指尖溫熱的觸感更讓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淚。

    他心裡有多苦她知道,因為她心亦苦。

    天地之別,山高水遠,觸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此間之痛,又豈止他一人才知。

    狄風垂下手,捻了捻指間淚珠,看她眸間滿滿都是水,心底竟是隱隱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過只留幾日而已。」

    她抬頭,看著他。

    狄風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說無用,待我征宛而歸,再來問你心意若何。」

    喬妹一時哽住,半晌才反應過來,而後急急地點頭,「我說過的話,永不會變……」

    真的不會變。

    哪怕是將來有日看他妻子安樂,她也甘願為他獻此一生。

    絕不後悔。

    狄風不再言語,又看她兩眼,才展開眉頭,微一點頭,慢慢轉身往前走去。

    她不敢再追,看著他背影越來越遠,卻終究沒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幾小步,小聲叫道:「將軍……將軍自己要多保重……」

    沙場刀槍無眼,她會擔心。

    狄風腳下略僵,低眼一瞬,卻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沒了影兒。

    冬夜風簌簌,凌面而痛。

    去年此時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時她睹他出征。

    她冷得抖,手在袖中攢得緊緊的,卻不忍離去,一直看著他走過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緊緊的。

    待他征宛歸來,再來問她心意若何。

    待他……

    歸來。

    大歷十三年正月十九日,上命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為帥,率軍東伐中宛。

    正月二十六日,狄風出臨潼關,會於宏、林鋒楠二部於順州城下。

    二月三日,邰大軍兵分三路,於宏北上,林鋒楠居中,狄風自領風聖軍南下,欲圖巍州南岵殘部。尺之尖。

    殿內瓷碗摔地而裂之聲刺耳萬分,濃濃藥味滑門而出,宮女於外祗候不敢入。

    賀喜手攥薄折,人在遠處便聞得此聲,腳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時目光橫掃諸人,「怎麼,都在此處等著領賞不成?」

    為宮女小聲道:「皇后不讓人近身,亦不進藥,李大人親自從御藥房取藥來,才進去沒多久……」

    賀喜聽後面色愈冷,褐眸怒火驟燃,嘴閉得僵緊,良久才轉動身子,低聲喝道:「都在這兒等著,沒詔不得入內!」然後飛快踏階而上,沒幾步便跨進殿中。

    澀苦藥味撲鼻而來,刺得人一時將窒。

    他撩簾而入,一眼便見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雲碎成了渣,同黑濁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將太醫遣退,賀喜幾步上前便至床邊,手撐床柱,低頭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動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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