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晚風起,月如鉤,高懸夜空,萬籟俱寂。
蘭心苑,燭影跳動,宮燈內散發出幽暗微弱的光。
許君竹微靠在床榻上,手中握著的是一封天後的詔書,白皙的手指,不住的攢動。
九月初一,被諸王叛亂耽擱許久的明堂立盟終於要在萬象神宮舉行。
沒有想到的是,天後竟然讓她也跟著參加。許君竹有些錯愕,這樣一場關於李武兩家之間的盟誓,為什麼讓她這樣一個外人到場,她猜不透,猜不透天後的心思。
黑色的墨跡清清楚楚的印在詔書上,那代表的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遵從,許君竹轉頭望了望窗外的彎月,能做的只有聽從。
初秋的洛陽,依舊是菊花絢爛的季節,大片大片的金黃,樹林中的落葉,紛紛飄落,點點金紅。
穿上厚重的朝服,帶著繁複六束寶鈿花釵,勻面畫眉,輕點胭脂,妝點妥當,許君竹在瑤琴的陪同下,乘車去了明堂,參加這所謂的李武兩家的盟誓。
伴隨著禮樂的莊重聲,天後穿著盛裝的朝服,在女官們的簇擁下,緩緩踱步走進萬象神宮,李武兩家的人,分成兩隊跟著天後踏入明堂。
許君竹因為身體不便,只是躲在明堂的簾幕後面,透過薄紗看著這莊嚴的一切。
太平公主和駙馬武攸暨也全都盛裝出席,作為一家之主,武攸暨理當出席,可是太平公主也參加這次政治的聚會,許君竹心中已經瞭然。雖是夫妻,可是兩人卻分屬在不同陣營,太平公主作為政治上的李家人,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皇帝李旦緊跟在天後的後面,明黃色的龍袍下,映襯著的是蒼白的面龐。眸光暗淡,沒有絲毫的神采,面色平淡,竟也看不出心中所想,許君竹心中暗自感慨,羸弱如李旦,這一年多的皇帝生涯,竟然也讓他練就了這番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相比之下,廬陵王李顯便越發的顯的沒有心機。
禮樂聲畢,堂內恢復了安靜,一派肅穆。
天後神情威嚴,站在高堂之上,目光掃過台下的兩家人。
盟誓在天後的帶領下正式開始,誓言宣稱,李武兩家,永不相負。
許君竹心中暗忖,知道天後此舉是為了自己百年之後兩家能夠和平共處,心思縝密讓人敬服。
此時此刻,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最終落下,一切相安無事,許君竹也鬆了口氣,九月重陽之日就要到來,一切,似乎真的可以如她所願,走出這個地方,從此朝堂之上,就不會再有鳳閣舍人許君竹這個名字了。
明堂盟誓並不是什麼複雜繁瑣的事情,不過片刻的功夫,最終的目的還是讓李武兩家合為一家,共享天下。
許君竹心中不敢肯定,僅靠著這一個盟誓,真的能夠讓兩家從此親厚,畢竟那最高的權位與皇帝的寶座,身為皇家貴族的他們,哪個不想據為己有?
許君竹同天後站在明堂的三層可以俯瞰遠方重重宮闕和蒼茫的樹林,說不出的心胸遼闊。
天後瞇起雙眼,冷然望向遠方,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頓時襲上心間,似乎天下盡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事實上,自己已經做到了。
徐徐秋風,吹的有些蕭瑟;負手而立,遙想自古有哪個女子能夠有自己這般輝煌?幾十年的忍辱,幾十年的悉心謀劃,終於達成所願。
十四歲那年,她被選為采女入宮侍奉皇帝,臨走的瞬間,沒有像別家的女兒一般,滿面淚痕,痛哭流涕,而是從容淡定的登上了馬車,儘管路途艱辛,儘管暴雨曾經打濕了她的衣衫。
十五歲,她被太宗皇帝封為才人,賜名武媚,從此世間有了才人武媚娘的名號。她得到了太宗皇帝的恩寵,然而她卻總是遠著他,誰不想常伴君側,可她卻不。
太宗皇帝已經年過半百,早晚有天會駕鶴西去。這點,她看的清楚,要想富貴長久,太宗皇帝不是最好的人選,更何況,他更寵愛的是另一個叫做徐惠的女子,端莊婉約,有當年長孫皇后的風範,最終名留青史的徐賢妃。
她也將會名垂千古,只不過,用了另外一種方式。
白馬寺的鐘聲響起,枯索的沒有半點生氣,菊花的清香伴隨著鐘聲傳來,頓時讓人清爽了許多。
秋風依舊吹拂,吹動著二人的朝服,厚重的裙擺微揚,朱釵跟隨著搖晃,給這蕭瑟中帶來一絲明艷。
許君竹微微動了動,見天後依舊目視遠方,知道她在想著心事,不敢打擾,依舊陪著她。
她的嫵媚動人冠絕**,誰不知道武媚娘的風流嬌俏,魏王李泰對她大獻慇勤,她只是裝作不理,李泰雖是才子,可是她卻看出他內心的陰險,這樣的人,自然難以登上皇位。
也只有一個人,可以打動她的芳心,亂了她的一池春水,那是被太宗成為『英果類我』的吳王李恪,玉樹臨風的男子,是她少女時代永遠不能忘懷的影。
然而,他留著隋唐兩朝皇室的血液,縱使深得民心,縱使文武皆雙,也不會成為君臨天下的帝王。
她終究還是放棄了他,不僅僅是為了權勢,更因為她走不到他的心裡,他愛的是他的王妃蕭伊菡,她少女時代唯一的朋友。
眾皇子中,她最終選擇了晉王李治,他是長孫皇后最小的兒子,為人雖然老實懦弱,但這正是她所看重的,為的是以後能夠控制住他,為她所用。
她成功了,一擊得中,李治當上了皇帝,只可惜,她卻因為一封遺詔被送到感業寺出家為尼,至今還記的寺廟中冰涼的井水,冰冷的痛徹心扉。到處都是心如死水的宮人,她不是徐惠妃,最終絕食隨太宗而去;她是武照,要登臨天下的武照。
因緣際遇,總是很特別,因為一個女子,讓她原本沒有希望的日子再一次見到了曙光,迎來了重回大明宮的機會,從此冊封昭容平步天下。
想到這裡,天後側了側身子,眼角瞄過許君竹,這孩子和她還有七分相像,可是氣質卻差的太多,微微輕歎。
多年的艱險,終於還是熬過來了……自己不再是當年微不足道的女子,是名正言順的太后,不久將要建立自己的王朝的武氏。
只可惜,自己終究要違背當年的約定了,靜淑,君竹是個聰慧的孩子,如今,還真的有點不忍了……
「娘娘。」許君竹見天後發呆了許久,忍不住喚道。
「嗯。」天後應聲,轉過身子,看著許君竹,面前的她,恍若月影下的幽曇,清麗絕世,雙眸如星,水樣的明晰,清澈見底。天後心中暗笑,果真和靜淑的氣質差的遠了些,同樣的面龐,靜淑卻是如火驕陽的明媚女子,唯一相像的,恐怕就是執著吧。
手伸向許君竹,君竹會意,走上前扶住她,一同走下明堂。
剛剛走出大門外,只見十幾名高僧集體跪在明堂外面。
天後和許君竹相互對望了一眼,不明白何意。
「大師們如此是何意?」天後聲音甚是慈祥,瞇起眼睛,望著跪在地上的眾人。
為首的一名僧人高舉著一部佛經,朗聲道:「白馬寺十幾名僧人潛心修行十幾載,特地前來向天後進獻《大雲無相經》。」
天後一愣,隨即換上從容的笑意,示意旁邊的黃門內侍接過經書。心下瞭然,知道這經書是薛懷義屬意編寫,恐怕這裡面還有許君竹的一份推動。餘光掠過許君竹,只見她抿唇不語,嘴角似笑非笑,讓人難以琢磨。
這部《大雲經》雖然來的遲了些,卻依舊趕在了重陽登基之前,許君竹舒了口氣,薛懷義果然沒有讓她失望,造勢終於算是完成了。
煙籠寒水,月籠薄沙,鳳尾搖動,碧色的衣裙撩過空氣中瀰漫的霧氣。輕盈的步履,嫣然的笑聲,給一向清靜的蘭心苑帶來一絲生氣。
顧卿芫很少進宮,這次前來卻讓許君竹有些意外。
「我是替蘇大哥來的。」顧卿芫笑著將一隻食盒放下,輕輕走近許君竹。
「來就來了,還拿東西作甚?宮裡不缺東西。」許君竹也溫溫笑著,面對這個青衫女子,心中總是有種安心的感覺。
顧卿芫一把握住許君竹的手,絲絲溫熱透過掌心傳來:「宮裡的,又怎有家裡做的東西合你心意?」
許君竹含笑不語,只是靜靜的靠在那裡,目不轉睛的看著卿芫,良久,才緩緩的開口:「蘇哥哥他……最近很忙吧。」
這段日子,蘇昭明來的越發的少,即使來了,也只是短短的看望,不住的歎氣,隨即匆匆離去。
顧卿芫一怔,不知如何開口,低眉不語只是訕訕的笑。許君竹是何等心細的人,這一切又怎能逃出她的眼睛。
「君竹姐,你知道的,蘇大哥剛剛升任秋官尚書,自然忙些。」顧卿芫俏睫微扇,顯然是在掩飾。
許君竹依舊笑著,不戳破卿芫的謊言,低眉暗思,難道僅僅是因為忙嗎?當然不會,這不是蘇昭明的脾性。秀眉擰成一團,卻想不透這其中的根源。
「君竹姐,聽說你今天參加了明堂立盟,定是累壞了,早點休息才是。」顧卿芫打破了尷尬的氣氛,藉機轉移話題。
許君竹點頭,沒有說話,神色淡淡的。
見許君竹如此,燦爛如顧卿芫,一時間竟也無話可說。
「卿芫,你聽過《大雲經》嗎?」許君竹聲音幽幽的,話出口卻是這件事。
顧卿芫微微有些驚詫,政治,又是政治,許君竹開口的閒談竟然還是政治。心中痛了一下,輕聲應答:「怎麼不知?」抬頭望了望許君竹,冷笑,「還沒進獻給天後的時候,便已經傳的滿城風雨,一時間洛陽紙貴,百姓紛紛抄閱。」
許君竹聽的出她言語間的嘲諷,自己足不出戶,只能通過卿芫的口,瞭解外面的情況。
她太在乎這部經書帶來的效果,佛家的讖語,有時候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明堂會盟後,她草草的翻閱了一遍經書,上面說,天後作為當今聖母,實為淨光天女下凡轉世,當王天下。
天後那邊,立刻做出了動作,將《大雲經》頒行全國各寺院,並飭令在洛陽和長安修建大雲寺,為收藏佛教經典之用。《大雲經》的註疏者,雲宣和尚等九人,均被賜紫紅袈裟,位襲三品縣公。
許君竹不在乎這些,她更在乎的是淨光天女這樣的身份,能夠讓天後停止殺戮,挫減她的戾氣。
迎上卿芫不解的眼神,她明白她心中所想,卻不做解釋,顧卿芫是個天真女子,怎能知道她所做這一切暗含的深意?她還有一份清高,這份清高,讓她不願意為自己辯白,誤會了,就隨她去吧。
「君竹姐,天後,早晚會當皇帝的是嗎?」顧卿芫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不錯,登基之日就定在重陽之日。」許君竹喃喃道。
「那到時候姐姐要去那裡?」卿芫脫口問道。
許君竹有些怔忪,心中奇怪,笑著道:「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我和蘇哥哥一起走。」
卿芫的眸光閃過一抹疑慮,隨即轉而平息,不再多言,心中帶著幾分憂慮,重陽之日,當真能得償所願?