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寒風漸漸隱去它的冷冽,早春漸漸探出頭角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武周王朝竟然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巍峨的紫宸大殿,紅衣少女緩緩走進,高昂著頭,面色端然,即便在逆境之中,依舊不亢不卑,保持著一份自有的驕傲,吸引了所有朝臣的目光。
站在高堂之上的許君竹,平靜如水的面容上,也撩過一抹驚詫,阿史那蘭,這個她曾經的對手,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洛陽的朝堂之上。眼神掠過蘇昭明,他那向來溫潤的眼中也帶著興許驚意,誰都不知道,這個冠絕草原的突厥公主此番到底是何來意。
「突厥公主阿史那蘭拜見大周皇帝萬歲!」阿史那蘭俯身行禮,嘴角雖帶著明媚的笑,卻掩飾不住心中的疲憊。
「公主免禮。」女皇微微頷首,示意阿史那蘭起身。
「謝陛下!」幾個字說的甚是動人好聽,清亮的眸子撩過許君竹,嘴角微揚,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所有的一切她都已知曉一般。
示威嗎?還是猜測到自己如今的境遇?許君竹心中暗自尋思,微微側了側頭,也衝著阿史那蘭嫣然一笑,算作是回禮。女子之間的爭鬥,總是暗流洶湧,讓人看不出端倪。
紫宸大殿上的一切,只不過是表面的光鮮,阿史那蘭將此番的來意說的冠冕堂皇,不過是慶賀新皇登基這樣的話語。瑤光殿內,才是真相揭開的地方。
讓許君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聰慧的草原女子,此次前來,竟然是尋求避難!
突厥太子阿史那伊然殺死了自己的伯父沙缽羅自立為汗,要稱霸整個天山南北。阿史那蘭不滿堂兄,而最終被迫離開草原來帶中原。伊然以為,阿史那蘭曾是中原朝廷的對手,此次前去,大周定然不會放過她,正好可以借大周的手除掉自己這個絕頂聰明的妹妹。
伊然聰明,可是陛下也不是傻子,怎肯甘心讓伊然利用。
阿史那蘭站在許君竹的面前,朱紅的衣裳,黑色的短靴,負手而立,欺霜賽雪的臉頰露出淡淡的明媚笑靨,從容不迫,亦如當年在大漠地牢中初見她的模樣。別說她根本就不想被伊然利用,就是真的讓她現在殺掉阿史那蘭,許君竹也是不肯的。對於這個女子,她雖恨,卻恨不起來,總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對手的相知。
一個眼神的對望,女皇便已經明白了許君竹心中所想。她早就聽過阿史那蘭的盛名,也略微知道她和蘇昭明之間的糾葛,這樣一個直率灑脫的女子,她心中也是喜歡的緊,怎能要她的性命?
女皇的面色依舊平和,嘴角露出淡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緩緩開口,依舊帶著帝王的威嚴:「公主既然來了,就安心的在宮中住下吧,朕會讓君竹安排你的起居。」
阿史那蘭倏然一怔,她沒想到女皇沒有要她的性命,思量萬千,還是忍不住問出口:「為何不殺我?」
女皇朗聲大笑:「朕為何要殺你?更何況公主既然敢來到神都,自是已經料到朕不會殺你,不是嗎?」
阿史那蘭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早就聽聞大周女皇乃是女中的豪傑,今日得見,果真不凡,阿史那蘭心中佩服萬分,那就多謝陛下照料了。」說完便俯身一拜,算是答謝。
女皇擺了擺手,叫她不必多禮:「公主先到院落休息吧,晚上朕在後花園準備晚宴款待公主。」
阿史那蘭笑著離去,凝望著那鮮紅的背影,許君竹喃喃道:「阿史那伊然野心頗大,阿史那蘭留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女皇冷笑,氣度雍容,指尖敲打著書案:「朕看這阿史那蘭公主甚好,是塊領袖的材料,要統一天山南北,恐怕除了蘇昭明,還要借這位草原公主的手。」
許君竹猛地驚醒,轉頭看著女皇:「難道陛下是下決心要在天山以北建府了?」
女皇瞇起雙眼,似是成竹在胸,悠然道:「現在當然還不是時機,突厥的實力怎樣,你和蘇昭明應該清楚,想要與我們抗衡,還要過幾年。國家初定,我還不想這麼早就挑起戰爭。我不殺阿史那蘭,那伊然也不敢怎麼樣,只會坐立不安。心急了,一旦挑起戰爭,我們就順勢攻打,驅除突厥在天山以北的勢力。阿史那蘭公主是否能夠收住野心,退回伊犁草原,就要靠你們的本事了。」
許君竹明白女皇的暗示,嘴上稱是,心中暗自感慨陛下想的深遠。她和阿史那蘭之間,接下來會面臨些什麼,是敵是友,尚未可知。而蘇昭明呢,阿史那蘭的到來,對他將會是什麼?
明月高懸,宮簷飛展,大紅的宮燈掛滿整個御花園,明亮若天空中的繁星。初春的桃花開滿了整個花園,暗香滿盈。殿台樓閣倒影在粼粼的池水之中,春風吹過,一片流光飛舞。桃花花瓣紛紛隨風落下,飄過片片落紅,隨著那柔柔的波光搖曳,美的讓人心醉。
文武百官皆是盛裝出席,這樣的排場來款待一位外族的公主,當真是前所未見的,或許,因為大周的皇帝是位女子,她一向提倡提高女子的權利;或許,是陛下將對突厥有所動作,而暫時布下的疑陣罷了。沒有人能夠猜出女皇心中真正的想法,包括許君竹和上官婉兒。
阿史那蘭的出現讓所有人震驚,流彩紅裝,依舊腳蹬黑靴,雪白的帽子上插著一支翠羽。絲發不同於中原的女子綰成髮髻,而是梳成兩股辮子。沒有中原女子的嫵媚妖嬈,卻端的是颯爽英姿,週身散發著燦燦光華。唐宮的女子們穿著向來華麗,而這阿史那蘭一身民族服裝,和**女子們相比,多了幾分灑脫利落,明媚異常,一出場便已是震驚四座。
許君竹舉目望去,她從未見過阿史那蘭如此的精心打扮,細細看來果真另有一番風致,明媚不可方物。
「公主請入座!」女皇氣度雍容,笑著招呼阿史那蘭入席。
許君竹側眼望了望女皇,蜀錦製成的廣繡長裙,上面繡的是日月鳳凰紋飾,厚重大方,整個**,也只有這女主沒有一分一毫被那如驕陽的阿史那蘭比下去。
「阿史那公主,果真是草原的第一美人,就是用國色天香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上官婉兒笑容嬌俏,聲音柔媚入骨。光滑如凝脂的手,輕搖著團扇,笑著讚歎。
坐在一旁的許君竹原本拿起一隻碧玉斗喫茶,聽見上官婉兒的話語,不禁微皺了皺眉,嘴角微微揚起弧度,放下已到唇邊的玉鬥。上官婉兒雖是誇讚阿史那蘭,可是這心中饒是有幾分妒意,縱使她如何嫵媚動人,也終不及阿史那蘭自帶的異族風韻。
阿史那蘭似乎聽出了婉兒話中的意思,也不多言,只是客套的笑笑,隨即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媚眼流動,似是在這宴會中尋找著故人,穿過重重身影,終於鎖定在那久違的疏浚身影,清潤的面容,星子般璀璨的眸。
許君竹心中一緊,知道她尋的不是別人,正是蘇昭明。
敏感如蘇昭明,自是感覺到了對面那熱切的光芒。抬起頭,迎上目光。面容依舊清雋,寵辱不驚。微微頷首,帶著溫潤的笑意,似是在問候。
阿史那蘭似是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深意,眼池略微有些晶瑩,也笑著頷首。華麗的衣裳,臉頰已然緋紅,雪白的帽子遮住了她常帶眉宇間的英氣。人面桃花相映紅,自是一副絕美的圖畫。一年多未見,她依舊如此,依舊放不下那個西北荒漠中義氣崢嶸、青衫隱隱的男兒。
這一幕,被不遠處食案前那個紫衣女子看的清清楚楚。額前的流蘇左右搖擺,心中波瀾暗生,眉眼間已然變的舒冷。坐在一旁的上官婉兒早就看出了許君竹的細微變化,輕聲感慨:「原來你還是放不下。」
再次拿起玉鬥,淺啜杯中的清茶,冷哼:「姐姐多想了,這本就和我無關。」
上官婉兒知她不肯承認,無奈笑了笑:「算我多言,你若是針對蘇昭明,朝堂之上也是太過明顯。」
聽了這話,放下玉鬥,眉心已然冷凝:「那幾個氏族弟子,酒肉之徒,本就該撤消了爵位,不是我公報私仇。」
上官婉兒欠了欠身,歪頭看著眼前的曼妙歌舞,笑道:「他們幾個做事還算是勤懇,只不過是犯了點小錯,何必剝奪他們的爵位?朝廷裡不做事的官員豈止他們,你也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
「這是殺一儆百,不單是他們氏族,若是其他官員也如此的,我定然不會輕饒。」許君竹挑眉淡語,看著上官婉兒,沒有絲毫的示弱。
上官婉兒輕歎了歎氣,擺弄了下手中的團扇:「我知你心中怨恨蘇昭明,可是公是公,望你以天下為念才是。」
許君竹不動聲色,雙眼凝望著庭院內的『秦王破陣舞』,抿嘴笑笑:「姐姐放心,斷然不會壞了天下蒼生。」
怡清小築是女皇下命安排給阿史那蘭的居所,院落四周臨水,用曲折的迴廊同外界相連,遠遠望去,水光接天,分外清幽。院內種植了各色花草,只是初春節氣還看不出是何種類,如今只有桃花開的絢爛。阿史那蘭是大漠的女兒,雖然也曾跟隨蘇昭明走遍天下,卻何曾見過這等水樣的景致,心中不僅好奇,也甚是欣喜。也不知是否是女皇特意安排,這怡清小築離許君竹的蘭心苑異常的近,站在迴廊之上,似能望到那院落中的森森鳳尾。兩所院子都是自成體系,獨門獨戶,不受宮內閒人的叨擾。
天空的明月高懸,又是一個十五。阿史那蘭曾聽蘇昭明說過,在中原月圓之夜,便是團圓之夜。然而此刻,卻是月圓人不團圓。
倚靠在木做的欄杆上,可曾想到,自己如今回背井離鄉,做一個人質?指尖撩過臉頰上的髮絲,嘴角留下的是慘淡的微笑。恐怕連人質都不如吧,如今的境遇,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草原,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為父親報仇?
「公主,您請的人已經到了。」婢女博雅輕聲喚道,打斷了阿史那蘭的思緒。
阿史那蘭袖子輕輕扇過面頰,帶起輕微的風,微微一笑:「叫他進來。」
聽的腳步聲,似是已經走到了迴廊,笑容微揚,轉回身,帶起裙裾清揚,溫潤的面龐映在眼前,時隔一年多,他們終於可以再見面。
阿史那蘭並不開口,只等著蘇昭明說那第一句話。
「你不該叫我來這裡。」蘇昭明終於開口,聲音溫潤依舊,卻夾著淡淡的責備。
「可是,你還是來了?」阿史那蘭依舊是明媚的笑,一雙妙目看著他,脈脈含情。
「我來這裡,無關緊要。」蘇昭明淺笑,走到阿史那蘭的身邊,「你看到那不遠處的光亮了嗎?」
阿史那蘭順著蘇昭明手指的方向望去,不以為然:「那是什麼?」
「是君竹的住處。」
阿史那蘭的心咯登一下,驚訝脫口而出:「這麼近。」
蘇昭明淡然依舊,看著阿史那蘭如花的面龐:「不錯,你告訴我,這次到底為何而來?」
秀結了眉心,面容閃過一絲憂慮,拉住蘇昭明的手:「你進來,我方跟你說。」
蘇昭明瞭解她的脾性,定是要從了她的,她方肯說,又見她神色凝重,想必定是大事,便聽了她的話,和她走進廳堂。
「我堂兄伊然害死了父汗,自立為汗王。我心中不滿,就來到中原,準備借大周之力打敗父親伊然,為父汗報仇。」
「伊然就這麼輕易的將你放走?」蘇昭明追問。
阿史那蘭冷笑:「他只不過把我當做人質罷了,我們的實力,你應該清楚,羽翼未豐,根本無力和中原朝廷抗衡,把我送過來,不過是做人質,倘若有天真的反了,我的性命對他來說也是無關緊要的。」阿史那蘭越說心中越寒,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兄長,有天竟會對自己做如此狠絕的勾當。
蘇昭明沉吟片刻,轉身便已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他知道陛下想要統一天山以北,只是現在不好向阿史那蘭說明,將她的住處安排在離許君竹很近的地方,恐怕也是想要以後借阿史那蘭的力平定天山以北。
思量一陣兒,緩緩開口,意在讓阿史那蘭安心:「你需要慢慢等待時機,或許有天,陛下起了心思,定會幫你誅殺逆賊,一報大仇。」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阿史那蘭顯然有些沉不住氣。
蘇昭明淡然一笑,眸子依舊散發清潤的光輝,拂了拂衣袖:「你何必心急,你想利用陛下幫你,陛下怎能甘心讓你利用。總要挑一個好的時機,陛下才肯出兵。」
阿史那蘭一怔,暗忖蘇昭明好生厲害,她的盤算竟看的一清二楚。緘默不語思索良久,頷首一笑:「且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你吧,一年未見,定然是過的不好了。」
「何出此言?」蘇昭明依舊笑言溫溫,卻沒看阿史那蘭的眼,而是直勾勾的盯著遠方,那個飄滿鳳尾清香的地方。
阿史那蘭上前一步,伸出手來,輕輕的碰觸蘇昭明的眉峰,柔聲道:「因為我還從沒見過,你的眉總是凝著的,怎麼撫也撫不平。」
蘇昭明有些怔忪,神情漠然,一時間不知說什麼是好。
阿史那蘭靠在蘇昭明的肩膀上接著道:「我這次來,見你和許君竹都在這裡,心中便清楚了一些。海陵之後,你們明明去隱居,為何還要回來?」
蘇昭明澀然一笑,拂下阿史那蘭的手腕,輕道:「快樂的日子,實在短暫的很,後來,也是一言難盡。」
「我聽說她為你生下個孩子?」阿史那蘭繼續追問,聲音已然有些酸澀。
蘇昭明輕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是我對不起她,失約在先。」蘇昭明輕輕推開阿史那蘭,走到窗邊,「她這次回來像是變了一個人,朝堂之上她處處與氏族子弟為難,恐怕就是為了報復。」
「沒想到,這一年多來,竟然生出了這麼多的事端,看來,我們都變了。」阿史那蘭微微歎息,面上帶著苦笑。走到蘇昭明的身旁,同他一起遙望天邊的明月,時過境遷,他們每個人都改變了許多,她心底摯愛的男子,不再是那個威風凜凜的將軍,而變成了廟堂高處深謀遠慮的氏族首領;她的對手,也儼然成了一個充滿算計的女子;而她呢?她已不再是那個曾經為父汗細心謀劃的草原公主,失去了父親庇護的她,已成為一個無家的鳥兒,四處漂泊,前路茫茫,未可知。
「是啊,每個人都變了,就連你,也變得沉穩了許多。」蘇昭明淺笑著接道。
阿史那蘭轉過身,看著蘇昭明,眸光流閃,帶著絲縷情義:「我是變了,明白了更多作為公主的責任。可是無論怎樣,總有一點沒有變。」說道這裡,阿史那蘭頓了頓,嫣然一笑,「那就是,我依舊深愛你的。」
蘇昭明倏然一怔,呆愣在那裡,心中湧起一陣暖意,是啊,除了沉穩些,她依舊是那個敢愛敢恨的率性女子。只可惜,他終究不能回報她對自己的這片深情。
阿史那蘭推了推蘇昭明,咯咯一笑,眼中閃爍著絲絲光華:「你放心,我不會再強求任何了,還記得海陵之時,我對你說的嗎?就算你和許君竹成了親,我在你的心中也是揮之不去的。有了這些,對我就已經足夠。」
「阿蘭!」蘇昭明輕聲呢喃,抬手拂過她烏黑的髮絲,面容間帶著淺談溫潤的笑意,「你真的長大了許多。」
阿史那蘭衝著他嬌艷一笑,不再多說,負手而立,一起望著那漆黑的夜空,或許,正像蘇昭明說的,她需要等待,也必須去等待,等待重返突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